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风雨有没有下到我们这里来呢?”从卡车上跳下来的时候,戴西雷神父很惊讶地问道。

“没有,谢天谢地,天主保佑!”爱丽丝说,她想到了紧急情况下必须做的那一切,假如暴风雨选择了到贝罗礼拜堂来歇脚的话,就必须保护好营地外面的那一切。

“是的,谢天谢地,天主保佑!”戴西雷神父说道。

“您这是怎么啦,我的神父?”

他从头到脚淋了一个落汤鸡。他的教士袍都在往下滴水。

“上天给的一份厚礼,我的孩子。或者不如说,四份厚礼!”

说着,他打开了卡车驾驶舱的门,让一个女人下了车,只见她怀里抱着一个小婴儿,眼睛中露出了惊慌的神色。爱丽丝立刻感受到了一阵激动。人们从来不会把圣母玛利亚的形象想象为一个胖胖的小个子女人,而假如爱丽丝不得不说出她心中想象的圣母形象,那么她恐怕会说:就是这一个。这位面容坚毅,几乎有些严肃的漂亮女子一定受了很大的苦,但那无疑是因为她把这个婴儿紧紧地抱在怀中,因为她把这婴儿紧紧贴在自己的心口,她的身上才散发出某种质朴简单而又粗犷野蛮的东西,某种类似于动物性肉欲的东西。她同样也被暴雨淋得湿漉漉的。爱丽丝赶紧跑去找来了一条毯子,给她披在了肩膀上。

戴西雷神父为了给这位母亲以及她的孩子们留出足够的地方,一路上就待在了被暴风雨肆意扫**的卡车车斗中。每当露易丝转过身去,透过小小的后车窗瞧着他的时候,她都会看到,他不顾一路的颠簸,直挺挺地站立在车上,大大地伸展开双臂,脸孔朝向那一片漏了底似的天空,面对着耶稣受难十字架高声大喊道:“谢谢你,救世主,感谢你的仁慈!”

戴西雷身体状况十分好。

露易丝走了两步,试图展露出一丝笑容来,把小婴儿递给了爱丽丝,接着,他又把两个双胞胎也抱下了驾驶舱,这两个小家伙被吓坏了,来来回回地瞧着四周,眼神中带着一种掺杂了恐惧的渴望。

“我的天啊……”爱丽丝说。

“这恰恰也是我一路上对自己说的。”戴西雷神父回应道。

露易丝看到的情景完全超出了她的理解能力。

她刚刚离开了一个被战争搅和得野蛮不堪的城市,在那里,要想让三个小小年纪的孩子活下来,简直就是一番跟命运的挑战。而现在,她的眼前是一个波希米亚人的营地,它由一块块挂起来的布、一根根拉开来的绳子、一条条充当褥子的装有麦秸的口袋、一个个摞起来的木头箱子组成,这里头充满了勃勃生机;那边有一个烤肉架,转轴上转着几只正在烤制中的家禽;后面,是一个菜园子,上面架设了几根土灰色的引水管道;更远一些的地方,一只小牛崽待在一圈篱笆墙之中,它的目光温柔而又幼稚;再边上,则是一块荒芜的苗圃地,放养着四口猪;而在那一圈的最中心,则停着那辆巨大的带有红十字标志的军用卡车;而在通向车门的金属楼梯的上面,是一个临时搭建的简易的挡雨披檐。到处,都可见到一些东奔西忙的男人,忙忙碌碌的女人,在帐篷之间钻来钻去的孩子,晾晒着的衣物,在墓碑上支撑起来的桌子,还有一些新鲜的鱼,已经被什么人倾倒在了草地上,而几个女人正忙着用刀子剖着鱼肚子,刮着鱼鳞。在右边,是一个四四方方的院落,很像是某一种古代的元老院,在各种各样修补过的带扶手或不带扶手的椅子上,坐了一些上了年纪的人,正在东拉西扯地闲聊,而在那左边,则是一个带围栏的小院,很像是一个养鸡场,但是,里面待着的,是一些小孩子。他们开心地玩耍着,又是跑,又是跳,一边嬉笑着,一边往对方的脸上撩水。不一会儿,有一个身穿黑色罩衫的农妇模样的女人走过来,一抬腿跨过了围栏,带着一种坚定而又温柔的口气说:“够啦,够啦,孩子们,现在,也该安静安静啦!”

“我的姐妹,欢迎您来到救世主之家。”

露易丝回转过身来,瞧着这位年轻的神父,他像一个幽灵那样突然就出现在了跟前。定睛看去,只见他三十来岁的样子,双目炯炯有神,眉毛细长细长的,一个似乎很倔强的下巴。他的脸上洋溢着一丝简单、爽直的微笑,那是一种清澈透亮的开心。

“我说,这小婴儿,他到底怎么啦?”

塞茜尔嬷嬷已经触摸了一下她的小肚子,显出一道忧郁的眼神。

“我没能正确地喂她……她现在有些……”

“得给他做一个奶瓶,一切就将走向正轨,这您就放心好了。”

说完,她马上就走远了,去对付别的事情了。

“好的,”戴西雷神父说,“爱丽丝会来照顾您的,等那位天使拿来奶瓶的时候,我们也就将为您找到一个小小的住处了。那些事情,就由我来办好了,您不用担心的,对了,这两个是双胞胎吧,是不是?”

“那不是我自己的孩子……”露易丝开始说,但是,这时候,神父早已经走掉了。

在礼拜堂的另一端,有着一个即兴造就的临时儿童室,那里晾晒着很多的尿布,而在一张**,放着一整套清洁卫生用品,肥皂、滑石粉、润肤露、清洁剂、奶瓶、橡皮**,杂七杂八的,什么牌子的都有,来自什么地方的都有。

露易丝给小婴儿换了尿布。爱丽丝则准备好了一个奶瓶,里面装了煮开过的某种糊糊,她还在自己的手背上试了试温度,没问题,挺好的。露易丝朝爱丽丝瞥去羡慕的一眼,还格外地瞧了一眼她的**,真的是所有女人都梦寐以求的那种类型。

露易丝一边这么遐想联翩,一边在那里跟襁褓较着劲。

“您看,假如您把这一侧的边往那里这么一折,不就很顺当了吗?”

“对呀,当然是啦,”她结结巴巴地说,“是疲劳让我的脑子……”

“然后再从下面,这样,再然后,您从这里过去一下……”

小婴儿终于终于被包裹得像模像样了。

“她叫什么名字呢?”爱丽丝问道。

“玛德莱娜。”

“那么,您呢?”

“露易丝。”

接着,就轮到奶瓶的庄严仪式了,孩子立即就贪婪地吞吃起来。

“请从这里走,”爱丽丝说着,把她拉到了稍远处,“这里,我们将待得更自在一些。”

戴西雷神父正手里捏着铁锤,忙着加固关着几头猪的那个围栏呢。夜幕已经降临。两个女人坐到了一条石头长椅上,就在礼拜堂的入口旁边。从那里,她们看得见整个收留中心的宿营地。

“真是让人印象深刻啊……”露易丝说道。

她是发自真心的。

“是啊。”爱丽丝说。

“我说的是神父。”

“我说的也是。”

她们相对一笑。

“他是从哪里来的呢?”

“这个我实在不太清楚,”爱丽丝回答说,皱起了眉头,“他对我说起过的……但这些都不太要紧,关键的是,他现在就在这里!那您呢,您是从哪里来的呢?”

“巴黎。我们是这个星期一从巴黎出发的……”

这时候,小不点儿打了一个嗝儿,开始睡着了。

“是因为德国人吗?”

“不是的……”

露易丝回答得实在太快了。她难道能够解释说,她离开巴黎是为了来寻找一个兄弟,而她只是在几天前才知道自己还有这么一个兄弟活在世界上,她难道还能够说,她自己是不知不觉地投身到了逃难者的溃败之路上,而且一路上还有一个穿着方格莫列顿呢便鞋的餐馆老板陪同着她,而他现在……

“说到底,是的,”她接着说,“还是因为德国人。”

于是,爱丽丝对露易丝解释起了她所知道的营地中的情况,她说了戴西雷神父是如何亲手把它给建造起来的。在她描绘他孜孜不倦地积极活动的话语中,有着一种赞赏,但同时也掺杂有一种搞笑的、甚至是嘲讽的口吻。

“戴西雷神父让您觉得开心吗?”

“我承认,是的。一切取决于您瞧他的方式,一方面,他是个教士;另一方面,他又是一个孩子。我从来就不知道,到底是其中的哪一方面超越了另一方面,这实在是相当惊人啊。”

紧接着,是短短的一阵沉默,爱丽丝寻找着适当的词语,之后,她又接着说:

“您的孩子们……应该有一个父亲吧?”

露易丝脸一红,张开了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爱丽丝连忙把目光移到了别处。

“您的双胞胎在那边(她指着礼拜堂的方向)。白天里,人们会把那些最小的孩子都集中到那里去,专门有三个女人轮流着负责照看他们。”

“假如我能够帮上忙,我也可以去的……”

爱丽丝朝她露出温柔的笑容。

“这事先不忙,您这才刚刚到,还是先好好休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