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晚上,押送囚犯的长途行军终于在圣雷米北部的空军基地宣告结束。
现在,囚犯们全都零零散散地坐在机场的水泥跑道上,根本不分编队。
“他们全都在这里了吗?”郝思勒上尉问道。
“我实在有些担心……”费尔南回答道。
军官的脸色顿时变得苍白。毫无疑问,囚犯们的数量比早上出发时明显要少得多了。
“吹哨点名!”上尉下令道。
士官们纷纷拿出他们那已经皱皱巴巴、破破烂烂的花名册,开始念起了一个个名字,但是,很多名字念出来后,没有人回应,这时候,士官便会在名册上打上记号,同时大声地喊上一声“缺席”。上尉在一边来回踱步,稍稍有些瘸腿,被拉乌尔·兰德拉德打在小腿肚上的那狠命一击留下了严重的后遗症。费尔南负责把各队汇报上来的人数汇总,他把数字一一地记在自己的单子上,并最终算出了结果。
“报告,一共少了四百三十六个人,我的上尉。”
超过三分之一的囚犯溜之大吉了。现在,在公路上,差不多有近五百个逃脱的囚犯在自由自在地游**,抢劫者、偷窃者、无政府主义者、逃避兵役者,以及另外的一些破坏分子。从指挥部的视角来看,这支军队为加固所谓的第五纵队刚刚增添了一股数量可观的叛徒与间谍的库存力量。
“我的上尉,很多人不在,是因为死了……”
这一信息似乎让上尉的精神为之一振。在一场战争中,一个士兵的缺席,那就是一次失败;而一个士兵的死亡,则是一种胜利。士官们被要求做仔细汇报。他们便仔细计点了死亡人数。记录了处死的原因。
“一共处死了十三个人,我的上尉,”费尔南宣布道,“六个逃跑者被当场击毙。其余七个人是被……”
怎么说呢?
“怎么回事?”上尉鼓励他说下去。
费尔南不知道该怎么说。
“那是一些……”
“一些掉队的人,军士长,那是一些掉队的人!”
“没错,就是这个,我的上尉,一些掉队的人也同样被击毙了。”
“依据命令!”
“是的,依据命令,绝对没错,我的上尉。”
但这里有准备好的食物供应,这一点人们倒是并没有想到。够差不多一千人吃的。在砾石坑兵营,人们全都饿得饥肠辘辘,可现在,分配起来还绰绰有余呢。
“您倒是说说,军士长……”
费尔南转身过来。上尉把他拉到一旁。
“您得给我写一份关于在二十四公里处发生的事情的报告,明白了吗?”
就这样,人们从此便会把他们曾直接参与的那个“事件”叫作“二十四公里处事件”。
“一旦等我空下来,我就写,我的上尉。”
“先给我做一下口头汇报吧,让我看看您到底都会说些什么。”
“这个嘛,我的上尉……”
“不妨先说说,您先说说!”
“好吧。在二十三公里处击毙了三个掉队的人之后,您又在接下来的那一公里路上结果了一个病人,把一颗子弹打在了他的脑袋中。您甚至还准备以同样的方式来对付另一个腿部疼痛的囚犯……”
“他拖着伤腿掉队了!”
“绝对是这样的,我的上尉!而当一个德国空军中队的飞机从公路上空飞过,造成一次佯攻时,一个囚犯突然出其不意地把您撂倒在地,并趁机带上了一名同谋,迅速地逃跑了。”
上尉的嘴张得大大的,两眼死死地盯住了费尔南,就仿佛是第一次见他的面似的。
“好极了,军士长,好极了!那么您呢,当时,他们逃走的时候,您都做了些什么呢?”
“我开了两枪,我的上尉。不幸的是,我的射击受到了干扰……”
“被什么干扰?”
“被我的担心,我当时不知道是不是应该马上去援助我那位刚刚受了伤的上级,我的上尉。”
“无可挑剔!而您也确实追踪了逃亡者……”
“完全没错,我的上尉,我立即投入对他们的追踪中,这是显而易见的。”
“而后来呢?”
“而后来,我转向了左边去追,我的上尉,而当时,那些逃亡者,他们兴许是转向了右边逃走的。”
“再后来呢?”
“我的职责并不在于跟在两个逃亡者的后面紧追不舍,我的上尉,而是押送一百二十个囚徒一直到卢瓦尔河畔圣雷米!”
“完美无缺……”
他确实很高兴,所有人都履行了自己的职责,所有人都无可指摘。
“当然了,我必须在您离开之前拿到您的报告。”
上尉的这句话又一次提醒了费尔南。
“对了,您不说我还正要问您呢,我的手下人都在问我,他们什么时候才能移交他们的任务呢,我的上尉。”
“等到囚犯们出发前往波纳林的基地时。”
“也就是说……”
“我们现在还不知道呢,军士长。再过一天,兴许两天,我也正等着上级的指令呢。”
这事情简直没完没了了。
眼前,这个飞机场的种种设备还不如砾石坑兵营来得齐全,实在难以接待新来的这一拨六百多人。人们能看到有一些野营的帐篷,但是没有睡觉的床。餐饭在数量上倒是足够了,却没有用来加热的炊具,于是,人们只能吃已经冷下来的菜汤,反正即便是热的,这菜汤也不算什么好东西,好吃不到哪里去。
费尔南召集起了他所负责的那一部分囚徒。出发时候他们一共有一百来人,现在只剩下了六十七人。“少了百分之二十三的人,”[22]他心里说,“反正,这比起平均数来,已经算是好多了。”
他决定,纪律可以稍稍松懈一下,只要做个表面样子就可以了。
“我们不知道还得在这里等上多长时间。”他这样对手下人解释说。
“是因为要等上很久吗?”
伯尔尼埃常常需要别人对他重复好多遍,费尔南对此早已习以为常了。
“没有人知道。但是,假如真的需要持续很长时间的话,我们的这些家伙用不了多久就会烦躁起来的。从现在起,还是多给他们一点儿宽松的氛围为好。”
平时,下士长伯尔尼埃是一个风风势势的人,但这一次,跟他的习惯正相反,他一声都没喊。看来他也一样,被“二十四公里处的事件”震撼住了,并且依然还承受着它的沉重负担。
于是,他们就任由囚犯之间互相交谈。一个个小组,一个个团伙就此形成,这样的事情在任何情况下都在所难免,但是从整体来说,囚犯们还是互相友爱的。一些人想到他们丧失了一次好机会,他们本应该尝试着溜之大吉的。另一些人则认为,他们之所以如今还活得好好的,正是因为他们当初没有冒险一试。共产党人一共失去了三位同伴,卡古拉党人则死了两个,无政府主义者也死了两个,等等。所有人现在都清清楚楚地知道,来自看守人员的威胁可不是什么华丽的辞藻,而是血腥的暴力。
飞机场的夜晚,一片静悄悄,只听见德国飞机在高空中飞行的声音。对此,人们都习以为常了。
费尔南反复揣摩着关于他自己的龌龊想法。由于没有任何别的东西可以代替,他就把自己的水手包当枕头垫在了脑袋底下。他就这样枕着大约五十万法郎的一大笔财富睡觉。为了这笔钱,他没有跟爱丽丝一起离开巴黎,现在,这笔钱让他感觉十分厌恶。这是怎样一种浪费啊。为了满足一种幻想,他成了一个小偷,而战争则残酷无情地让这一幻想像肥皂泡一样地破灭了。他或许本应该老老实实地完成好他的任务,那样的做法才更明智……在他给自己开列的罪名单子(小偷、撒谎者、懦夫等等)上,他现在可以再加上一桩新的罪行了——“叛徒”。他曾经在他武器的准星上看到了两个逃跑者的脊背,最终却故意朝天开了一枪。连想都没有想一下。这一本能的反应,他现在可算是弄明白了:当时,他刚刚看到上尉朝一个囚犯的脑袋开了一枪,但他无法想象自己朝一个手无寸铁的人的后背打枪,而这个囚徒恰恰就是那个人,仅仅几个小时之前[23],他自己还把他未婚妻的一封信偷偷交给了他,当然,这两件事之间没有必然的联系,但这毕竟让他跟他有一种同病相怜的感觉。
费尔南愤怒地转过身来。他把一只手伸进了水手包,手碰到了钞票,但它寻找着那本书,他找到了,并把它捏得紧紧的。他万分想念爱丽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