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宦官时代(1 / 1)

东汉末期之后,第二次宦官主宰的时代出现在历史的舞台上。今日山川对垂泪,伤心不独为悲秋。

文宗顷虽有志,晚无成功。“甘露之变”是一次不折不扣的失败,是一次没有达到任何目的的无效的反击,从某种意义上说,它甚至是一场不仅没有取得丝毫效果,反而带来无穷灾难的动乱。更可悲的是,天子这次任用为左右两派都深恶痛绝的李训、郑注行此大事,道义上都没能站住脚,因而从当时到后来,连丝毫的同情都不可获得。

长安的格局由此终于发生了质的变化。

前面说过,帝京长安由北向南,依次是宫城、皇城、外郭城,而政事堂、中书门下两省常设在宫城之南,尚书省及六部、九卿、三监等又位于皇城,所以,本朝人把这些政府部门称为“南衙”,而将位于宫城西北的宦官机构内侍省称为“北司”,这与“南军”、“北军”对称,同是一个道理。

“北军”兴起后,“南军”已名存实亡,到了此时,“南衙”竟也让位于“北司”,宰相和朝廷百官都成了内廷的附庸,宦官终于将政事权也夺到了手中。这一场南、北之争由来已久,若从王叔文算起,也有三十几年了,在此时此刻,“北司”取得了辉煌的胜利。从今以后,尽管朝廷职能部门名义上依然故我,但大部分实权已不复存在,一切都要视枢密、左右神策和各种中使的臧否行事。所谓“天下事皆决于北司”,帝国首都的方正之象,从此成为历史。

这当然不完全是李训、郑注的过错,“甘露之变”只是给了宦官一个借口而已,实际上,如果没有这个借口,“北司”的强大也是一个无可挽回的事实,总有一天,他们要完全成为一个统治阶层,而“甘露之变”的失败使他们开始实现这个美梦。

十二月十六日,有诏停止搜捕追亡,在正式拜相的郑覃、李石,以及新任京兆尹薛元赏的努力下,长安逐渐恢复了正常。第二年正月,天子发布大赦,改元“开成”,时为公元836年。

自此,文宗皇帝在无限的悲哀和郁愤中度过了最后的四年。

仇士良代替了王守澄,成为遥控天子的新的主宰者。在此强大的内廷势力面前,皇上已彻底无所作为,“天子”的名分只是使他依旧升殿听奏而已,但所有的权威都已化为泡影。天子终于在此时成了地道的傀儡,这是他自即位以来一直不愿发生的事,也是他九年来一直刻意避免的事,然而却终究成为现实。文宗其实是被软禁了,这最后的四年,皇上实际上是在醉酒听歌、闲吟诗书中度过的。

皇上的心在流血,在哭泣,他当然希望醉人的醇酒能消解他心中的悲伤,然而,举杯浇愁愁更愁,抽刀断水水更流,酒能使人暂时忘记一切,但却不能忘记永远。天子毕竟年轻,他又如何能够轻易把一腔衷情徒然消磨!

皇上像爱好诗歌一样爱好音乐,他善于吹奏一种叫“小管”的乐器,甚至还作过曲,但美妙的音乐也不能挥去他心中的忧伤,反而常常使天子哀不自禁,悲从中来。即使是音伎盈庭、杂戏骈罗,一片热闹之象,皇上也是无动于衷,难解愁颜。

皇上的叹息声像一个个沉重的梦魇。

那是一个温熙的春日,禁中牡丹盛开,莺歌燕舞,姹紫嫣红,但在文宗的心里,如花的春景似乎也是一团团迷茫的愁云,压在胸中,使人难以喘息。望着高低相间、摇曳生姿的丛丛牡丹,他想起的却是舒元舆的《牡丹赋》中的句子:“俯者如愁,仰者如语,合者如咽。”皇上第一次理解了其中的深意,所谓“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情到深处,物我皆一,这如画的牡丹,又岂非是如怨如慕、如泣如诉的哀叹!天子感慨之余,无限胸臆都在不知不觉中化为两行热泪,悄然而坠。

左右侍从默然,谁也说不出话。

宫娥翩翩而至。一曲《何满子》奏了起来,有位宫人步出行列,合乐起舞。《何满子》,舞曲名,相传本朝开元时沧州人何满子,善歌,因事触刑律,临刑前进此曲以赎,音调低沉哀婉,愤懑苍凉,所谓“一曲四词歌八叠,从头便是断肠声”。舞者按拍踏步,轻展燕体,把这首曲子演绎得淋漓尽致。

曲终舞罢,皇上被深深打动,唤这宫人来到御前,赏赐了一对金臂环,问道:“汝是何人,家在何处?”

宫人盈盈下拜:“妾名沈阿翘,本是吴元济的伎女,元济败亡,因善声歌而为陛下宫人。”言语之中,不胜凄楚。

吴元济死了快有二十几年了,那么,这位宫人在寂寞深宫之中,也就度过了如此长久的漫漫岁月。相逢何必问,同是断肠人。皇上不再说话,只是命她再舞一曲《凉州曲》,这又是一首著名的哀歌。音韵清越,舞姿哀缓,乐声停处,一时四面静默,观者无不凄然。

有一位布衣士人张祐听说了此事,写了一首诗:

故国三千里,深宫二十年。

一声《何满子》,双泪落君前。

寥寥二十字中,宫怨君哀,一泻喷薄,真是写得好!这首诗又辗转传入宫中,为宫人歌唱不绝。

开成四年(公元839年)冬天,皇上风痹又一次发作,服食药剂后,病情稍有缓解。十一月二十一日这天,因天子病体未愈,朝会早早地散去了,退朝之后,文宗扶着疲倦的身体回到思政殿。

文宗望着远方,拱默良久。一个时期以来,他的心里常有一种虚幻缥缈的感觉,天子知道,自己也许不久于人世了。

忽然,文宗缓缓地对侍从道:“今日翰林院值日者是谁?”

旁边的翰林院使答道:“中书舍人周墀。”周墀,时以中书舍人兼翰林学士。

“试命召来。”皇上依旧沉稳地说。

周墀奉旨进殿,文宗先命赐座,又以金卮赐酒三杯,周墀饮毕,谢恩。文宗徐徐道:“依卿看来,朕是何样君主?”

周墀一听,立即下座,恭敬回答道:“小臣不足以知大君之德。凡百臣庶,皆言陛下有尧之圣,舜之明,商汤之仁,夏禹之俭!”

文宗淡然一笑:“贤卿这是出于爱君之心,不得不这样说。朕其实哪里敢追踪尧舜禹汤之明,”皇上顿了一顿,“朕要问你的,是朕比诸周赧、汉献二帝如何?”

这是什么话!周墀如五雷轰顶。周赧王、汉献帝是两个庸碌的亡国之君,怎么能与我大唐圣明天子相提并论?皇上饶是为人钳制,也是有为之君,如何心哀如此?天子受辱,则人臣之过也,周墀激动地无法控制,倒身拜伏,声音哽咽。

他想不出其他话来安慰皇上,只是一个劲地称颂圣德,劝皇上不要为小节而谦谦挂怀。

皇上只好自己说了:“朕自以为比诸周赧、汉献犹有不及。周赧、汉献受制于诸侯,朕却受制于家臣,所以朕比他们还差得远了!”

文宗平静地说出这段话后,终于无法控制,突然俯首痛哭,泪如雨下。

周墀还能说什么?趴在地下更是悲不能禁,涕泗并流。

从这天起,皇上再也没有视朝。一个月后的开成五年(公元840年)正月初四,文宗皇帝驾崩于太和殿,年仅三十二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