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个夜晚,在匆匆分享了从一个果园里偷摘来的水果,并吃了一些生鲜蔬菜之后,他们就睡在了一个谷仓中。大狗米歇尔先是嗅了嗅水果与生菜,然后就跑掉了。
干草的气味很好闻,乡村之夜十分安静,加布里埃尔若不是对自己的伤腿还有些担心,那么他几乎可说是幸福地安睡了一夜。
“依你来看,它是不是还会回来呢?”拉乌尔焦虑不安地问道。
谷仓陷入在了一片黑暗之中。
“它饿了,”加布里埃尔回答道,他选择了实话实说,“它应该会走得相当远,去寻找吃的东西。然后,我也不知道它是不是还会回来……”
两个人时不时地感觉到,有一只老鼠从他们的腿脚之间匆匆地溜过。
“你为什么把那封信给撕了呢?”一段时间的沉默之后,加布里埃尔接着问道。
“我实在不情愿去想它……但是,它一直不停地在我的脑子里折腾……”
“是因为……”
“因为那个臭女人。”
“她对你真的是那么凶狠吗?”
“你根本想象不到的。像我这样的孩子,你肯定不会见过太多,被关在一个没有光亮的地窖中,一待就是那么多个钟头。对此我从来都没有说过什么,而这更是让她怒不可遏。她想要得到的结果,就是让我哭,她想要的就是这个,看到我在那里哭,看到我在那里苦苦求情。但是,她越是想管教我,纠正我,她越是把我关起来,我就越是倔强,越是顽固。我还在十岁的时候,就强壮到了足以能杀死她。但是,我只是满足于在想象中行动,从来没有真的反叛过,她从来没有听到过我抱怨,我也从来没有举起过拳头,打在她的身上,我只是死死地盯着她瞧,一声不吭,而这更让她发疯。”
“你有没有问过你自己,为什么她会那样……”
“我在心里对我自己说,她那是想再生一个孩子,在生了一个女孩之后,她还想再生一个男孩。但是,她已经不会再生孩子了。我看不出还有什么理由能解释这个。于是,她就从国家的孤儿院那里把我给收养了,并且……”
这个解释其实很不合他的想法,反而,他越是这么想,就越是觉得自己很痛苦。然而,他又没有别的想法。
“我没有办法,只有大失所望。”
好可怕的句子。
“他们无法把我给还回去了,因为那样做是行不通的,是法律规定了必须如此,你不是收养了一个孩子吗,但是,假如你发现他是一个废物,那你也得忍受着。”
“收养一个只有四个月大的小婴儿……”
“要给自己一种感觉,觉得这孩子就是自己生的,那就没有比这更好的办法了。”
人们能感觉到,他的这个理论很久以来就已经成熟了,拉乌尔的回答能应对一切。
“在那个家里头,就没有任何人能保护你吗?”
“有昂丽艾特,但她还太年轻。至于那个老家伙,他从来就不待在家里头,他总是在外出诊。要么在他的诊所里。在他诊所的候诊室里,总是有病人等着,甚至要等上很长很长时间,这样,要见他的面,似乎要比登天还难。他认定,我是一个很难养的孩子。他抱怨他的妻子……”
夜已经很深了,米歇尔回到了谷仓。它身上可怕地散发出一股腐尸的气味,但是拉乌尔任由它过来靠着他。
黑夜并没有给加布里埃尔的伤情带来好结果。
到了早上,伤口的化脓比前一天还更厉害了。
拉乌尔作出了果断的决定:
“我的中士长,现在,你必须有一个医生,要有医疗用品,一个排脓的引流管,一些干净的纱布。”
他们实在不知道,这愿望是不是有可能实现。离他们最近的城市就是卢瓦尔河畔圣雷米,那个地方,他们早先一心只想快快地逃离开,而眼下,却不得不直奔它而去。卢瓦尔河应该就在他们左侧的什么地方,但是,要想找到一座桥,就得绕上好几公里的路了……
他们给米歇尔挂上了套,他们一路奔向了卢瓦尔河。
假如他们能找到一个办法渡过河去,那么,他们就得把那条大狗留在河的这一边。这是拉乌尔的决定。要喂养它简直就像玩杂技那么艰难。更何况,这两人一狗的结合也实在太有戏剧性了,免不了会引起人们更大的注意。米歇尔将不能参加这次旅行。
加布里埃尔感觉事情颇有些不妙,因为拉乌尔已经丧失了他的那种勃勃生机,而显示出一张紧张而又焦虑的脸孔。他这么一个有主意的人,现在却既看不出他们该如何渡过卢瓦尔河,也不知道该如何前往圣雷米,他们随时随地会被一个宪警或者一个士兵抓获,他们甚至都不知道,德国军队现在挺进到了什么地方。兴许,他想到,他们也将不得不抛弃米歇尔,就像它的前主人所做的那样,而这样的一番前景,导致了他现在反复不停地琢磨那些隐晦的想法,然而,千思万想,也没有想出什么好办法来。
在上午即将结束之际,他们来到了卢瓦尔河的河岸边。在这个地方,河面并不太宽,但那毕竟是一条气势雄伟的大河,必须穿越一百来米的水面,才能到达彼岸,这还没有考虑到涌流的因素。
“你,”他对米歇尔说,“你来站岗。要是有人来,你就咬他,这将够你吃一个饱了……”
说完,他就消失了。
一个小时就这样过去了,然后,又是一个小时。加布里埃尔绝对不相信拉乌尔是逃跑了。这是一种奇怪的坚信。兴许,它于他是必要的,因为他的腿让他痛苦不已,现在根本不能碰触它一下,“坏疽”一词始终萦绕在他的脑际,要他想象拉乌尔会抛弃他,实在是他力所不能及的。
大约十六点的时候,米歇尔突然站了起来,伸出鼻子嗅着空气,然后就消失了。二十分钟之后,它陪同拉乌尔一起回来了,只听得拉乌尔像一个赶大车的人那样破口大骂。但他的嗓音不是从田野,也不是从左边的道路上过来的,而是来自右边,来自河流。他从河上游相当远的地方偷来了一条钓鱼船,从河岸上拉纤,一直把它拉到了这里,这可是费了他九牛二虎之力。
“我们是要划桨渡过河去吗?”加布里埃尔问道,目瞪口呆。
“当然不是啦,”拉乌尔说,“我这一回倒是有船了,但是,我们没有桨啊。”
他的小腿上满是泥浆,一直到膝盖上全都是泥糊糊的,而且他累得汗流浃背,这是显而可见的,看来,他已经使尽了浑身的解数。可若是没有桨,也实在看不出来那船儿到底有什么用。
“我认为米歇尔最终还是应该参与我们的旅行……”
长长的几分钟之后,那条狗又一次套上了拉绳,但这一次,它不再是拉着“梦撒疯”牌子的肥皂箱跑在公路上,而是拉着船游在水里头。它在水里扑通着,鼻子刚好露出在水面上,使劲地牵拉着那条船,而船里则稳坐着我们的那两位逃亡者,就这样,是大狗把他们送过了卢瓦尔河。
可怜的畜生终于游到了河对岸,已经累得筋疲力尽,一上岸就瘫倒在了草地上,久久不愿意起来。它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舌头伸出来,耷拉得老长,眼睛像是结了霜一般模糊。与此同时,加布里埃尔正踮着一只脚,勉强对付着把那个大肥皂箱从船上弄下来,拉乌尔则拍打着他的肋部,说道:
“啊,这一番河上的营救,可真了不起啊!我可看到过,有人干脆就活活累死了,可他们的任务还远不如我们这一次来得艰巨呢。”
那条大狗的情况似乎很不好。首先是因为长时间以来一直缺少吃的,再加上在水中拖着一条老是被激流冲得偏向的小船时用尽了力气,它现在已经累得脱了相,两条腿松弛无力,嘴里呼出的气息很短促。
最终的结果是,两个人走进了那个叫拉塞尔蓬提耶尔的地方,其中一个拄着一根拐杖,那是用在田里捡到的支葡萄木杆临时做成的,另外那一个则推着一辆推车,车子里躺着一条体形跟小牛一样大的奄奄一息的狗。这地方有四五栋房子,其中只有一栋没有关上窗板,他们摁响了那一家的门铃。
一个老妇人过来开门。她带着一种疑虑的神情,把门打开了一小半,只有几厘米宽的空隙,“请问有什么事情?”
“您好,夫人,我们想找一个医生。”
老妇人脸上的表情似乎在说,她已经有几十年时间没有听到过这个词了。
“这个嘛……就该看一看圣雷米是不是还有医生留下来了。”
其实,就在稍稍不久之前,他们经过了那块路标牌。要去那里,还得走上八公里的路呢。老妇人从头到脚地打量了一番加布里埃尔,她的审查以他腿上的绷带以及胳肢窝底下的拐杖而告结束。最终,她的判断显得很不乐观。
“依我看,你们只有去那里了,圣雷米。”
她正要去关上门,突然一眼看到了被拉乌尔的身子挡住了一小部分的那辆推车,好奇心一下子就被激发了起来。她低下了脑袋,眯缝起了眼睛。
“你们这是还带了一条狗吗?”
拉乌尔赶紧闪开身子。
“它叫米歇尔。它的情况同样也很不乐观……”
转变是立即发生的,她几乎顿时就在门槛边哭成了一个泪人儿。
“我的天啊……”
“我猜它的心跳正在渐渐地停顿下来。”
老妇人立即画起了十字,然后张开嘴,咬住了自己的一只握成了拳头的手。
“圣雷米,那还有好长一段路呢。”拉乌尔说道。
“我是说,你们应该……对了,你们应该去找一下戴西雷神父。”
“他是大夫吗?”
“那是一位圣人。”
“我倒是更愿意去找一个医生。或者,一个兽医也成。”
“戴西雷神父并不行医,但是,他能创造奇迹。”
“奇迹嘛,那倒是很不错的呢……”
“你们可以在贝罗礼拜堂找到他。”
她伸出手臂,指了指那条从她左手边开始伸展开去的小路。
“往那里走,不过一公里就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