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牛转过了脑袋来,很响亮地叫了一声:“哞……”
“轻一点儿!”
露易丝轻声地叫了出来。伴随着叫喊声,她还用手做了一个动作。少年也做了一个手势,表示他已经明白。露易丝转身朝向另一个少年,用一个动作示意他从右侧包抄上去。
她转过身来。那边,在路沟前,是那个当父亲的,他双臂交叉着,悠闲地瞧着这一场景,带着一种明显的欲望,打算见风使舵地走着瞧。手拿着绳子的,是那个大一点儿的少年。而露易丝心里很明白,假如奶牛决定来一点别的动作的话,那么这根绳子就将会毫无用处。
随着露易丝做出第二个动作,三个人全都慢慢地向前凑近。
“乖乖的,我的美人儿,”露易丝说道,“你可一定得乖乖的。”
奶牛点了点头,但是并没有动弹。
整整一夜,它都在田野中哞哞地叫个不停,那是在公路的另一侧,正是这奶牛的叫声让露易丝产生了一个想法。
“它应该是丢失了自己的小牛崽,”她这样对两个少年郎解释说,“它的奶水胀得它**疼,而恰好,这奶水……”
她一直就抱着那个小女婴,女婴从天刚蒙蒙发亮之际醒来后,就始终哭哭啼啼的,没完没了。那两个小男孩也跟斗牛士一样,一左一右,一前一后地呼应起了她的啼哭,仗着他俩的肺活量比她要大得多,准备哭他个天昏地暗的。其实真的没有必要。这不是,她现在都来捉奶牛来了。那奶牛一动也不动,他们慢慢地来到了它的跟前。
“来吧,我的美人儿,”露易丝说,“来吧……”
她朝两个小少年使了个眼色,他们跟她一起来到了奶牛的跟前,被这畜生的高大健壮所惊讶。他们没做别的,只是一个劲儿地用手指头柔和地拍打着它的肚子。
公路边上,当父亲的始终交叉着胳膊站立着,短短一瞬间里,露易丝不由得想起了儒勒先生,他也常常像这个男人一样,摆出这样一副姿势,甚至在面对顾客时也会那样交叉着胳膊。
她把铁锅放在地上,蹲下身子,脸正好冲着奶牛的**,这又胖又大,拥有惊人体积的**。她伸出手来,一把抓住了一个肿胀得略略有些发烫的**,那奶牛神经质地弯曲起了一个后蹄子,让所有人的心中一阵惊跳。露易丝手上加了一点点力气,那么一挤,却什么都没有挤出来。她接着再开始挤,劲儿又使得稍稍大了一些,还是没有任何效果。她一下子就不知道该如何办才好了。奶水明明就在**里,可她就是不知道怎么把它给挤出来。
“奶还是不出来吗?”那个年长一点的少年问道。
他也来试了试手气。奶牛又一次甩了甩尾巴,鞭打着空气,突然就打到了他们的脸上,但它的身子既没有朝前拱,也没有向后退,它似乎感觉到,自己这样就可以摆脱一下子了。露易丝继续尝试了一阵,挤呀,压呀,但还是不见任何效果。三个人不禁面面相觑了一会儿,无能为力,有点儿丧气。露易丝不愿意就此自认失败,她心里坚信,应该会有一个解决办法的。
“行了,你们都让开一下吧……”
说话的原来是那个父亲。他迈着不偏不倚的步子,走上前来,手里还做着动作,那意思分明是在告诉他们,他对这几个人的笨拙早就感到有些恼火,对自己被排除在劳役之外也早已有些不耐烦了,而且,他对自己不得不过来插上一手,从事这样一种平淡无奇的任务根本就不屑一顾,他无非就是上来重操一下旧业罢了,要知道,他早年就是农庄中的一个棒小伙呢。
他屈膝跪下,面冲着奶牛的**,把铁锅卡在两块泥土的中间,伸出两只手,每一只手各捏住了一个**,每挤一下,都有细细的一股乳液滋出来,它滋得是那么有力,甚至都溅到了草地上。然后,人们便听到乳液滋在锅里的当啷当啷响,不一会儿,白花花的**很快就充满了铁锅。奶牛很慢很慢地摇晃起了脑袋。
“你,”父亲对自己的儿子说,“快去给我找一个更大的家伙来,赶紧的!”
他并没有瞧露易丝一眼,但听到她在一边喃喃低语道:
“谢谢……”
他没有回答,飞溅的牛奶在铁锅里激起了很多泡沫,那当儿子的回来时带来了一个桶,露易丝看到它并不是很干净,但她什么都没有说,无论如何,总算有东西来喂那三个孩子一整天了,兴许还能挺上更长时间呢,假如这奶不会很快变馊的话……
他们吃空了几个瓶子中的水果泥,然后,她往瓶子里灌上奶。婴儿吃了一个饱,打了个奶嗝,然后就睡觉了,一丝苍白的微笑挂在嘴唇上。双胞胎喝奶直喝得嘴唇上面全变成了白色,露易丝赶紧拿过一块说不上干净的抹布来,给他们擦了擦。
“加油。”那个做母亲的说。
“谢谢,”露易丝回答道,“您也加油。”
两个少年郎喉咙紧得发涩,看着露易丝像一道蜃景那样越走越远。
所有人都说必须继续往前走,一直走到卢瓦尔河畔圣雷米。关于这一目的地的传言也是尘嚣甚上,一会儿有消息说,那里去了不少的逃难者,城里头能找到食品,有组织机构在运作,一会儿又有消息说,德国佬已经进了城,烧杀抢掠无恶不作,甚至还当着丈夫的面强奸妇女,然后还把她们的脑袋砍下来。但是,这样的传言跟他们刚从巴黎出发的时候如出一辙,要知道,有些人甚至在三四天之前就已经出发了,有的都已经出发了有五天了,而谣传本身,传着传着就自己疲沓了下来,让人们听得耳朵都起了茧,不再害怕了。
露易丝好几次停下脚步来,试图让小孩子也走上一段路,让他们也练习练习,也让他们稍稍感觉一点疲劳,这样,就能让他们再次入睡,也能让她自己走得更稳当。
她所拥有的不多的食物慢慢地都消耗殆尽了,水也快喝光了,牛奶在上午就已开始变质,无法再喝了,而且,她还需要一些干净的尿布来给孩子们替换,除了这一切,还有她的腿脚问题,她的那两条腿实在是酸疼得要命,她真愿意付出十年生命的代价,来让这一场噩梦彻底消停。为孩子们找到一处庇护所,那才是当务之急,才是萦绕在她脑际的一个顽念。必须把这几个孩子委托给一个能照顾好他们的人。
当她走过路边那块标志有“卢瓦尔河畔圣雷米”字样的告示牌时,小婴儿突然开始了腹泻。
这座城市被逃难者的人流给生生地挤垮了,市政厅被攻占,婚庆专用的大厅接待了拖家带口的人们,而消防队兵营的院子也是一样,同样的情况也发生在三所市立学校中,市政厅的附属建筑中,以及约瑟夫-梅林广场上;圣伊波利特教堂前的广场变得像是一个吉卜赛人的宿营地;而红十字会则在中学的门前搭建起了一个大帐篷,从早到晚地为难民们施舍菜汤,在那里,救援人员一直到前一天还是忙忙碌碌的,但是,眼下,那里已经不再有任何东西可分发了,因为人们苦苦等待的食品迟迟没有到达。无论如何,这是四方聚集的会合点,是人们生活的中心,是谣言流传的十字路口,露易丝急匆匆地赶往那里。
城市让你突然陷入了另外一个年代中,那是一个野蛮的年代,如果把手推车放在随便一个什么地方,你就再也找不回来了,只要把孩子随手放在地上,他会立即消失得无影无踪。“我的小婴儿病了……”她这么说着,一路赶往红十字会。“瞧您说的,所有人全都有一个孩子得病的,您这可不是什么理由啊!”一个女人回答道,而这辆小推车搁在这里还真有点儿碍事啊,“拜托了,您可别压到我的脚啊!”另一个女人则这样嚷嚷道,露易丝只得连连道歉。人们匆匆赶到志愿人员的工作台前,可那里早已经人满为患了,人们问他们,生活用品什么时候才能运来,但是谁都回答不出一个究竟,这真的是一场人山人海的喧嚣,简直没完没了,所有人都满怀着希望赶往这里,然后万般失望地离开,但是,你还是得再回来,再来探听,一切全都短缺,药品、干净的内衣、做汤用的蔬菜,一切一切。
露易丝什么都没有得到,小婴儿又哭又闹,两个小男孩也是又哭又闹,实在叫人绝望,而伴随着这一切的,还有止不住的腹泻,那头母牛的奶,兴许是太浓稠了吧……
该把捡到的孩子交给谁呢?
给市政府吧,有人这样对她说,但是那里没有任何人,无法证实这一点。给红十字会吧,有人冒昧地建议道,但是,她才刚刚从那里转回来,人们对她说,眼下根本没有这一可能,兴许,那里的人会在两天或三天之后接收孩子,但目前,根本没有地方可以提供膳食住宿,甚至连志愿人员都还短缺着呢,婴儿的身上已经散发出可怕的臭味来了,露易丝双手沾满了稀屎,小臂上也全是。
她四处寻找着水源,只见泉水那边排着长队,但排队的人都让她上前来,而且在她经过时还躲闪了开,因为她实在是一副脏兮兮的狼狈样。小婴儿似乎都快不行了。露易丝咬紧了牙关,在那里把孩子洗干净,她恨不得自己有三头六臂,“我都觉得自己的胳膊已经不再是我自己的了,”她这么说着,“你真不知道人们可以把捡来的孩子送到哪里去……”
必须立即照料好这婴儿,迫在眉睫。她的绝望变成了愤怒。
人们看到,她突然把手推车推到了广场上那家咖啡店的橱窗前,把那两个大一点的孩子留在了那里,爱怎么着就怎么着吧,她现在可是全顾不上了。只见她把小婴儿抱在怀中,迈开坚定的步伐,一直走到咖啡店的柜台前,把那一袋米粉放到柜台上,还有三根胡萝卜、一个土豆,那都是她从田里头捡来的。
“我需要为这孩子做菜汤和米糊糊,她病了。”她对店老板说。
咖啡店里有不少人,但是,很难知道,那些消费者都是何许人也,只见他们彼此正在争论着什么,有一些人喝着饮料,另一些人吃着东西,但,所有人都在对城里头流传着的不太多的消息发表着自己的意见。
“挪威人已经投降了……”
“魏刚将军说,形势十分危急……”
“对挪威人来说吗?”
“不,是对我们来说……”
“我可爱的女士啊,我们这里是不做菜汤的。再说,我们也没有食料来做呀。您得去红十字会那里看一看……”
店老板是一个面色红润的男子,长了个酒糟鼻子,头发很稀,满口的黄牙。露易丝抬起胳膊,把正哇哇啼哭的婴儿放到了柜台上。
“假如不喂她东西吃,再过上几个钟头,这孩子就要死了。”
“哎呀呀,可是……这话也不应该冲着我来说啊!”
“我就冲着您说这话了,因为您完全可以救她一命的。我只需要煤气和水,再不需要别的什么了,我这样的要求难道过分吗?”
“可是,可是,这个……”
他说着说着就喘不上气,瞧他这胆量。
“我就把她留在您的柜台上,直到她死去吧。也好让所有人都看到她是怎样死掉的……来吧!”
众人全都不说话了,整个店里头鸦雀无声。
“来吧,你们都过来看看吧,这小婴儿就要死了……”
一阵寂静掠过整个空间,似乎有一种不安的良心像一条蛇那样在这个小家伙的身边滑过,只见她痛苦地扭动着身子,稀屎的臭味充满了整个咖啡馆。
“好了……这可是属于特殊情况啊,嗯!”
一个女人来到了。看不太出来她到底有多大年纪,只能说是三十岁到五十岁之间吧,反正说不清楚。
“来吧,我来帮您看着这小子。”
“这是个小女孩。”露易丝说。
“她叫什么名字?”
出现了一阵空白。
“玛德莱娜。”
女人微微一笑。
“这名字很好听,玛德莱娜……”
露易丝为男孩子们准备着胡萝卜土豆汤的同时,也小心翼翼地为小婴儿热着米糊糊,拿开水把米粉沏开,调匀了,她一边干着这一切,一边在心里问着自己,玛德莱娜这个名字是如何来到她的脑子里,然后又从她的嘴里迸出来的,她百思不得其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