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八个透着光留着空隙的木板条箱子中,装了十二只母鸡,同样数量的童子鸡,外加三只火鸡、五只鸭子,以及两只大鹅,叫起来可真是一片咯嗒咯嗒,叽叽喳喳,咕嘟咕嘟。这些小生命全都从木板缝里伸出脑袋来,仿佛迫不及待要让人割下脑袋似的。不过,这些家禽都还算好对付的呢,难伺候的就数那头小牛崽了。它只系了一条绳子在脖子上,绳子另一端拴在了一块车挡板上,在车斗中滑来滑去的。天主之卡车开得倒是并不太快。但每逢一个拐弯处,那小牛还是会站不稳,脚下打滑,身子撞在车沿的挡板上,几乎就要摔出车斗外去了。
“请告诉我,我的神父,”塞茜尔嬷嬷问道,“您打算拿这些畜生做什么用呢?”
“瞧您这问题问的,我亲爱的嬷嬷,当然是吃啦!”
“我想,在星期五,人们应该斋戒吧。”塞茜尔嬷嬷说。
“我的嬷嬷,”戴西雷神父以一种恳求的嗓音回答说,“我们这里五天里头倒是有四天在斋戒呢!仁慈的天主全都知道……”
比利时人菲利普不停地转过身去瞧,以证实那畜生还保持着平衡。修女则还在一个劲儿地坚持问道:
“那么,您打算自己动手来杀它们吗,我的神父?”
戴西雷神父赶紧画了个十字:“耶稣,玛利亚,约瑟。”
“当然不会啦!愿天主让我免去一种如此的考验吧!”
说着话,两个人全都转过身来,朝向那头漂亮的小牛崽,只见它耳朵支棱得大大的,目光柔和,鼻孔湿润……
“我得跟您说实话,我的嬷嬷,我们的情况很糟糕,事情很难办。”
“还是得有一个屠夫……”比利时人菲利普脱口说,嗓门特别尖厉,把听的人全都吓了一跳。
“在你们的教徒当中,是不是有一个屠夫呢,我的神父?”塞茜尔嬷嬷问道,“天主应该会派一个来解你们的燃眉之急的,不是的吗?”
他没有回答,只是耸耸肩膀,摊开双手,表示他只能信赖救世主了。
这头小牛崽的来到,让天主之卡车在贝罗礼拜堂赢得了人们的一场隆重欢迎。人们卸下了那些家禽,人们把小牛拴在了墓地边上的草场中,人们烧开了水,准备来烫鸡烫鸭拔毛。
“他是不是真的太能干了?”爱丽丝问塞茜尔嬷嬷。
她们俩全都瞧着戴西雷神父在那里忙活,一边把大鹅往围栏中赶,一边还逗着围在他身边看热闹的孩子们笑。
“是的,太能干了,毋庸置疑。”塞茜尔回答道。
两个女人一起来到耳堂的隐蔽角落,在那里,爱丽丝拉扯起几块床单,充当隔断,她把那几个她认为病得最厉害的人隔离在里头。他们精疲力竭,营养不良,缺少良好的卫生条件,伤口还没有结疤……
在为一个静脉曲张性溃疡病人的灼烙部位换敷料纱布的时候(“病人应该多吃点肉食,蛋白质的提供将有利于治愈……”),修女注意到了爱丽丝手指上戴着的戒指。
“您结婚了?”
“结婚已经二十年了……”
“他是穿军装的吗?”
“已经三十年了。他是机动卫队的。”
爱丽丝赶紧低下了脑袋,因为感受到内心的一阵突然激动。一时间里,两个人不免都有些尴尬。
“我得不到他的任何消息,您明白吗,我的嬷嬷。他留在了巴黎,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他应该前来找我的,但是……”
她在她的衣兜里掏了掏,掏出来她的手帕,擦了擦眼睛,显出一副表示抱歉的表情。
“我不知道,他现在的情况如何……”
她强装出一丝微笑来。
“我每天都跟戴西雷神父一起祈祷,希望我的费尔南能早早过来。”
塞茜尔嬷嬷轻轻地拍了拍她的手。
在给病人做了护理照料之后,修女便让爱丽丝陪同她一起去找戴西雷神父。
“您这里有三个病例情况很严重,必须住院治疗。”
说完这话,又转身朝向爱丽丝说:
“这种静脉曲张性溃疡很有可能转变为严重的坏疽。还有,您让我看的那个少年表现出了典型的症状,令我马上联想到一种糖尿病的并发症,但是在这里,我因为缺少条件,无法为你们作出确诊。至于那个中年男子的病,假如你们能向我证实,好几天以来他的大便就已经带血的话,那么,我担心他会有一种肠胃方面的问题,而且,已经到了一种相当严重的程度……”
爱丽丝激动得身子有些颤抖,她感觉自己有罪。戴西雷神父一把把她搂在了怀里。
“我的孩子,这里头根本就没有您的错,在我们这样要什么没有什么的条件下,您已经尽了您的全部力量!我不得不说,这些人眼下都还能活在世界上,就已经是一个奇迹了!我们这里一个人也没死,完全就是靠了您才有的奇迹啊!”
塞茜尔嬷嬷想让自己表现得更讲究实效,便补充说:
“在蒙塔日医院那边,早已经没有床位了。另外,那里也没有别的医院。”
“啊,”戴西雷说,“我们将需要天主来帮助我们!但是,在等待接受他即将来到的援助期间,我们兴许还能够尽我们的绵薄之力做点儿什么,您对此是怎么看的呢?”
他要求比利时人菲利普准备好卡车,在即将要出发的时候,他总是会这样做,他一心想操纵好这辆卡车,就仿佛要把它像套马车那样套好。趁此机会,修女拉起了爱丽丝的胳膊,悄悄地把她拉到一旁僻静的地方。
“您的工作做得实在是太出色了,爱丽丝,棒极了,这可不是一件容易做到的事啊……”
在这个句子中的什么地方,隐藏了一种言下之意,让爱丽丝感觉到有些含含糊糊的味道。因此,她也不急于马上回答。
“但是,您瞧瞧,我们实在无法给出更多的了……”
这是不是意味着,他们要把所有那些人抛弃在目前那种状态之中?是不是意味着要放弃?爱丽丝隐约表示了同意,她认为对话已经结束,便走了一步,但是塞茜尔嬷嬷一把拉住了她。修女紧紧地抓住了她的胳膊,然后,她的手往下滑到了她的手腕处,她的另一只手抬起来,伸向了她的脸,她的大拇指就摁在了她的眼睛底下……
“实际上,这里并不是只有三个病人,而是有四个……而且还很危急。爱丽丝,您是不是有健康方面的问题啊?”
她一边说着这些话,一边把着她的脉搏,还摸着她的喉咙,谈话已经不再是谈话,而是转向了一种临床检查。爱丽丝试图从这一状态下挣脱出来。
“不要乱动。”塞茜尔嬷嬷用一种坚定的嗓音说道。
她没有经过允许,就把一只手摁在了爱丽丝的胸前,靠近心脏的位置上。
“您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呢,您的健康状态怎么样?”
“我有过一些担心,但是……”
“心脏病方面的?”
爱丽丝静静地点了点头,表示了肯定。修女冲她微微一笑。
“现在,您最好还是乖乖地休息。由于医院现在没有床位,戴西雷是否能给您找到一个解决办法,我表示怀疑,但是……”
“哦,”爱丽丝打断了她的话,“他会找到办法的,您就放心好了,他一定会找到办法的。”
在她的嗓音中,有着一种坚定的信念,让修女听了为之震撼。
“塞茜尔嬷嬷!”修士已经在那边叫她了,他正站在卡车驾驶舱边的踏脚板上,满脸堆着微笑,车子马上就要开出礼拜堂了。“我们将面临着命运的挑战。我们将会一路祈祷,愿救世主赐给我们他的援助,为了祈求他的援手,我们两个人并不算太多,我相信……”
不到一个小时之后,天主之卡车就驶入了蒙西埃纳的军营,正好赶上法军第29步兵师的好几支部队进入那里宿营,也就是人们曾经见到过的从西普里安·普万雷家农庄附近路过的那些部队。
天主之卡车的突然闯入引起了人们的惊异。已经接到上头撤退命令的士兵们,此时此刻有了一种近乎于降半旗志哀的悲伤心境,因为停火的传闻已经像老鼠那样满处奔走,突然间,看到这样一个巨大的十字架,这样一个痛苦的耶稣,在一片裹着白色烟雾的锦绣饰带之中,随卡车进入军营,还有耶稣脚下的一个身穿黑色长袍的修士,高举起双臂,朝着苍天召唤着救援,看到眼前的这一切,人们还是像没头苍蝇一样,彻底地乱了套。
紧接着是一阵沉默,不少人连连画着十字,伯塞弗伊上校从走出屋子,来到院子里。
年轻的修女从驾驶舱中出来,一下让所有人的喉头发紧,一些人是因为她戴着圆锥形的修女帽,另一些人则是因为,她穿得一身白,就像一个天使那样凌空现身。
戴西雷神父也跟着走向前去。这一对男女如从天降,威风凛凛。
“我的神父,请问您有何贵干?”上校问道,这是一个脸长得四四方方像个盒子一样的男人,一双眼睛闪着明亮的光,一脸的络腮胡子,下巴上的白色胡须很浓很密,上嘴唇上的小胡子则是棕红色的,几乎有些偏向橘红色。
“我的孩子……”
从对方跟他打招呼时表现出来的那种恭恭敬敬,甚至是毕恭毕敬的方式上,戴西雷明白到,这位上校是一个信徒。
“我很愿意相信,是天主把我派给了您……”
他们前往上校的临时办公室交谈去了。
在院子里,士兵们开始一边抽烟,一边瞧着那位修女,只见她乖乖地待在卡车边上等着,而那位比利时人菲利普,则始终留在方向盘前没有下车,仿佛生怕有人会过来偷他的方向盘似的。一个士兵奓着胆子走上前来。塞茜尔嬷嬷立即就成了所有人注意力聚焦的中心,有人提议请她喝一杯咖啡,她终于微微一笑,兴许还是喝水吧,有水吗?她谢绝了。
“但是,假如您能匀给我们几袋咖啡、白糖和面包干,我将很乐意接受……”
与此同时,戴西雷神父和伯塞弗伊上校也透过窗户,瞧着正在院子里的他们此番谈话的对象:那是一辆带有大大的红十字会标志的载重卡车,它是野战医院的有机组成部分……
“这是不可能的,我的神父,您应该很明白的……”
“我的孩子,我能不能问您一个问题呢?”
上校安静地等待着。
“广播电台早在几个小时之前就宣布了消息。巴黎已经被德国军队占领。眼下,第三帝国的旗帜似乎正在埃菲尔铁塔上面高高地飘扬呢。依您看来,还要等多长时间,法国政府就会向敌人投降呢?”
这种表达方式也实在太伤人了。要求实现停火,那就是建议和平。而向敌人投降,那就是接受失败。
“我实在是不理解……”
“我来给您解释,我的孩子。在这里,您有多少个伤员?”
“这个嘛……眼下……”
“一个都没有,您这里一个都没有。而在我的礼拜堂里,明天就将死去十来个人,而后天,还会有另外十来个人要死去。您会怎么对您的上级说,我都无所谓,要紧的是,当您来到救世主的面前时,您该如何对他说。您能不能够毫不在意地对他说,您更愿意服从您的上级,而不是听从您的良心?您还记得这句话吗:以色列的子孙们对永恒的神说:‘请为我们指明路途,我们将沿着它前进。请告诉我们哪儿是通道,我们将借它为自己要行的路……[15]’”
这位如今的上校,在前往圣西尔军校[16]大显身手之前,曾经在修道院里修过道。但是,即便他绞尽脑汁地回忆,还是想不起来这一句诗文究竟出自哪一篇《圣经》……
戴西雷神父已经紧接着说了下去:
“假如真的有需要的话,用不了两个钟头,这辆汽车就可以重新回到您这里。那时,有谁会觉得被冒犯?而对我们来说,我的孩子……‘人的心在哪里奉献出信仰,神的手就会放到哪里。’[17]”
很明显,上校的回忆走得比他自己认为的还更远,因为,这一行诗文同样并没有让他联想到什么神圣的经文。
戴西雷对他自己的发现并不觉得有什么不满。啊,他真的是太喜爱干这样的活儿啦!即兴创作一些诗文,就如同是在重新撰写《圣经》。
终于,那辆救护用大卡车来了一个回转,跟上了天主之卡车。当它们从上校的跟前驶过的时候,上校画了一个十字。车子带走了一些药品,一些纱布绷带,一些器具,还有一位军医,他将负责在最多四十八小时之后就把所有一切送还回来。
在卡车驾驶舱里,塞茜尔嬷嬷转身朝向戴西雷。
“您说话真的是太有说服力啦,我的神父……记得您说过,您是属于哪个教派来着?”
“圣依纳爵。”
“圣依纳爵……这倒是很奇怪啊……”
由于戴西雷神父用好奇的眼光打量着她,她就又补充了一句:
“我是想说,听起来好像不是太有名噢。”
在那年轻女子的嗓音中,戴西雷分明听出了一丝丝的坚定口吻,他便答以一个大大的微笑,那是他所能给予的最诱人的笑容了。
但愿人们都别搞错了,戴西雷可不是一个专门**女人的男人。并不是他缺少引诱的机会,他那多种多样的化身常常能为他吸引来女性们的好感。他的身份变化多端,一会儿是律师,一会儿是外科医生,一会儿是飞行员,一会儿又是小学教师,真的是想做什么人就是什么人,而且很讨女人喜爱。然而,有一个规则他从来就没有违背过:在他工作期间,绝对没有女人。之前,有的;之后,很愿意有;但是在其间,绝不会有。戴西雷是一个职业老手。
不,他之所以对塞茜尔嬷嬷笑得那么灿烂,只是为了赢得时间。不是那一种简单地把问题与回答分隔开的短暂的时间,而是人们——无论男人还是女人——都会慷慨给予那些**了我们的人的时间。这类人的魅力一时会暂缓我们的怀疑,使我们把理性的检查推迟到后面,而我们本来是会趁机利用瞬间的愉悦感来怀疑这一理性的。
因为塞茜尔嬷嬷的那些语调分明并不属于嘲笑之类。它们在戴西雷的心底唤醒了一种警觉,他辨别得清清楚楚,绝对没错。现在,已经有人怀疑到他的真实身份了。
实际上,毫无例外地,这一预兆或迟或早都会导致他不得不溜之大吉,他对这样的结局也早就习以为常了,但是,一个问题在深深地困扰着他。为什么这一次会这么早就被人识破真身,他们才刚刚认识不到一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