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乌尔·兰德拉德对付那个肥皂箱推车实在有些死脑筋,他一直坚持要在车后面费力地推,而不是在前面拉它,这实际上把事情弄得复杂化了。因为,那样一来,小推车就总是会不停地斜向溜出去,偏离原来的轨道,还迫使他的肢体做出各种各样的扭曲动作来,无端地加重了他的疲劳,而自从当时在河岸边一步一步地拉纤牵船以来,他早已经累得够呛了。

“你还是到前面来拉它吧。”加布里埃尔建议他。

但是,拉乌尔拒绝了他的建议,因为,在后面推着车,他就能看到米歇尔,就能监视着它。这并非他还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要做,而是因为那条狗快要死了,它已经一动也不动了,眼神呆滞,毫无精神,它那庞大的脑袋耷拉在一侧,舌头拖了出来,四肢软绵绵的毫无力气。带铁轮子的推车发出的声响,持续地刺激着人的神经。一路上,拉乌尔还得东绕一下,西绕一下,以避免到处可见的坑坑洼洼,以及裂缝罅隙,费劲的时候,他会做出鬼脸,龇牙咧嘴,面色变得煞白,就像被人涂上了一层米粉。

加布里埃尔也曾想过要接替他一下,但是,他自己拄的拐杖就妨碍了他。

如果说,大狗米歇尔眼下的情况很是不好,那么,加布里埃尔自己的伤口也根本没有得到妥善处理。换了任何一个别人,看到拉乌尔对一条两天之前还不认识的狗,比对一个共同经历过整个战争期间的战友还更上心,恐怕都会有些恼火的,但是,加布里埃尔一点儿都不生气。最近这几天,他看到拉乌尔彻底地变了个样。这一切,还要追溯到那封信的送到,尽管他已经愤怒地摆脱了它,但它早已深深地打击了他。它所提出的种种问题,以及问题所带来的种种答案,早让他那将自己生活建立其上的精神建筑产生了深深的裂缝,加布里埃尔开始稍稍懂得了他,他的情况不太好。

随着他们越来越走近贝罗礼拜堂之际,加布里埃尔也越来越焦虑地问着自己,一个教士又能用来做什么,毕竟他需要的是一个医生,兴许还得是一个外科医生。他想象自己成了一个独腿的人,就像他在儿童时代中看到过的那些经历过伟大战争的老战士那样,靠着在第戎的大街上卖国家乐透彩票为生。

当他俯下身来时,他看到了半死不活的米歇尔的硕大嘴脸,就在拉乌尔那挺得直直的身影的另一边。

正是在这样的一种精神状态中,他们来到了贝罗礼拜堂前,来到了那一道很不起眼的打开了的栅栏门的门前。

他们停住了脚步。看到了这一番灵巧而又混乱的奇特喧闹。

“请问,是在这里吗?”拉乌尔问道,“他们说有人在这里创造出了奇迹?”

他实在有些大惑不解,这里简直就是茨冈人的一个宿营地嘛。

“是的,我的兄弟们,”一个嗓音回答道,“正是这里!”

他们正纳闷呢,不知道这洋溢着青春活力的清脆洪亮的欢呼声来自何处,便抬起头来寻找,结果发现,就在静静地守卫着礼拜堂的门槛的那棵榆树上,出现了一件随风飘舞的长袍,他们一开始还以为是一只乌鸦呢。定睛一看,才看出来,这是一个神父。只见他从一根绳子上出溜下来,下了榆树,两脚着地。他很年轻,笑容满面。

“看起来,我说,”他说着,俯身看了一眼那辆小推车,“这真的是一条好狗啊。”

接着,他瞧了一眼加布里埃尔,又说:

“还有一位士兵,他好像十分需要救世主的帮助。”

谁都没有想到,连加布里埃尔也没有想到:听到这句话,拉乌尔身子一软,一下子就瘫倒在了地上。

他的战友试图扶起他来,但是,他被自己的拐杖碍住了手脚。拉乌尔的脑袋碰撞到了一块石头上,发出了一记沉闷的响声,让人不由得心里一紧。

“救世的天主啊!”戴西雷神父说,“到我这里来,仁慈天主的孩子们!到这天国来!”

爱丽丝和塞茜尔嬷嬷同时来到。

修女在拉乌尔身边跪下来,扶起他的脑袋,证实了一下他的挫伤,然后,把他的脑袋又轻轻地放回到地上。

“快去找一下担架,爱丽丝,请您快点儿……”

爱丽丝赶紧跑向了卡车。塞茜尔给拉乌尔把了把脉,又瞧了瞧正俯身朝着自己的这个年轻人,只见他摇摇晃晃地拄着一根拐杖。

“他累垮了,这小伙子……累垮了。那么您呢,您这是怎么啦?”她问加布里埃尔。

“一颗子弹穿透了我的大腿……”

修女眯缝起了眼睛,接着,就用一连串迅速得惊人的动作,三下五除二地解开了加布里埃尔的绷带。

“这也实在太不好看了,但是……(她轻轻地触摸着伤口的边缘)……我们还来得及。过一会儿,您就将看到医生了。”

加布里埃尔点点头表示明白,接着,他转过身去,瞧了瞧拉乌尔那一动也不动的躯体,然后,又转向了那辆小推车。

“会有人来照料一下他的狗吗?”

“我们这里只有一个大夫,”塞茜尔嬷嬷回答道,“我们没有兽医。”

这句话对加布里埃尔产生了重大效果,这从他的脸上就能看得出来,只见他的面部线条紧缩了起来,他张开了嘴,正在这个时候,戴西雷神父过来插嘴道:

“仁慈的天主爱着他的一切造物。在他眼中,万物皆同,毫无例外。我敢坚信,我们的医生也会做得一样。是不是啊,我的塞茜尔嬷嬷?”

她根本就没有让自己去费劲地作什么回答。这时候,戴西雷神父转而对加布里埃尔说:

“您就抓紧时间好好地休息一下,我会来照料您的狗的。”

说完这句话,他就推起那个肥皂箱推车,朝营地中军用卡车的方向走去。

爱丽丝带着担架回来了,那就是一大块布绑定在了两根充当把手的棍子中,活像一台轿子。塞茜尔嬷嬷观察了一眼爱丽丝,只见她脸色苍白……

“您怎么样呢?”

爱丽丝试图挤出一丝微笑来,“还行……”

“您就留在这里吧,”修女接着说,“我去另外找一个人来。菲利普!”

那个比利时人菲利普,正在附近的天主之卡车上,忙着卸下车上的所有东西。听到有人喊他,他就赶紧大踏步地赶来。几秒钟之后,两个人就把拉乌尔卷吧卷吧抬到了放在地上的担架上,然后,一路小跑地抬向了医务卡车那边。

他们刚刚走远,加布里埃尔就看到爱丽丝张大了嘴,一只手扶住了心口……她突然膝盖一软就跪倒在地。

所有人都倒下了,时代的信号。

他赶紧扔掉手中的拐杖,把她搀扶起来,紧紧地一把抱住她,一瘸一拐地奔向了医务卡车那边,看到这一景象,人们一定会说是一对新婚夫妇正在走向花烛之夜的洞房。

露易丝正远远地见证着这整个场面,但她无法过来插手。一切发生得是如此迅速,她得寸步不离地照看着一些不到十岁的小孩子,她正经历着人们完全可以称之为“双胞胎面对世界的其他人”这一永恒场景的一个新阶段,这可不是人们可以不加监视地任其自流的那类情境。更不用说,那个小女婴还正沉沉地睡在她的怀中,因为她实在找不到任何地方可以把她放下。

她看到那队人马来到了大卡车的跟前,车门打开了,担架进去了,然后,加布里埃尔抱着爱丽丝也跟着进去了。有过那么一刻的混乱,那之后,一只手又把加布里埃尔推了出来,车门咔吧一响又关上了。

现在,跟加布里埃尔一起待在金属台阶前面的,就只有比利时人菲利普,以及那部推车了,那小车,是戴西雷神父带到这里来的,车子里躺着奄奄一息的大狗米歇尔。

露易丝看到一个年轻的男人一瘸一拐地穿越了营地的一大部分,而且怀里还抱着一个昏过去的女子,而那个年轻女子,恰恰就是整整两天以来悉心照顾着她以及她的三个孩子的那一位,此时此刻,露易丝的内心被深深地感动了。

她仔细地观察着他。

他一直就那么瞧着那条狗,随后,突然,仿佛他已经掂量好了他的决定,他焦躁地爬上了金属台阶。他准备用拳头敲打那道车门,不料那门竟然自己打开了。出来的是修女,她手里捏着一根针管,用胳膊肘撞击了一下他,说:“别待在这里,碍手碍脚的。”

她匆匆跑下了台阶,俯下身来瞧了瞧那条狗,然后,捏住了它的一把皮,把针尖扎了进去。

“它会好的,”她说,“那些畜生,真的是很强壮的。但是,还是请您挪开一下身体!”

这时,她又用肩膀顶了一下加布里埃尔,请他为她让开通向卡车的走道,她进到车里之后,那道车门又一次咔吧一下在她身后关上了。

加布里埃尔俯下身来瞧,那条狗似乎已经死了,他把自己的手放在狗的前胸上。原来它是睡着了。

年轻人又转悠回来,捡起他的拐杖,还有那些被修女扯下来的绷带,然后,他走向稍远处的一条石头长椅,一屁股坐了下来,他几乎就是瘫躺在了那里,而不是端坐着。

“请问,我可以在您这里坐下来吗?”露易丝走过来问道。

他微笑着,稍稍地挪动了一下身子,把他的拐杖靠到了自己的肩膀上。

“这是个男孩,还是个女孩?”他问道。

“一个女孩。叫玛德莱娜。”

露易丝又不知不觉地喃喃补充了一句:

“哦,我的天啊……”

“有什么不对劲的吗?”加布里埃尔打听道。

“没有,没有,一切都很好。”

“玛德莱娜,”她刚刚才回想起来。这个名字不是别的,正是爱德华·佩里顾的姐姐的名字,而爱德华,就是那个脸部被炮弹片毁坏了的年轻战士,伟大战争结束之后,贝尔蒙太太曾接受他作为房客住在她们家的房子里。阿尔贝·马亚尔,那个跟爱德华合伙住的同伴曾经说过,爱德华的姐姐是一个十分可爱的人,尽管他曾有一天去过佩里顾的家中吃过晚餐,而且他回来的时候显得十分沮丧。露易丝本人也曾经瞥见过她一回,这个玛德莱娜,她也不知道这个女子后来成了什么样,但是,爱德华曾经一直一个劲地说到她,就仿佛她是他们那个家中唯一一个真正爱过他的成员。

“她确实很漂亮,这个小玛德莱娜……”

其实,加布里埃尔更多地说到了孩子的母亲,但是,这是他在此类情境中本不应该说到的话题。露易丝并没有弄错,她微笑着接受了赞美,就仿佛这话是直接说给她听的。

加布里埃尔指了指整个的营地,问道:

“这里,到底是个什么地方呢?”

“说到底,我相信没有任何人确切知道这一点。它很像是一个难民营,但是,它又是一个教堂,它隶属于本村的教区,它还是童子军的营地。总之,这是一个宗教机构的……营地。”

“正是因为这样,这里才有修女的吗?”

“不是的,塞茜尔是唯一的一个修女。那是戴西雷神父赢得的某一种赎金。他狠狠地敲诈了专区区长先生一把……”

“那辆医务用卡车也是吗?”

“我猜想,戴西雷神父更多地会把它看作一份战利品。暂时地……”

她瞧了瞧加布里埃尔腿上的伤口。

“是一颗子弹打穿了我的腿。一开始,一切还都没什么,但是,后来伤口就有些感染……”

“我想医生会来给您看的。”

“看来如此。修女已经给我看过了一眼,她说情况并不太严重,我很想自己去找他看一看……总之,我并不会抱怨的。我更担忧的是我的同伴,他在路上就累倒下了……”

“你们来自很远的地方吗?”

“从巴黎来的。然后,是从奥尔良,那您呢?”

“我想,所有人都是来自同样的地方。”

说完这话,他们沉默了好长一阵子,只顾静静地瞧着营地这个蚂蚁窝一般的地方。这两个人都有着一种隐隐约约的共同感觉,那就是,他们已经到达了某个地方,在这个动**、混乱而又带灵性的地方,有着一种令人欣慰的、令人安心的氛围,那是他们俩很长时间以来各自都不曾熟悉的氛围。她不由得想到了儒勒先生,从她来到这里之后,她就特别想他。他是不是也找到了一个庇护之地?她拒绝去想象他已经死去。

自从她也来坐到他所坐的石头长凳上来,自从他看到她那样俯身安抚着小婴儿,加布里埃尔的脑子里一直就有一个问题在打转转:

“那么,这个小玛德莱娜的爸爸呢……是个士兵吗?”

“没有爸爸。”

说出这句话时,她莞尔一笑,完全不是一个宣告了某种坏消息的女人的那副脸容。加布里埃尔继续若有所思地按摩着自己的腿。

“您本应该去卡车那里,在台阶底下等着轮到您看病。”露易丝说。

加布里埃尔示意他完全明白。

“是的,您说得有道理,但是,在那之前……您知不知道我能够去哪里弄点什么东西吃吗?”

露易丝为这年轻人指了指菜园子边上的烤肉架。

“您就去那边看一看,去问一下布尔尼埃先生。他会嘟嘟囔囔地发牢骚的,他会说还不到时间呢,但是,他会给您一点儿吃的,让您能一直顶到晚餐的时刻。”

加布里埃尔微微一笑,谢过了露易丝,然后就走向了热闹非凡的营地内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