甘露之变:不成功则成仁(1 / 1)

诡道权宜,不能治本;阴谋逆德,终非胜算。

李训确实决定改变计划提前动手,不过,这个决定的做出,完全是出于无奈。

正如李德裕后来指出的,其时天下大势,全在北军,左右神策主宰着整个帝国中央政府的存亡。如先在城外王守澄葬礼上动手,诛杀的仅是一些无足轻重的宦官,丝毫不能触及问题的根本,宦官的首脑、现任左右中尉的仇士良和鱼弘志仍需在城中解决,届时一旦有所疏忽,惊动了他们,李训等人就绝非是神策军的对手。

那么,对京中的神策军能否动些脑筋呢?回答当然是否定的。因为多年以来,神策军士唯听中尉号令,左右中尉不去,神策军就是金汤一座,无法策反。

形势既如此,换一种思路考虑,如果就在宫中发动一场奇袭,先下手解决首要人物左右中尉,特别是王守澄之后拥有大权的仇士良,问题岂不是迎刃而解?

李训在与郑注约定之后,就意识到原计划存在着破绽,开始考虑上述方案。但是,决定已经作出,难以更改,李训即使察觉到在城外动手的危险,本也无可挽回了。可就在此时,一个突如其来的变故让李训不得不铤而走险,果断决定提前发动。

这是因为:消息有走漏的迹象!

从上月底郑注赴镇到现在,已将近二十余天,这时,郑注在凤翔的有关动作,已隐隐地传到了一些人耳中。朝野上下,对李、郑不满的大有人在,风言风语,也开始在京中流传。虽然说这些话的人尚不知其中的真情,但这足以让李训吃惊不小。眼下,离王守澄下葬的日子,还有七八天之久,李训感到,如此拖下去必将凶多吉少。

大约是十五、十六日前后,李训得到密报,说郑注率五百亲兵已在赴京路上,京内外已经有人知道了这一情况,并且很可能传到了宦官那里。事情已极为紧迫,李训赶忙召来王璠和郭行余。

“情况紧急,怕不能等凤翔兵了!二位可借赴镇之前征召幕僚的名义,立即广募豪侠义士,等待号令。切切!”

两人虽感惊慌,但不敢怠慢,马上分头加紧行动,两三日之内,又招集到了不少人,约为亲信私僚,使他们以仆从的名义跟在身边,人数大约有几百人。

但这仍然是不够的,李训又密嘱韩约、罗立言、李孝本各以其金吾卫兵、京兆府以及御史台卒吏集中待命。这一天已是十一月十九日,李训又秘传韩约会商,最终决定,提前在二十一日动手。

起初,二人为具体的行动计划苦思冥想,反复掂量,足足熬了一宿,也拿不出妥善的办法。直到凌晨,李训偶然把目光转向窗外,寒雾朦朦中欲出未出的晨曦映在树丛微霜的枯叶上,突然使他心头一亮。李训回过头来,意味深长地对韩约说:“‘天地相合,以降甘露’啊!”

这是《道德经》上的话。韩约莫名其妙:这个时候怎么还有心思谈经论道?

李训提醒他:本年八月,有甘露降于紫宸殿前樱桃树上,圣上亲采而尝之。

“?”韩约茫然,还是不明所以。

“假如过两天,有甘露降在足下的金吾卫仗庭院中,又当如何呢?”

韩约猛省。

甘露,甘美之雨露也,乃太平之瑞兆,轻易不可见。一旦得降,预示着五谷丰登,六畜兴旺,普天之下,皆应颂贺,算得上是朝廷的一件大事。有了事情,就好做文章了。

事不宜迟,李训对韩约交待道:只须如此这般……

大和九年(公元835年)十一月二十一日,大明宫紫宸殿。

钟鸣五鼓,天子升殿,百官班定,早朝开始。左金吾大将军兼金吾街使韩约,抱笏步出班列。

按常例,金吾街使此时出奏,当是报告今日京城六街的平安状况。然而,韩约所奏却出入意料:“左金吾听事后院石榴树上,昨夜忽降甘露,臣恭颂陛下圣明感格,得此上天垂祥!”奏讫,蹈舞再拜。

百官听罢,虽略感意外,但也觉得年来瑞兆迭现,今日再降甘露,或亦可能。一时间,殿内气氛顿时活跃起来。

宰相李训、舒元舆赶紧称贺,百官随之齐齐拜下,山呼万岁。李训、元舆都道:“陛下宜亲往观之,以承天庥。”文宗允诺,于是下令班放含元殿。百官退下,齐往南走。部分官员包括宰相王涯、贾、舒元舆等各归本司。

左右金吾仗院就位于大明宫正门丹凤门的两侧,实为整个大明宫的门卫,含元殿是第一道大殿,自然离左金吾仗最近。不一会,天子乘软舆出紫宸门,过宣政殿,再出宣政门,来到含元殿升座,命李训率中书、门下两省官先往视之,验明后回报。

从含元殿到左金吾卫仗院充其量也只有五百余步,加上验明甘露的时间,一个时辰也就足够来回了。可不知怎么,李训等人去了许久,才返回含元殿。李训奏道:“臣与众人验之,不像是真的甘露,不可遽为宣布,以免讹误而使天下枉贺。”

天子果然一副惊异的模样:“有这般事?”回过头望着左右中尉仇士良、鱼弘志,文宗又道:“卿等可再率诸内臣往视之,务得验明真假。”

两中尉得旨,率人往外走。李训不动声色,看着他们的身影消失后,立即对殿下班列的百官大声叫道:“王璠、郭行余安在?来受诏敕!”

殿下的两人知道,行动开始了。王璠再一次露出了他的懦夫嘴脸,在此受命之际,竟吓得两腿发颤,一步也走不动,只有郭行余急步趋前拜下:“臣在!”

李训又对殿下的廷卫官喝道:“圣上有旨,速令河东、邠宁两镇官健入宫听命!”

“臣领旨!”此人说完,立即就往外跑。王、郭两人所募的私兵早已怀揣兵器候在丹凤门外,不一会,河东兵陆续来到,而邠宁兵竟在宫外观望,一个也不动,其行径正好与宫内他们的两位首领相反。

殿下尚在的一些台省官见此情形,个个目瞪口呆,不知将要发生什么事。

与此同时,仇士良、鱼弘志带了十几个宦官来到左金吾卫仗,进得门来,就遇到了等在那里的韩约。仇士良还未发话,突然瞅见韩约面色仓皇,额头流汗,一副恐惧的模样,很是惊讶:“将军怎么这个样子?”

话音未绝,一阵劲风穿堂而过,厅廊之间的帷幕被风吹起,士良不经意之间眼睛一瞥,忽然看见幕后竟有不少全副武装的士兵,阵风之中,还传来兵器相击之声。士良心头一震,心道:“不好!”电闪雷击之间,他与鱼弘志对望一眼,二人立即就明白了。“快退!”士良对众人大呼,带头就往门外跑。

众宦官紧紧跟上,门口的一位金吾卫兵欲将门关上,士良大喝一声,跻身而上,门竟不能合。鱼弘志领人一哄而出,随着士良往含元殿急奔。韩约惊在当场,茫然无措,厅廊上的士兵不敢妄动,看着仇士良等人逃出左金吾卫仗。

李训在殿上一见仇士良、鱼弘志全身而退,往这里奔来,晓得不好,赶紧对立在殿下的金吾卫兵们叫道:“快上殿护卫圣上乘舆!每人赏钱一百缗!”但事出突然,士兵们都不知所以,还没有反应过来,仇士良已抢先入殿,对皇上说道:“宫中有变,请陛下速速还驾!”逃回来的宦官都知道是怎么回事,不由分说,抬着软舆送到天子面前,连拖带扯,就把文宗架了上去。此时,殿前已有金吾卫兵上来,已无法从正门出去,宦官们抬着皇上便往后跑,含元殿后是一排藩篱,众人七手八脚,硬是扯开一个洞,要从这里逃出。

李训奋不顾身,扑上去拽住乘舆大呼:“臣奏事未竟,陛下不可入宫!”皇上也是挣扎不已,连声大叫。仇士良声嘶力竭:“李训反了!李训反了!”拥舆急奔,想把李训甩开,李训死不松手,一直被拖到宣政门前。

这时,金吾卫兵已拥上含元殿,罗立言率京兆巡卒三百余人从东,李孝本率御史台从吏二百余人自西赶到,与金吾卫兵纵殿击杀尚未逃走的宦官,霎时,殿中宦官鬼哭狼嚎,一下子死伤了十几人。

后面的哀号声不断传来,这边的李训仍是紧紧地抓住乘舆不放,此时,他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千万不能让仇士良逃掉,更不能让他们挟持着天子,他心里清楚得很,覆巢之下,安得完卵?若没有了天子,一切都将鸡飞蛋打。

宣政门就在眼前,拥着乘舆的宦官知道,只要逃进去就是他们的天下。有一位叫郗志荣的宦官挺身而出,对着李训当胸就是一拳,李训双手正抓着舆杠,无法遮挡,被兜心一击,当场倒地。仇士良导着乘舆驰入,宣政门沉重地渐渐合上,里面传来众宦官“万岁!万岁!”的激动声音,躺在地上的李训听着这一切,浑身上下一片悲凉:完了!

含元殿前,百官早已一轰而散,罗立言、李孝本率人杀了一会,忽不见李训与天子,再看看左右中尉也浑无踪影,也知道事情不济了。可这时两人手上还有数百人,如果乘宦官立足未稳,一不做二不休,再杀入宣政门,也未必就不能挽回败局,但在关键的时刻,他们想到的却是赶紧脱离干系,立刻收拾起家伙,急急出宫。一大批人霎时就走了个干净。

李训倒不愧枭杰本色,从地上起来,十分的冷静。他与身边的从吏对换衣裳后,面不改色,走到宫外,然后骑上坐骑,快马加鞭就直接往城外疾驰。一路边走边说:“我有何罪,竟被贬斥!”路旁的人都以为李训在今天的朝会上受了处分后发牢骚,也就没有加以怀疑。

既已图穷匕首见,那就绝对容不得后退。李训之辈也许都根本没想过一旦失败的对策,因而在事不成后,竟毫无作为,不负责任地作鸟兽散。他们也不想一想,拱手把反击的机会让给别人,在这种大是大非面前,他们如何可能全身而退!

宣政门内,仇士良已经红了眼。

他对蜷缩在乘舆里惊慌失措的天子恶狠狠地道:“陛下!你干的好事!”这再清楚不过了,若没有天子良好的配合,李训又怎么能做得如此天衣无缝!士良此时已十分冲动,若不是当着不少宦官的面,他真恨不得把这个用心毒辣的天子就此一刀劈死。想想也真是后怕,若不是自己反应得快,他们这些宦者将全都是人家刀下鱼肉。多年以来忠心耿耿,想不到竟是这样一个结果,难怪士良一腔怨气按捺不住。

其实,左右的宦官都与他是一样的心情,都是怒目而视,嘴上骂骂咧咧。

皇上面红耳赤,无话可说。此时,他自身的安危已系于人手。又能怎么样呢?要怪,他也只能怪李训不争气,片刻之间,就输了个一干二净,连天子都搭进去了。

“杀!”士良对各率五百禁兵赶到的神策左右副使刘泰伦、魏仲卿道。仅仅在事变后不到一个时辰,宦官们即从北东西三面,向位于大明宫南部的各衙门发动了反攻。

其他宰相中,只有舒元舆得知内情,悄悄改换官服,已单人匹马逃出宫外。而王涯、贾尚懵然无觉,对前来询问的一些省官们道:“不知何故,请诸公各个自便。”这边众官刚刚退下,王涯等正准备进餐,忽就有人来报:“不好!有禁兵从宫内开出,逢人辄杀!”王涯、贾这才晓得事情严重,慌忙逃窜,这时宫内各门均已被人关闭,两省官、金吾卫兵们足有千人,都从建福门往外挤,王涯等刚刚奋身脱出,宫门就被禁兵合上,有六百余人没有逃出,全被斩杀。横尸流血,狼藉涂地,宫内诸衙印鉴、图籍、帷幕、器皿在兵乱中一扫俱尽。下午,神策军分遣千余骑兵出城追捕,又在城中大索,死亡人数又将近有一千余人。长安城中,己是一片尘嚣。

以牙还牙,宁滥勿缺,这是报复者固有的心态。

朝士们休矣!

郭行余当场被执。王涯当时年已七十,徒步走到永昌里,不得已在茶肆中歇脚,被禁军擒获。押到禁中,受不得严刑逼供,只得屈招与李训谋行大逆,将尊立郑注。王璠逃归私第,本以亲兵自守,闭门不出,但被神策军将骗道:“鱼中尉致意,欲以公为相主持大事。”王璠以为自己幸脱干系,遂出门随之至左军,也被拘禁。见到王涯,王璠不怪自己朝秦暮楚,以至上当,反而甚为气恼:

“二十兄自认谋反,又何必牵累他人!”王涯排行二十。

王涯想想此人实在不足与论,没好气地回道:“五弟昔为京兆尹时,与宋申锡谋,若不漏言与王守澄,岂有今日?”王璠排行五。

这话答得好。王璠这个可以说坏了两次大事的人,听了也是作声不得。

舒元舆逃得早,已出了安化城门,但也未能走脱,被出城追捕的禁军抓获。罗立言在太平里被擒。贾易服避居民舍躲了一夜,第二天,想想没什么意思,主动来到兴安门,被擒送左军。李孝本以帽遮面,单骑直奔凤翔欲投郑注,但不幸走到咸阳城西,亦被追兵擒住。躲在崇义坊的韩约同样不免,在数天后被禁军查获。

只有李训逃到了终南山。

终南山有位叫宗密的和尚,是个有道高僧,以前曾与李训颇为投机,见李训来投,宗密有意剃其发而匿之,但为其徒众所沮。无奈,李训只有出山改奔凤翔,在路上被一位地方军将抓住,送归长安。

走到长安城郊的昆明池时,李训心想,事已至此,到了神策军更受酷辱,便对拘送者道:“你们抓到我就可得富贵,但听说禁军在城中搜捕,等一会见到我说不定要来抢人,你们不妨取首以送,现在就把我杀了吧!”听者从之,斩下了他的首级。

二十二日、二十三日两天,整个长安在无限惶恐中度过,天子被软禁,政府部门的权力也被彻底停止,生杀除授之权,皆决于两中尉,禁军嚣横,无所拘碍,京中吏民死于无辜者不可胜计。城中闲人恶少,乘机杀人报仇,剽掠百货,相互攻劫,尘埃蔽天,数日不绝。

二十二日这天,仇士良把王涯的供状递上时,殿上的天子悲不自胜,强忍着没有流下眼泪。二十三日下午,在左右神策近六百人的警卫下,王涯、王璠、罗立言、贾、郭行余、舒元舆、李孝本在两市中当众处死,连同李训,枭首于兴安门外。其辈亲属,不论亲疏,悉数处死。

牵连而冤死的朝官人数更是无算,在宦官的报复下,朝列几乎为之一空。

右仆射郑覃、户部侍郎李石被拉出来代行相权,但天下事皆决于仇士良,他们两人不过徒行文书而已。在延英殿上,二人唯一能对士良有所辩驳的话就是:“此乱诚由训、注而起,但不知训、注由何人而进?”这话当然是指责宦官首开祸端,但在文宗听来,他已是两面都得不到一点支持,完完全全地失败了。

到了二十四日,尽管坊市之中渐趋平静,不过,戒严未除,大赦令也未颁布,神策军依旧大肆搜捕,罪人亲属故旧尚在不断牵连之中,长安城仍然是一片肃杀和悲凉,官吏百姓,都是惴惴不安。

两天来,一阵严寒又忽袭长安城,这是多少年来不曾有过的,人们都说,这或许是杀气太重的缘故。可是,郑注尚没有抓到,京城人都纷纷传言,郑注将率兵为乱。仇士良还不能就此罢休。

事变的那天,郑注已到了扶风县,离长安只有几十里之地。不幸的是,李训提前发动,又提前失败,使得郑注完全陷入了被动。他是二十二日得知李训事败的,眼见他的这支本以奇袭为目的的小分队已失去了继续前进的意义,没奈何,只得收兵急还凤翔。郑注的匆忙撤退也使得往这里逃奔的李孝本、李训二人没有机会与之会合,最终被追兵赶上,丢掉了性命。

不过,即使他们与郑注会合,也逃脱不了最后灭亡的命运,因为政变的失败已使得他们丧失了存在的基础,只能任人宰割。这再一次证明,每一场宫廷政变都是不成功则成仁,没有别的结果。

郑注还犯了一个错误:回到凤翔,他没有立即公开号令出兵勤王,“以清君侧”。照目前的情况来看,如果郑注决意行动,凭着一镇兵力之强劲,乘着朝廷混乱,人心怨愤,再加上各大藩镇本就蠢蠢欲动,说不定能掀起一场规模浩大的地方反叛。可是郑注只是一味观望,这一犹豫,给了仇士良机会,一天后,他的秘密敕令就传到了凤翔监军张仲清手里。

张仲清经过一夜思考,果断地下了决心,派人去请郑注。

郑注仗着自己手下人多,没有防犯,把亲兵留在了门外,只带了数人与仲清会面。结果被张仲清当场亲刃,其亲兵也在门外被一网打尽,这一天是十一月二十五日,离李训发动政变的二十一日只隔了四天。消息传到长安,引起了一片欢腾,城中士庶的心理很简单:这一场风波也许总算过去了!二十七日,京师各禁军还营。二十八日,最后一位要犯韩约被处死。

这就是“甘露之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