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易丝先去停在外面的小推车上寻找孩子。然后,她就在咖啡店里头把孩子们都给喂了。在她做菜汤并熬米糊糊期间替她看管一下孩子的那个女人,把他们安顿在厅堂的最深处。
“哎,那里头的!”老板已经从柜台那边嚷嚷起来,“别放在台球桌上,您会把一切都弄坏的!”
“别放你的狗屁啦,雷蒙……”那女人回答他说,连看都不带看他一眼。
露易丝一直没有弄明白她到底是谁:他的妻子?他的母亲?一个女顾客?一个女邻居?或者,他的情人?
玻璃杯在柜台上的响声,大咖啡壶的嘘嘘声,瓷器与锌皮板相碰时发出的叮当响……这家店的声音响动与儒勒先生的小**者餐馆的声音有点儿像。现在,儒勒先生怎么样了?露易丝不能想象他已经死去。她试图说服自己,相信他依然还活着,而绝大多数时间里,她也确实成功地说服了自己。
这最后时刻的一番努力把她给彻底掏空了。她也一样,很长时间没有吃任何东西了。她感觉自己很脏很脏。
女人把她带到了后厨间,那里有一个水龙头,一个洗涤槽。她从一个壁柜里找出两块粗抹布,指了指一块肥皂,接着又说:
“我去关上门。等您洗好了后,您就敲敲门,我会来给您开门的。”
这样一种清洗,简直就像是妓女们在旅馆房间里应该做的那样,奇怪的是,此时此刻,钻入她头脑中的,也恰恰正是这样的一种想法。她匆匆地洗了洗她的**,然后就湿渍渍地又穿上了。
在敲门之前,她踮起了脚尖,打开了壁柜的门,抓起几块抹布,把它们塞在自己的上衣底下,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但是,接着,她又把它们给放了回去。
“您还是把它们都拿着吧,”那女人说,“您以后会需要它们的。”
露易丝不在的时候,那女人已经给孩子们换过了尿布。露易丝明白,自己这一下就该走了。那女人几乎已经做了她所能做的一切。
“谢谢,”露易丝说,“您可知道,我能把这些孩子送到哪里去吗?他们都不是我自己的孩子……”
市政厅吗?是的,她已经去过市政厅了。不,红十字会,那是不可能的。那么,兴许去一下省政府吧。女人现在用一种颤颤巍巍、断断续续的嗓音回答着,就仿佛她害怕露易丝会把这三个孩子留在台球桌上,自己溜之大吉。
就这样,露易丝又来到了大街上。
他们给了她两瓶水,一大瓶的米汤,还有几块抹布。那女人还塞给她小小的一块用报纸包好的肥皂。露易丝感觉自己不那么脏了,孩子们也已经换过了尿布,喂饱了肚子。但是,再过几个钟头,这一切还得重新来上一遍。一种可怖的疲劳感攫住了她。想着想着,她突然发现,她并没有把那个小女孩跟两个双胞胎放在一起,而是一直把她抱在自己的怀里,自己实际上只用一只手在推着小推车,而这样做是很艰难的。
在心里,她盘算着她必须得到的物品清单。
她遇上了一个推着一辆带篷童车的女人。
“对不起,请问一下,您有没有富余的尿布,能不能让给我一块呢?”
那女人没有富余的尿布。
在喷泉水池附近,她又问另一个女人:
“您能不能给我一把洗衣粉呢?”
由于她身上连一分钱都没有,她又问别人:
“您能不能给我两个法郎,那边有人在卖苹果,我想……”
不知不觉地,连自己都没有意识到,露易丝就变成了一个乞丐。
她离开了巴黎,为的是寻找一个叫拉乌尔·兰德拉德的人,她本来可以成为她在巴黎火车北站看到过的那种女人,在人群中穿行,手中捏着一张照片,一个人一个人地问。相反,她伸出手去,向那些逃难的人讨要一大块面包、一杯牛奶、一块白砂糖。
悲惨的生活是一个可靠的教师。用不了几个小时,露易丝就学会了怎么依据对方的身份来出口求援,依据对方是个男人还是个女人,是年轻人还是老年人,来合适地掌握自己的用词用语,来决定是装出窘困羞愧的红脸,还是绝望的紧张表情。
“我的小女孩叫玛德莱娜,那么,您的呢?”
说了这一句之后,她就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问道:
“您是不是有一件长袖子的内衣,可以让给我,给这大孩子穿上,即便是两岁孩子穿的,我想也是可以的……”
下午近傍晚时分,她终于获得了一些东西,得以给三个孩子换了一次尿布(她在喷泉水池那里又重新排了一次队),并且给两个大一点的孩子喂了东西吃。她有了一公斤的土豆,三片尿布,几个婴儿别针,一小团一米多的细绳。一个年轻的父亲,背着他的妻子,给了她一件儿童穿的短袖连衫的兜兜裤,当她给双胞胎中的一个穿上时,她才发现它有点儿太大。她还找到了一块雨布,把它卷了卷,铺在了小推车中,下雨时可以用来挡挡雨。到了傍晚的时候,这辆小推车就变得很重很重,推起来很费劲。从女乞丐到女小偷之间的距离并不太远,她觊觎着别人家有篷的儿童车。她长久地装出一副正在等人的样子,密切监视着一个可能会把婴儿车留在人行道上一段时间的母亲,但是,就在即将把这偷窃的意愿付诸行动之际,她突然改变了主意,大踏步地远去了,她很羞愧,并不是为她的偷窃计划而惭愧,而是为自己的怯弱,“我会是一个很糟糕的母亲。”她暗自思忖道,但她继续用左手推着她的小推车,因为她的右手一直抱着那个小女婴,她不断对她说着话,对她唱着摇篮曲,就这样,她行走在大街上,穿着她那波西米亚女人的奇装异服,她的样子实在像是一个女疯子。
白日将尽,她筋疲力尽。
因为,现在她的那副样子就像是一个要饭的女叫花子(这是儒勒先生爱用的一个词:“叫花子”),露易丝实在是很厌恶这个城市。既然没办法为这些孩子找到一个庇护所,她决定干脆离开它,也许在乡村,她会找到更好的机会呢。她是不是应该到省政府去一趟呢,有人是这样建议她的。或者把孩子们留在一个农庄里呢?但是,想起戴纳迪埃一家人[21]的遭遇,让她不寒而栗,她不由得加紧了步子。
她出了城,走上了一条前往维尔纳夫的大路。
小婴儿的腹泻又复发了,她不得不接连不断地给她换尿布,这事儿不能这样持续下去吧,所有的抹布全都用上了,小女孩的肚子都有些肿了,并且不停地啼哭,她真是为之而痛苦不堪。
就是在这一时刻,天下起了雨来。豆大的雨滴噼里啪啦地就打了下来,而且越来越密,天空是一片乌黑,路上少有的汽车经过时,往路边溅起很高的水花,很快地,她的脚就冻僵了。她赶紧拿出了雨布,试图用细绳和别针系牢,撑在孩子们的头上,但是,风一刮,就把它给挂掉了,她眼睁睁地看着它飞起来,拍打着翅膀,在天上旋转着越飞越高,像是一只随风乱舞的风筝。
她抓来她所拥有的一切用来做尿布的东西,尽可能地给小孩子们挡雨,而这几个孩子,一听到和看到电闪雷鸣,就吓得哇哇直哭。
她想抛弃双胞胎。她要返回,把他们放到一座教堂里。既然她是从一个地方把他们给捡来的,那么,假如她把他们留在一个教堂里,也应该会有别的人来把他们捡走的。她哭着,但雨水把一切全都冲刷掉了,她的眼睛、道路、树木,三米之外,人们就什么都看不清楚了。她继续支撑起织物的篷帐,“不要害怕。”她嚷嚷着,一心想用自己的叫喊声盖过隆隆作响的雷声,“是的,”她心里想着,“一定会有人来照顾他们的,跟我不一样的人。”一记电光闪起,霹雳声在她右边的田野中炸响,又引来了三个孩子的号叫。
露易丝瞧了一眼天空,摊开了双手,这就是终结。
在这场大雷雨的刺激下,她变得极度谵妄,在一团团从头顶上翻滚而过的巨大乌云中,她看出了一张张可怕的面容,而在一道道刺目的闪电中,她则看出来一把把利剑与枪矛。当她发现,在乌云深处一阵阵雷声如食人魔的吼叫传来,她的上方有一个巨大的十字架在公路上竖立起来时,她真的相信雷电刚刚已经滚落到了她的身上。但是,这个十字架其实是真实存在的,它就立在一辆大卡车上。
一个男人跳下车子,直朝她扑过来,他的头发被雨水淋得紧紧贴在脸上,他满脸微笑,活像一个天使,这是一个身穿黑色教士袍的年轻男子。
“我的姐妹,”他叫喊道,似乎想盖过隆隆的雷声,“我相信,天主刚刚给您带来了怜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