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可不一样,”费尔南坚持道,“他在那里,你明白吗?他们俩都在那里。”

他说话的声音很轻很轻,宿舍里又是人满为患。

爱丽丝紧紧地搂住他。他伸出一只手去,就如他平时一直做的那样,轻轻地按在她的**上,这只坚实的、饱满的、善待人的、娇嫩的、母性的、充满爱意的、光滑如丝的**,对爱丽丝的**,他从来都没有足够的形容词来形容。这一重新找回的感觉让他激动得热泪盈眶。他连珠炮似的提出了一个又一个的问题。你的心脏现在怎么样?你怎么会在这里?你能不能不要让自己这般疲劳了?你现在到底在做什么呢?难道除了你,他们就没有别的人能够来帮忙工作吗?很遗憾,我不得不这么说,但是,这个神父看起来像是你能想象的任何一种人,可唯独就是不像一个神父!我们还是回维尔纳夫去吧,你将得到好好的休息。不?但是,为什么不呢?等等,等等。

爱丽丝十分了解费尔南,就仿佛他是她用毛钱一针一钩地编织出来的。当他像机关枪扫射似的连连发出提问时,那并不等于说他是真心地在问问题,并不是说这些问题很重要,他正期待着答案,而是说,这透露出了他心中的一种困惑,一种忧虑,这个男子是如此焦虑不安。她从容不迫地回答着,用“是”,用“不是”,反正,答案总归会这样出来的。它首先会先以这样的形式出来。他轻轻地压着她的胸口(无论在哪个季节,他的手都是暖乎乎的,总是那般的令人心安),并且说:

“这一切的一切,还得从那些扫大街的清洁工开始说起,很显然,我想到了《一千零一夜》,想到了波斯,你明白吗?”

爱丽丝的嘴里发出了一记轻轻的响声。对她来说,要把扫大街的清洁工跟《一千零一夜》联系到一起,那可不是一件显而易见的事。

他细细地解释了一切。

她远没有去指责他,非难他,反而觉得他的这一段历险令人难以想象地充满了传奇色彩。完全配得上《一千零一夜》。费尔南竟然能够胜任这样的历险,而一切,仅仅只是为了让她能实现自己的梦想,一想到此,她就不禁感动得热泪盈眶。费尔南以为她已经绝望,她将要惩罚他,但是,她对他说了种种充满爱意的词语,种种表达渴望的词语,她趴到了他的身上,融化在了他的身上,他们不知道他们是不是闹出了动静,在这里,就像在那些人口众多的贫穷家庭中那样,人们听得到一切,人们什么话都不说。

他们终于久别重逢了。通常情况下,这一时刻,费尔南会开始鼾声隆隆但是,这一次,他始终清醒着。

爱丽丝明白,他并没有讲出一切。

“那些钱,我有一部分带在了身上,在我的背包里,应该还有五十多万法郎。”

直到现在,他一直都在说钱的事,但始终没有明确有多少数目。他提到过“一口袋的钱”,她把它理解为一个小手提包的钱。但是,假如,在他唯一的那个水手包里,就有五十万法郎的钞票……

“还有,在巴黎的家中,在地窖里有多少钱?”她问道。

费尔南不知道,他没有数过。

“我想,可能有……八百万……一千万……”

爱丽丝听得目瞪口呆。

“是的,差不多有一千万吧。”

一笔巨款,听得人都傻了眼。一笔天文数字的款额,听得人心惊肉跳。但这样的一笔巨款……爱丽丝却不禁笑了出来。费尔南赶紧用一只手捂住了她的嘴,可她已经笑得停不下来了,她紧紧咬住了用来充当枕头的东西,“我太敬佩你了。”她说,不是因为那笔钱,而是因为他的疯狂,她又一次趴到他的身上,又一次彻底融化在了他的身上,她已经准备好就那样死于心跳骤停,如果这时候发生这事,那么命运真是选对了最好的时间。

随后,费尔南也并没有开始打呼噜。

就这样,没完没了了。她感觉,在短短的一个星期中,他已经活过了三番人生,他还会向她承认新的什么呢?

“是罪行,爱丽丝,是一些罪行。”

她不由得害怕起来。费尔南是不是杀了什么人?于是,他就开始说起了寻南街的监狱,说起了巴黎公交公司的大客车,一直说到一颗子弹打在一个年轻人的脑袋上,说到一个死板僵化的、只会庆贺自己完成任务的上尉,最后,费尔南还说到了自己,说到他是如何把枪口对准了一些逃跑者,最终却没有勇气朝他们真的开枪。

“而他们竟然跑到了这里,就在这里,简直令人难以相信,”他说道,“我一看到他们,坐在墓地中吃饭,我其实本应该猛扑上去,掐住他们的喉咙,以法律的命令逮捕他们,然而,我却什么都没有做。这只是一些逃跑者,爱丽丝,一些逃兵,一些抢劫者!现在,一切都终结了。战争终结了,我也终结了。”

费尔南并不太忧伤,但是很沮丧。他脑子里想的不是那些逃亡者,反倒是他的软弱,他的懦弱,他的失败,自己的名誉扫地。

他一说到职责的话题,就不像说到金钱时那样了,爱丽丝没有办法让他内心的浪潮平息下来,因为费尔南无法走向理性。他们俩,谁都没有真正睡着觉。每天早上大约五点钟,公鸡就会鸣叫,吵醒所有的人(人们曾经请求戴西雷神父把它给宰了,烤它的肉来吃,但是毫无结果,他总是说:“它在召唤着我们去念颂赞经,我的孩子们,耶稣是我们‘初升的朝阳’!”),而这一天,公鸡也没有能把他们从蒙眬中唤醒过来,他们俩都还在瞧着天上的星星呢。这时候,爱丽丝朝着费尔南转过身来。

“我的爱,我知道,你总是躲着藏着不愿意去教堂,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而且,这也不关我什么事,但是,我在问我自己,假如你去忏悔,是不是会更有帮助,更明智……”

她是怎么知道这个的呢,费尔南并没有责问自己,爱丽丝知道一切,这是毫不奇怪的。不,让他感觉为难的,是要前去向一个像戴西雷神父那样的教士忏悔,他们已经跟他一起度过了晚上的一段时间,他并不觉得他是个严肃的人。

“不严肃吗?”

“我是想说……”

“这是一个圣人,费尔南!人们并不是每天都有机会去向一个圣人忏悔的,我向你担保……”

于是,到五点半左右,费尔南就等在了戴西雷神父那个单间的门口(他每天早上六点钟之前就会出门),一看到他出来,费尔南就说:

“我的神父,我需要忏悔,很紧急……”

很久很久以来,礼拜堂里就既没有了椅子,也没有了跪凳,更没有了祭台,但是,这里依然还存留有一个忏悔间。在这座教堂中仅剩的一件动产,就是一个罪孽宣泄口。

费尔南讲述了一切,逃跑者的问题尤其让他的内心感到痛苦。

“但是,我的孩子,您的职责到底是什么呢?”

“抓住他们,我的神父!正是为此,我才……天主才把我放置在那里!”

“救世主把您放置在那里,为的是抓住他们,而不是为了杀死他们。假如他希望他们死去的话,那么,请您相信我,这两个人早就已经死掉了。”

费尔南不吭声了,这一番逻辑推理让他无话可说。

“您是凭着良心那样干的,就是说,按照着我们的救世主的意愿,您完全可以心安理得啦。”

“这就全说完了?”费尔南很想这样说。

“但是,还有钱的事情呢,”戴西雷神父问道,“您对我说过,您是把它给随身带着来的,是吗?”

“不是全部,我的神父!仅仅只是其中的一部分……那都是偷来的钱……”

这一次,人们似乎觉得,戴西雷神父将要发怒了:

“根本就不是那样的,我的孩子,正好相反!在错乱中,在惊慌中,政府当局烧毁了相当大一部分群体的财富,而它们,则是所有人的共同财富。而您,您这是拯救下了其中的一部分,这就是事实真相。”

“有鉴于此……现在,这一笔钱,我必须把它给归还了。”

“这得看情况而定。假如您敢肯定,它将有助于人们的行善,那么,您就把它给归还好了。假如,您不那样认为,那么,您就把它给留着吧,自己把它当作财富。”

费尔南从这一番忏悔中挣脱出来时,头昏眼花,脚步踉跄。戴西雷神父是以一个辩护律师的方式听你的告解的,这一点相当奇怪。但是,我们不得不承认这样的一点,即费尔南感觉到浑身轻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