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布里埃尔一直担心着那一时刻,到时候,他将不得不爬上四级金属梯级,进入那位军医的野战诊疗所中,让他来检查自己的伤腿。塞茜尔嬷嬷早已露出令人放心的表情来,那是她作为抚慰他人的修女护士的角色所需的。这样的事情总是会遇到的,但是,人们实在很难想象一位修女会直瞪瞪地瞧着一道伤口,并且预测到需要做截肢手术。

就好像很害怕不得不直面如此残酷的真相,加布里埃尔感觉他的创伤似乎更为痛苦了。

“您在那里到底干了什么事呢?”

这就是那位军医一见面时便劈头盖脸朝他甩过来的问题。一时间里,年轻人不由得忘记了他的痛苦,因为,他实在是被惊得瞠目结舌。

“这么说来,你们全都是在马延贝格要塞待过的人啰?”

这位军医本不是别人,正是那个早先(从此之后,时间就已经加倍计算了)在马其诺防线跟他下过棋的那一位,也就是为他后来在要塞的军需部门找到了一个士官职位的那一位。

“当然是的啦,我见过的,那里……对了,还有刚才那个家伙,他叫什么名字来着?”

他翻阅着他的卡片文件。

“姓兰德拉德,名拉乌尔!他也是的,当初就在马延贝格要塞!真是他妈的,整整一条马其诺防线一下子就被甩到了背后,真是一场灾难啊!”

他一边喋喋不休地说着,一边就把布里埃尔推到一张检查台上,打开了包扎的绷带,开始擦洗起了伤口。

“我发现,您这一次用真枪实弹的射击替代了哮喘,这也太鲁莽武断了吧……”

“一颗德国子弹……”

说完这话,加布里埃尔就咬紧了牙关,寻找着一种过渡:

“没想到您会在这里……”

对于这个医生,你根本不必把一个问题完整地提出来,只说最头里的几个词就足够了。

“您倒是说说看,我的老兄,这是何等混乱啊!短短八个星期的时间里,我就接受了四次新任务的委派。只要瞧一眼我所有那些调动的单子,您就会明白,我们为什么正在输掉这场他妈的战争了。没有人知道应该拿我来做什么用。我这并不是说,我对战争的胜利就绝对不可或缺,而是说,我还能够做一些有用的事,但是,现在,瞧这个样子,我真的是受够了!”

他停下来,做了一个含含糊糊的动作,指了指周围的环境。

“这不是,眼下,我就来到了这里……”

在痛苦的作用下,加布里埃尔的身体绷得紧紧的。

“是不是有些疼?”

“有一点儿……”

军医看来是一副不太相信的样子。他可不是这样看待事情的。

“一个野战医院被调动到了这里吗?”加布里埃尔一边问道,一边紧紧地抓住了床柱子。

当军医想特意强调一下一段话时,他就会停下来,把他手舞足蹈的动作久久地悬置在空中,见此情景,人们会感到某种满足与侥幸,幸亏他不是外科医生。

“戴西雷神父到处忙着为自己进货。他需要一辆医疗卡车,他就去寻找。他就带回来了这一辆,连同我一起。人们都说,对他而言,从来没有什么会像他所决定的那么简单,我可以向你们证实,这是再真实不过的事了!”

军医一边继续着他的工作,一边摇了摇脑袋,那副样子像是在说,多么糟糕的景象啊……

“多么糟糕的景象啊!在这里,您能看到比利时人、卢森堡人、荷兰人……神父说,在法国,外国难民比其他人要更加受苦受难,更加难以应付生活。于是,他就在这里收留了难民,一开始时,是一个人,接着,两个人,然后,三个人,我真不知道,到今天为止这里已经有了多少人,一大批了吧,反正,从昨天起,我就没有停止过工作。看来,他已经去围困了专区政府,迫使那边派人过来做了一番统计。他声称,这些人有权得到这个!在战争期间,这简直就是瞎胡闹!总之,没有人会过来的。于是,他又返回去重新见了专区区长,结果,发生的情况跟平常完全一样。区长说是星期二会来这里。结果呢,他就公开宣布说,他们将会在这里举行一次露天弥撒,真的是滑稽透顶,简直就是一个跳梁小丑,我完全可以这么对您说。”

“那么,您……”加布里埃尔开口说。

“哦,我嘛,”大夫打断了加布里埃尔,他根本就不用听完对方的问题,“伯塞弗伊上校把我借给他们两天,但是,鉴于事态的趋势,我会像您一样,最终……”

“最终……怎么样呢?”

“成为德国佬的俘虏呀,瞧您问的!好啦,行了,您站起来吧,我们看一看……”

说完,他一直走到那张充当了办公桌的桌子前,坐下来,瞧了一眼加布里埃尔。

“您和我,我们一直就是被俘的囚禁者,注定逃不掉的。以前是在马延贝格。现在则是在这里。看来,第三次我们将再换个地方,去一个德国人的监狱。我其实还是更喜欢前两个,但是,对此,我又有什么办法呢,根本由不得你来选择。”

加布里埃尔一直坐在检查台上,没有挪窝。

“我的腿怎么样?”

“您说什么,您的腿吗?哦,对了,您的腿……”

他便一头埋入眼前的文件资料中。

“打穿您大腿的根本就不是一颗德国子弹,您把我当作一个傻瓜了吧?”

医生还没有提出任何的诊断意见来,加布里埃尔静静地等待着,但什么都没有来。他便有些忍不住了:

“绝对是这样的,军医,既然您喜欢知道真相,那是一颗你们军队的子弹打穿了我的腿!现在,您就来对我说说,我是应该留着这条他妈的脏腿,还是应该把它丢给猪猡去吃!”

大夫似乎从一场睡梦中醒了转来。他根本没有半点儿恼怒,看来,这是一个很达观的医生。

“第一,一颗法国子弹,您没有告诉我任何什么。第二,很遗憾,猪猡们将不得不去别的地方找它们要吃的东西。第三,我已经给你的伤口处安置了一个引流管,每六个小时,您要过来换一次。假如您严格按照我的医嘱,那么,到下个星期,您就能够迈开大步,一直走到最近的那家妓院了。第四,今天晚上,您能不能过来跟我下一盘棋呢?”

当天晚上,军医连输了两盘棋,但他幸福得如同一个教皇。

等到加布里埃尔前去睡觉时,夜早已经深了。要找到拉乌尔,他得穿越大部分的营地,而最直接的路则要从礼拜堂经过,但到目前为止,他还没有进到礼拜堂去过。在门槛上,他稍稍停顿了一小会儿,然后,进入中殿,走过十字交叉处的耳堂,一直来到祭坛前,从中殿到祭坛,全都被一些褥草、破床、床垫所占据。那里睡着好几十人,是整整的好几家人。加布里埃尔抬起了眼睛向上看。只见屋顶上一处又一处地破了洞,像是美丽的星星进入了室内[24]。这一氛围似乎无法令人联想到人们的躯体胡乱堆积在一起的一种聚集性形象。相反,这里头有着……加布里埃尔搜索枯肠地找着那个词。

“一种和谐……”

他转过身来。

原来,戴西雷神父就在他的旁边,双手交叉在身后,也正凝神瞧着这一大批沉睡中的人。

“我说,”戴西雷神父问道,“您的这条腿,怎么样了呢?”

“它会挺过去的,军医安慰我来着。”

“这是一个苦难的灵魂,但是,他同时也确实是一个好大夫。您可以完全相信他。”

加布里埃尔打听爱丽丝的消息。

“她很好。那样子很有些吓人,但是,情况实际上并不太严重,她需要好好休息。因为救世主依然还需要她!”

加布里埃尔放松了下来,但他同样还在为拉乌尔担心。戴西雷神父应该觉察到了这一点:

“您的同伴也一样,会好转的。他的脑袋上会有一个丑陋的肿块,但是,随着战争的结束,肿块也会消失的,这难道不是救世主的一份礼物吗?”

一下子,加布里埃尔突然就想明白了,无论救世主在还是不在,拉乌尔就如同他本人一样,会从这场战争中挣脱出来。

“星期二,”戴西雷神父接着说,“为了欢迎专区区长先生的到来,我们将会举行一场弥撒。哦,当然啦,没有任何东西是强迫的,别以为你们由此就被捆住了手脚。耶稣对他的门徒说:‘你等不要走我的路。走你们自己的路去吧,因为,它会引导你们一直走向我的。’[25]”

戴西雷神父走开了,带着一丝微微的笑容,但他特地捂住了嘴,怕别人看到,他的眼睛里射出一道贪馋的目光,像是一个刚刚贸然说了一句蠢话的孩子。

“祝您睡个好觉,我的孩子。”

在说出祝福的同时,他悄悄地画了一个十字。

确实,加布里埃尔度过了一个宁静的夜。拉乌尔和他都被安置在离猪圈的食槽不远的地方,那里的气味实在不太好闻,而且那些畜生也从来就没有安生过,它们不停地拱啊,刨啊,哼哼唧唧,吱吱呜呜,实在令人烦躁。只不过,这两个男人还是马上就睡着了。在拉乌尔的身边,加布里埃尔一点儿都不惊讶地发现了米歇尔安安静静地躺着的身影。他自己也静静地安抚着那狗的脑袋,它睡得很稳,呼吸极其平静。

晨曦初露之际,他们就醒来了,都是战争期间的习惯。

当加布里埃尔拄着拐杖一直来到院子里时,拉乌尔早已经在那里了,一只手端着他的咖啡碗,另一只手抚摩着坐在他边上的大狗米歇尔的脑袋瓜。

“我看,它现在好多了。”加布里埃尔说。

拉乌尔保持着他面对逆境时的那种目光。

“我不认为我会长时间地留在这里的。”

这话说得似乎很不合时宜。他到底想去哪里呢?巴黎早已经乖乖实行了柏林时间。戴西雷神父在广播中听说,法国政府已经撤离到了波尔多。人们实在看不出,除了最终的投降,到底还有别的什么事情可做,有鉴于此,老老实实地待在这里,跟去别的地方,实在是没有什么太大差别。

加布里埃尔顺着拉乌尔的目光看过去,看到了塞茜尔嬷嬷,她正在礼拜堂边上跟戴西雷神父说着什么。

“她觉得米歇尔吃得太多。看起来,对人们来说,这已经是显而易见的事实了,她认为,‘喂养一条狗可不是一件应该优先考虑的事’。”

他喝完了那碗咖啡。

“我要去稍稍洗漱一下,看看医生能不能给我一点什么,帮我治一下米歇尔,然后我就逃走。”

加布里埃尔正要劝说他几句,但拉乌尔早已走开了。米歇尔迈开沉重而又疲惫的步伐,跟了过去。加布里埃尔决定前去看一下戴西雷神父,来处理好这件事情。在路上,他遇见了露易丝,她刚刚把两个双胞胎送去了托儿点,这会儿正拿着一杯咖啡在那里喝呢。

“您的腿,现在怎么样了呢?”

“它完全可以经受下一次战争的考验了,军医的治疗让我很有信心。”

两个人在一座坟墓上坐了下来。加布里埃尔很是惊讶地说:

“这不会带来什么厄运吧,你敢肯定吗?”

“戴西雷神父发现,这甚至还受到了大大的推崇。他说,这些坟墓都充满了智慧。这应该算得上是坐浴疗法的一种普世性的变种。”

露易丝为这样一种很形象的想法而感觉微微有些脸红。

“我还不知道您的名字呢……”

他朝她伸出手去。

“我,我叫加布里埃尔。”

“我,我叫露易丝。”

他一下子就把她的手给抓住了,这个动作只能是一个偶然举动,露易丝,叫露易丝的人多了去了……但是,拉乌尔收到那封信仅仅只是三四天之前的事啊,它无疑来自这附近的某个地区,既然那是军士长亲手转交给他的……

“是叫露易丝……贝尔蒙吗?”

“正是贝尔蒙。”她回答道,万分惊讶。

加布里埃尔噌的一下站了起来。

不知怎么,露易丝一下子就明白了。

“我要去找一个人……您必须在这里等着我回来……拜托您了……”

一会儿工夫之后,他回来了,带回了他的同伴,他只是对他的同伴简单地说了一句:“露易丝就在这里……”

“露易丝,我给您介绍一下我的战友,他叫拉乌尔·兰德拉德。你们聊聊吧,我就不陪同了……”

说完,他扬长而去。

这也是我们将要做的事。因为,露易丝和拉乌尔需要一种只属于他们俩的私密氛围,而且,我们都已经知道了这个故事。仅仅请你们瞧一瞧这个,就已经是多么的令人激动了。拉乌尔在露易丝的身边坐了下来,两个人还没有开口说一个字呢,他就在自己的衣兜里乱翻了一阵,最后掏出来一张纸,只是小小的一截,那正是他所保留的那封信的唯一部分,她的签名:露易丝。

他们一聊就是整整的一天,只是在露易丝必须去照料小玛德莱娜时,他们才稍稍离开了那地方短短一会儿,但是,随后,他们又回来,一直在那里继续聊着,拉乌尔想知道他母亲的一切,那个疯狂的故事,那段抑郁的经历,引发了他的一种不无痛苦的激动。他发现,他的母亲原来就生活在巴黎,跟他近在咫尺,只需要那个大夫对他说出真相,他原本就能有一个母亲……他终于明白到,让娜从来就不知道她的孩子就生活在讷伊,离她只有三步远,就在她曾经做过女仆的那栋房子里……而正是这一点,才是最可怕的,才是最让他痛苦不堪的:他明白到,那个大夫,那个把孩子丢弃给他自己妻子,丢给狠心后妈的魔爪之下的人,原来竟是他的生身父亲。而且,他从来就没有动过一下小手指头来保护他免遭后妈的折磨。

上午差不多过去了一半的时候,戴西雷神父外出筹粮回来,下了天主之卡车,从他们旁边经过,便停下了步子,仔细瞧了一眼他们,看到他们的手彼此交缠在一起,看到他们的面孔彼此离得很近,看到拉乌尔正动作笨拙地擦着眼泪,他顿时明白到,这两个人之间一定是发生了什么动人心弦的事。

“救世主,”他开始说,“把你们放置在了同一条道路上。无论你们感受到什么样的忧伤,你们都要告诉自己,他做得很对,因为这忧伤让你们变得坚强。”

他在他们的头顶上画了一个十字,然后离去。

中午时分,拉乌尔伸出双手,从露易丝那里接过了那个小小的盒子,盒子里装的正是露易丝在战火中奇迹般地保留下来的让娜的信件。

“读一读它们吧。”她说。

“等一会儿再读吧。”他回答道,他还没有下定决心呢。

然后,终于,他们彼此提出了千百个问题,他们故事的风景开始明朗起来,拉乌尔豁了出去,解开了细绳的结头。

“不,请你留下来。”他说。

他开始读了起来:

“1905年四月五日。”

差不多已经到十九点钟了,夜幕开始降临。戴西雷神父始终坚持,要让晚餐早一点开饭。那都是为了孩子们,他说:“他们最好还是跟家人一起吃饭,但是,因为他们得睡得早,所以,我们就得早一点儿吃晚餐。”对于所有来到这里的人,晚餐的这一时候才是最大的惊喜。通常,午餐都不是大家在一起吃的,每个人都按自己的习惯吃自己的,但是,晚餐,那完全是另外一回事。

“这多少就像是我们的弥撒。”戴西雷神父如此解释说。

到了预定的时刻,一家家、一队队的人全都分散坐在了墓碑石上,不多的几张桌子则特地留给了最年幼的孩子,还有最年长的老人。但是,只要戴西雷神父还没有念起他的餐前祝福经来,任何人都不敢动刀叉开始吃。那一时刻,所有人的脸全都转向了他,而叉子和匙子仿佛也都眼睁睁地朝着天。只见他,目光转向天上的云彩,用响亮的嗓音开讲道:

“为我们祝福吧,救世主,祝福这一分享的时刻。请允许我们的身体增加力量,好为您效力。请允许我们的灵魂变得强壮,好迎接您的光临。阿门。”

“阿门!”

所有人都开始静静地吃了起来,然后,一个个嗓音轻轻地嗫嚅,很快地,就变成了食堂中常见的叽叽喳喳,这让戴西雷神父觉得陶醉。他很喜欢这一时刻。他特别希望能结合当天的情景来念讲他的餐前经,甚至于最好能结合眼前的形势。

那天晚上,他说:

“救世主啊,你为我们提供了滋养我们身体的食物,你还滋养了我们的心灵,因为你允许我们遇识他人,这他人是如此亲近,又如此不同,在这他人身上,我们认出了我们自己,你还帮助我们为他打开我们的心,就如同你为我们打开你的心。阿门。”

“阿门!”

人们吃起饭来。

通常,在餐前经的那一刻,爱丽丝总会显现出一张迷迷糊糊的脸,好像她的心被天主的仁爱、被这一刻的美、被戴西雷神父的优雅所充盈。

但是,今天晚上她不是这样。

她的目光被花园入口处隐隐约约的一点给吸引住了。那里,站着一个留了一把大胡子的男人,他身穿肮脏的军装,手中提落着一个水手背包。

“费尔南!”

她立即站了起来,双手按住了自己的嘴唇,说道:

“我的天啊……”

“阿门!”戴西雷神父说。

“阿门!”众人重复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