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乌尔背着他钻进了树林,走上了一百来米,然后才把他放在地上,自己早已是上气不接下气了。
“真他妈的臭狗屎,这些混账王八蛋,到底有没有个完了,嗯?”
他实在有些喘不过气来,瞧了瞧四周,一副连自己都不愿意相信的样子,然后又把加布里埃尔架起来。
“不能在这里拖延下去,来吧,赶紧上路。”
加布里埃尔一直处在一连串的打击所带来的震惊中,上尉的那把手枪一直死死地瞄着他,年轻的共产党人的脑袋上不停地挨着子弹,枪响的声音始终震**在他的耳畔,他为此而感到恶心,他的腿在战栗,无法承受他全身的重量,他眼看着就要倒下,再也无法动弹了,只能等着被他们找到,被他们杀死。
实际上,德国的空军中队并没有朝地面扫射。兴许,那是一些侦察机,但它们为什么要这样冲着地面上的人群俯冲呢?为了吓唬吓唬逃难的人群吗?这也有可能。关于这场战争,人们真的不知道它到底想要干什么。
他们兴许已经在树林中跑了三百米的路,一条公路远远地出现在了小树丛的后面,隐约能够瞥见。这时候,加布里埃尔突然意识到,那正是他们来的时候走的那条路。
他们原来已经走了一段回头路!
稍稍更远一些的地方,多尔热维尔的尸体就躺在路沟中,应该开始腐烂了,小共产党人的尸体也应该僵硬了,兴许还有别人的尸体。
“来吧,从这里走,我的中士长,你来爬到那上面去。”
这是一辆搬家用的汽车,就停在路边上,篷布上写有一个意大利语的姓名,不久之前,他们曾经路过它,记得当时,上尉举着手枪,带着他的越南兵,突然出现在他们的面前,而军士长则气喘吁吁地要求他们停下。
“他们不太可能回到这里,你明白的。”拉乌尔一边解释说,一边把加布里埃尔推到了车斗上,“他们不会想到这一点的。他们会在前面找我们,在逃跑的线路上,卢瓦尔河的那个方向,绝不会向后回来找的。”
加布里埃尔身子蜷缩成一团,他实在是太想美美地睡上一觉了,拉乌尔则通过篷布的一个小洞,监视着公路。
“睡吧,我的伙计,”他说着,却并没有转过身子来,“这会让你感觉好点儿的。”
一阵倦意顿时袭来,加布里埃尔马上就沉沉入睡了。
他回想到,早上的时候,他曾醒来过,然后,就仿佛那一番打击还没完全过去,加布里埃尔又一次昏昏沉沉地入睡了。
现在,只剩下了他独自一人。
他成功地滚到了一边,并爬向雨布那里。汽车就停在公路的侧边,可以看得见,这条路懒洋洋地蜿蜒伸展在上午的阳光底下,步行者的人流稍稍有些枯竭下来。人流的密度反映了所谓的偶然性法则,它将人群排列成一串又一串。你的眼前本来有好几百人,然后,几个小时内都几乎看不到人,再到后面,人流则再度出现。加布里埃尔明显注意到一些骑自行车的人,车上驮着大包小包,因为汽油的短缺,几乎看不到有机动车在路上行驶。
突然,加布里埃尔身子紧紧地贴在了汽车的底板上。一长列军车纵队经过了这里,是法国军队,他们还有燃料。他们跟逃难者一样,好像也在沿着卢瓦尔河行驶。他们要去哪里呢?这时候,他回想起来了:“留在这里别动,”拉乌尔当时对他说过,“我去转上他一圈。”我的老天啊……他们差点儿被人打死在一条公路的边上。在他们逃跑并冒犯了上尉之后,假如再一次被抓住的话,那他们就只有挨枪子的份儿了,而现在,拉乌尔居然还说要出去“转上他一圈”,就仿佛他们是在一座陌生城市的一家旅馆里订了一个房间,而兰德拉德现在只是急于出去观光一下,闲逛一圈。军车的车队震得公路微微颤抖。“假如拉乌尔被人捉住的话,那我又会怎么样呢?”加布里埃尔问着自己,一想到可能会发生这样糟糕的情况,他实在恨不得扇自己几个耳光。兰德拉德已经救了他的命,而他现在则为自己担心起来了……
这一阵踌躇不安,持续的时间并不比军用车队驶过的时间更长,这一条盲目而又勤劳的毛毛虫经过之后,身后留下的是一段可怕的空无,就像是一片荒漠。加布里埃尔瞧了瞧自己的身边。他所待着的那辆卡车不算太大。一个亨利二世时代风格的食品柜被紧紧地绑在挡板旁边,占据了车上最基本的空间,竟然有人会带着这样的家具逃难……车斗的地板上,散乱地堆着几个麻布面的包包,都被划开了口子,还有几个砸碎了的木头箱子,一堆麦秸,看来,这里已经被人抢劫过一番了。
加布里埃尔感觉自己的那条伤腿有些麻木,但是,裹在伤口上的那些布条并没有血迹渗出的痕迹。他开始动手解开绷带,想好好地检查一下伤口。他发现,它有些化脓了。
这让他有些害怕。正在这个时候,加布里埃尔突然听到耳边传来一个嗓音,便赶紧把身子贴在了食品柜上。定睛一看,原来是拉乌尔回来了。
“整整一只兔子啊,真是好运气,嗯!”
他的脑袋从篷布那里探了过来。
“我说,我的中士长,怎么样,你的情况还好吧?”
但他根本没有给对方留出时间回答,这句话刚说完,他就已经转身朝向了公路,重复道:
“该死的臭狗屎!整整一只兔子啊,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这一兔子的形象唤醒了加布里埃尔的饥饿感。他已经有多长时间没有吃东西了?这一下,可有的是机会好好地填饱一下肚子了。但是兔子……
“我们该怎么做,才能把它给煮熟呢?”他问道。
拉乌尔的脸又露了一下,好惬意的一副样子。
“没必要担心这个了,已经不再有什么兔子啦,我的老伙计!它已经把一整只兔子都吃掉了!”
加布里埃尔朝卡车外边俯下身来。
“我给你介绍一下,这是米歇尔。”兰德拉德说。
原来是一条体形巨大的狗,一身灰色的毛,条纹清晰,胸口处有一片白色的斑点,一个黑色的大鼻子,一条粉红色的舌头,耷拉下来足足有三十厘米长……瞧它的个头,估计体重应该有整整七十公斤。
“就这样,我跟米歇尔交上了朋友。我找到了一只兔子,送给它吃了。现在,它和我之间,就算是生死之交了。对不对,米歇尔?”
“但是,那只兔子,”加布里埃尔怯生生地反驳道,“我们本来可以试着煮来吃啊……”
“那是当然,我知道,但只要是做了好事情,总会得到好报的。瞧瞧,证据就在眼前,你猜猜,它为你带回来什么好东西了呢。”
加布里埃尔不得不把脑袋伸出卡车的外,看到了一个很大的木头箱子,箱子底下安装有四个铁轮子,箱子上还有蓝色字母写成的广告语“我的香皂,这是我的沐丝纷香皂”[18]。当他发现,拉乌尔用一根细绳套住了米歇尔的前胸部位时,一切就都变得清清楚楚了。
“假如男爵先生愿意屈尊……”
就这样,加布里埃尔钻进了这只肥皂箱子里待着,米歇尔则乖乖地拉着箱子,跟随在拉乌尔·兰德拉德后面走,而走在前头的拉乌尔则高声地歌唱着:
“我们将战胜他们!我们将获得胜利,因为我们是最强大的!”[19]
这狗,应该是卡斯罗犬[20]跟其他什么品种进行杂交后产生的某种奇特结果,它具有一种罕见的力量,另外还具有能忍受一切考验的温和性格,它这会儿正轻轻松松地牵拉着这辆小推车呢。当兰德拉德停止唱歌时,一路上陪伴着他们的就只剩下肥皂箱的铁轮子在路面上滚动时发出的尖厉的、令人烦躁的噪声,听得人心里直发颤。
拉乌尔早已利用早上的那次出行,进行了辨向与定位。
“卢瓦尔河畔圣雷米是在那边,大约有十二公里远,”他解释说,“但是,从那边走,我们就有可能被人家认出来。最好的办法,是避开圣雷米,一直走到维尔纳夫。到了那里后,我们也就平安无事了。同时,我们还能找到治疗你的腿所需要的一切。”
拉乌尔的计划,是要向南走。他们是两个逃兵,此外,还犯有所谓抢劫的罪,无疑,他们处在被追查的状态中。另外,他们还是中途偷跑掉的在逃囚犯。因此必须小心翼翼地行动,尽可能地避免走人多车多的大路,避免经过带有关卡的桥梁。向南走一段之后,他们就可以考虑重新向东拐,尝试着穿越卢瓦尔河,从那里再走向维尔纳夫,然后,依据当时的情况,再走着瞧。
从第一次途中休息起,他们俩就明白到,这一看似精明的战略计划很快就露出了好多处破绽来。米歇尔需要喝水,喝很多很多的水,他们还猜想,它必定还需要吃很多很多的食物,要不然的话……拉乌尔当时是在村口一户人家那里找见它的,发现它被拴在那家的院子里。那家主人应该逃难去了,但是很怕这狗也会跟着去找他们,就把它留在了家中……他们刚一停下来,米歇尔就把自己的鼻子靠在了拉乌尔的膝盖上。
“这条大狗真的很漂亮,对不对?”
加布里埃尔一下就回忆起了那只马戏团里的小猴子,兰德拉德曾经十分喜爱它,但它最终并没有一个好结果。米歇尔的高大个头,使得拉乌尔无法把它扔到一个路沟里完事,但他们实在想象不出来,如今这次新的历险,到头来究竟会有什么样的结果。
他们的路线图迫使他们不得不东绕绕西绕绕地转来转去,而且走的都是乡间小路,为的是避免碰上逃难者的大队人马,跟他们交缠到一起。而那些逃难者,走的都是直通目的地的大路。由于有所忌讳,他们不仅不得不走更长的路,而且在一路上也更难找到吃的东西……更何况,加布里埃尔腿上的伤还需要得到治疗。
“倒是没什么太大的问题,”拉乌尔说,“但是,必须给伤口排脓……”
显然,他们实在是没有条件来做到这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