费尔南也一样,吹了一记哨子,以提醒他手下那个分队的人注意,但是,无论哪一个音乐迷,都会在他吹响的音符中分辨出一种焦虑不安的调子来,与郝思勒上尉那种耀武扬威的、心满意足的调子形成鲜明对照。他们不得不花费了一个多小时的时间,才让七个分别拥有一百多人的分队全都上了路。费尔南早已猜想到,对某些囚犯而言,行军将会十分累人,于是,便允许他们先坐下来,慢慢地等着出发的号令响起。
他利用了这样的一段等待时间,仔细考虑了一番他的战略战术。他早已猜想到,手脚最敏捷的那些人跟行动最迟缓的那些人之间,必然会造成一种难以控制的差距,他遂决定让自己走在队伍的最前头,而派下士长伯尔尼埃站在队列的正中间,这样,后者咄咄逼人的意愿就不那么有机会得到充分的表现了。
拉乌尔与加布里埃尔的位置,正好位于伯尔尼埃的边上,他们俩,尽管点名时的排列顺序不在一起,却还是成功地在队伍中换成了肩并肩的位置。如果说,看守人员对此类的小小伎俩完全采取了一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态度,那么,子弹上膛的武器,机动卫队队员紧绷的脸孔,越南士兵的蠢蠢欲动,这一切则相当明确地显示出,他们的容忍也就局限于此了。
在这番长久的等待期间,队伍的纪律早已稍稍有些松懈,囚徒们得以轻声轻气地说话。谁知道他们是如何做到这一点的——这是监狱里永恒的谜团——关于战场上的新消息,已经有种种传闻在四下流传了。据说,魏刚将军的意见是想向德国人呼吁停火。流言从队伍的一头很快就传到了另一头。所有人都明白,那消息到底是真是假,都已经不太要紧了,那尤其是因为,一种彻底失败的概念,第一次在人们的口中表达得如此清晰无误,而且,人们还把这话安到了法兰西军队最高指挥官的嘴里,这就意味深长地表明了眼下人们对总参谋部属下的军官群体的相当不信任,因为,到目前为止,那些人还在一味地确信,法国一直是在吊侵略者的胃口。
“什么?”拉乌尔问道。
自从他收到那封署名露易丝·贝尔蒙的谜一般的信以来,他就已经不再是原先的那个人了。他无疑早就厌倦了不停地想它,而是突然变得恼怒。早上,他已经把信纸给撕碎了,并且把它的碎片撒得到处都是,但这样还是不能改变什么,信的内容还在继续困扰着他。
“我们会离开这里的,你走着瞧好了,”加布里埃尔说,“你一定会找到那个人,把一切弄得清清楚楚的。”
他们现在成了囚徒,被指控犯了一桩抢劫罪,而且,兴许还会被定为临阵逃脱之罪,而眼下的情境更有可能让他们在途中就被处死,而不是等到以后才在一个法庭上受到指控……这时表现出的乐观主义明显是十分愚蠢的,加布里埃尔深深地感觉到了这一点。
“我是想说……”
拉乌尔·兰德拉德死死盯着自己的鞋子看。他没有抬起头来,就说:
“她应该有多大年纪了呢……三十岁吧,三十五岁吧……总之不会更大了……在这把年纪时,也应该有孩子了……”
加布里埃尔试图弄明白,他指的到底是谁,但是,他并不想把问题提出来。
“你看,”拉乌尔接着说,眼睛瞧着他,“我在想……假如梯里翁夫人,那个脏女人,真的是我的母亲的话……说到底,她的年纪也差不多嘛,不是吗?”
“那她又为什么要在当时抛弃你,然后在三个月之后又来把你接回去呢?”
“让我百思不得其解的也正是这一点啊。我总觉得她有她的难言之隐,这兴许可以解释她对我的仇恨……”
这个词终于说出了口。
“让我心烦意乱的倒不是那么迫切地想知道,谁才是我真正的母亲,我是想弄明白,那个脏女人到底是什么人。”
拉乌尔一把抓住了加布里埃尔的一条胳膊,捏得是那么紧。
“问题是……我并不认为那个老家伙就是我父亲,你明白吗?兴许,正是因为这样,她才不得不把我重新接回去。因为她是跟另外一个家伙一起生下的我。这样就能解释一切了。老家伙,知道自己戴了绿帽子而怒火万丈,会迫使她把我重新接回,而这样一来,就……”
一切皆有可能,当然啦,但是加布里埃尔并不接受这一假设,看起来,它更像是一次带着怒气反复思考之后的成果,而不是一次健康的深思熟虑之后的结局。
“你们,全都给我乖乖地闭上臭嘴,你们这帮婊子养的家伙!”
伯尔尼埃在队列中走来走去,喝令所有人全都乖乖保持沉默,还频频地拿枪来威胁他们。当然,没有人会认真地认为,他会对在地上坐成一排排的囚徒们使用武器,但是,在脑袋上或者肋骨上来上一枪托,那可就太有可能了……
人们听到军士长吹响了哨子。
出发的时刻终于来到了。
加布里埃尔微微还有些跛脚,但他的伤口没有裂开。多尔热维尔的状态稍稍更令人担忧。在同伴们的搀扶下,这个记者步履笨重地一瘸一拐地前行着,人们实在难以想象,他能就这么一直走上三十公里,最终到达圣雷米。而那个年轻的共产党人,他也在伙伴们的陪同下,远远地走在最后头,加布里埃尔都看不到他的影子了,但是,说实在的,他自己的情况也并不比此人要强多少。
队伍很快就拉得很长,首尾相距有一百五十米,然后,就拉长到了二百米。费尔南每隔一定的时间就会等在公路边上,使劲催促着囚徒们加快步伐,但是,很快地,他就赶紧赶到队伍的前头,让走在前面的人放慢脚步。就这样,他扮演着牧羊犬的角色,出发不到两个小时之后,他就已经累得疲惫不堪了。
下午的太阳毒辣辣地暴晒下来,公路上的氛围实在有些令人压抑。那些同样朝着圣雷米行进的平民逃难者,纷纷停下步来,准备让囚犯们先行,但是,看到他们的队伍拖拉得实在太长,这些逃难者最后也就不再谦让了,而是在他们的边上继续走他们自己的路,这一下,也让看守们的工作变得更加难办了。机动卫队队员连连喊叫着,催促囚徒们快从道路上闪开,造成的效果却正好相反,让原本已有的令人生气的指令变得越发的乱糟糟。人们听到他们的嘴里一声声的辱骂,什么“卖国贼”啦,什么“间谍”啦,什么“第五纵队”啦,什么样的骂名全都有,人们越是不明白他们究竟在骂什么,这几百人也就越显出一副人民公敌的样子。费尔南并不担心有武装力量押解的囚犯队伍会被逃难者所攻击,但是,侵略性的气氛沉重地压在这一本来就有些不太真实的情境之上,还是让他颇有些提心吊胆。他在心里问自己,上级怎么会糊涂到如此地步,竟然下达了一道如此荒唐的命令呢?谁会那么傻,居然让上千名囚犯在一小撮军人的押送下,不幸地走在一条满是逃难人群的公路上?
正下午时分(他们已经步行了整整四个多小时了),费尔南允许囚犯们离开公路到一条小溪边去喝水,不过,他们始终处于看守们枪口的瞄准下。假如你想让他们一直前进,你就不能阻止他们去解个渴,喝个痛快,但是,诸如此类的违反规章的小事情不断地干扰着行军进度,军士长开始觉得有些疲于奔命,有些应付不了局面。
当他转过身时,他始终没能看到队伍的尾巴,到处都是一小拨一小拨的人,两三个一组,四五个一群。在他们之间,会有几个看守或者士兵,但他们也被炎热的天气压垮了,囚犯们现在看起来像是在独自行走……他一下子就明白到,应该已经有逃跑现象发生了。他似乎觉得,某几张脸已经消失了踪影。除非集合起所有的人员,再来上一次点名,延误更长的时间,他已经做不了什么了。
大约十六点钟时,他们离目的地还有六公里多的路程。时不时地,他听到,在那边,远远的前面,想起了一记枪声,然后又是另一记枪声,就像是以前某个星期天曾经跟爱丽丝一起在乡间散步的情境那样,那是禁猎期结束后的常事。
郝思勒上尉,完全就跟费尔南一样,为这拉得越来越长的队伍而万分焦虑,大约十八点,他站到了公路边上,来确认所有的分队是不是都还按照可接受的步履前进着。节奏还在不断地拉慢。他的脸上表达出一种强烈的不满,这一表情明显属于那种恨铁不成钢的情绪,只恨事情实在不遂人的心愿。他那爱记仇的目光落在了囚犯们的身上,甚至更糟糕,还同时落在了士兵与看守们的身上,而他们的身体状态其实也并不比那些囚犯强多少,他们一个个全都可怜巴巴地喘着粗气,而这时候,走在最头里的队伍,早已远得看不见了踪影,兴许,离终点只有几公里的路了。
这时候,有一些军用卡车经过,一时堵塞了公路,费尔南的那个分队很快就被这些军车切成了两截。他们这是要去哪里呢,没有人知道,但是,由于不得不停下来等待,人们就利用这一机会坐下来休息,稍稍恢复一下体力。
加布里埃尔感觉很不舒服。他的那条伤腿突然一打软,身子一歪,就倒下了来,看他的那样子,应该是相当难受,拉乌尔根本就扶不起他。好不容易又把他扶起来,走了几百米之后,兰德拉德便匆匆离开了公路一会儿,从一辆被丢弃的推车上,找来一块破碎的挡板,有一米来长,然后,拿出一件衬衣来卷吧卷吧,尽可能地绑在了挡板的一头,就把它做成了一根拐杖。这样一来,加布里埃尔拄着拐杖,虽不能走得更快些,却也少受了很多苦。
他们开始超越了前面那些分队的一些人,有气喘吁吁的,有一瘸一拐的,有筋疲力尽的,这些被落下的人,看守再厉害地斥责他们都没有用。渐渐地,这些人形成了一个小集体,全都是实在难以支撑到终点的人。这一拨人里头,就有那位记者多尔热维尔,他是由他的同伴们轮流抬着走的,但抬着抬着,他们也都累得精疲力竭,需要时不时地停下来休息,而且休息的次数也越来越多,时间也越来越长,于是,他们也就被彻底拉下在了最后头。人们看到,那一小组照顾他、轮流抬他的人马,已经离大队有一百米之远了。
费尔南来到了郝思勒上尉的面前,一段时间以来,他已经明白,这位军官并不是平白无故地站在公路边上的,他除了监视整个队伍的前行之外,还有别的事要做。他在窥伺着队伍的末尾。
费尔南惊慌起来,一下子掉转身体,开始奔跑起来。
拉乌尔把他伙伴的胳膊拉过来,搁在了自己的肩膀上。
“先别管我了,你到前面去吧。”加布里埃尔说着,大口喘着气。
“没有我,你又能做什么,大傻瓜!”
他们利用了一时间里看守们监视上的松懈,赶紧做了一次短暂的歇脚,终于等来了那位已经有好长一段时间没看到其身影的年轻共产党人,只见他的模样前所未有地显现出如鬼灵一般的虚幻,简直就是被两个状态比他也好不到哪里去的难友架着一路拖过来的。
就在这一刻,所有人都看到了,身材高大的郝思勒上尉冲到他们跟前,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威武,身边带着一小队沉着冷静的越南兵,还有那个下士长伯尔尼埃。
“您,”上尉对伯尔尼埃说,“您就留在这里,严厉看住他们!”
下士长立即挺直腰杆,表现出为能够执行这一特殊任务而感到十分自豪,他握紧了枪杆,露出一脸的凶狠样,瞧了一眼加布里埃尔、拉乌尔,以及那个共产党人。
就在这时候,上尉带着那几个越南兵走向了队伍的末尾,那一小群走得很分散的拖拖拉拉的人。远远的,人们能看到郝思勒上尉高大的身影挺立在公路的中央,双手交叉在背后。越南兵小队已经把那一小拨人集中到了路沟前。
人们听到了高声下达的命令。
啪地响了一枪。
然后又是一枪。
接着,第三枪。
拉乌尔转过身去。他看到,军士长正从二三百米远的另一边奔跑着赶来,一边跑,一边挥手做着动作,还高声喊着什么,但谁都听不明白他在说什么。下士长伯尔尼埃面色苍白。
“站起来!”上尉喊道。
人们没有看到他的来到。原来,他的这道命令是冲着加布里埃尔和年轻的共产党人下的。但是,由于那两个人几乎很难自己站立起来,他便又高喊道:
“你们全都挪一下!”
他怒气冲冲,伸出胳膊朝向那些没有伤病的囚徒。
“你们,都给我让开!”
拉乌尔明白到,现在,一切都已落位,要来结束这场悲剧了。
那边,三个囚犯已经被打死,尸体抛在了路沟中。
这里,也轮到两个带伤的囚犯准备脑袋上挨上一枪了。
费尔南还在一直朝这边奔跑,但气喘得越来越厉害了,他一边跑,一边高喊着:“等一下!等一下!”上尉已经在对下士长伯尔尼埃下达命令了:
“听我说,士兵!给我枪毙这两个人,这是命令,立即执行!”
拉乌尔很慢很慢地伸出了一条胳膊,抓住了加布里埃尔那根拐杖的顶端,把它慢慢地拉向他这边,等他确信已经抓牢了那根拐杖后,就把另一只手放在地上,这能帮他稳稳地站立起来。与此同时,越南兵们早已经赶上前来,死死地盯住了伯尔尼埃,只见他的嘴唇在微微颤动。
现在,费尔南的嗓音传到了所有人的耳畔:
“住手!”
但是,他依然还离得很远,而且,他好像肋骨那里很疼痛,龇牙咧嘴地做出一种鬼脸来,只见他一面用手捂住了肋部,一面慢慢地向前而来。
“瞄准!”上尉高声叫道,掏出了他的手枪。
伯尔尼埃举起了步枪,但是他在颤抖,他的目光模糊了……他终于瞄准了加布里埃尔的脑袋,加布里埃尔也在颤抖,他正想说什么话呢,他的两腿已经是一片水湿,他瞧着伯尔尼埃那瞄向了他的黑洞洞的枪口,像是刚刚从一场噩梦中惊醒。
与此同时,拉乌尔牢牢地抓着那块车挡板做成的拐杖,估算着上尉、下士长以及那些越南兵与他之间的距离。
费尔南终于赶到了,早已喘得上气不接下气。
“住手!”他再次喊道。
“开火!”上尉高声叫喊。
但是,下士长伯尔尼埃早已放下了手中的枪,枪口现在正冲着地上,他低下了脑袋,热泪盈眶,此情此景,就好像马上要死去的人不是别人,而是他自己。
这时候,上尉举起了胳膊,瞄准了年轻的共产党人,开了一枪,那小伙子的脑袋猛地向后一晃。上尉的胳膊始终高高举着,他随后就转向了加布里埃尔。
场景凝定不动了,所有人的脸全都抬了起来,一时间里,上尉也愣住了,手枪依然还对着目标。
离这里不到一公里,不偏不倚地就在公路的延长线上,一个德国空军中队的飞机朝着大地俯冲而来。
越南兵赶紧跑去,跳进了路边的深沟中。伯尔尼埃卧倒在地。
说时迟,那时快,拉乌尔猛地一下子跳起来,一拐杖撂过去,就狠狠地打在了郝思勒上尉的小腿上,上尉应声倒下,拉乌尔一步冲到费尔南跟前,费尔南也一样俯卧躺倒在地。这时候,拉乌尔已经双膝跪下,把加布里埃尔拦腰抓住,然后站起来,把他的战友架在肩膀上,开始奔跑起来……
上尉大吃一惊,伯尔尼埃则僵硬得像一颗卵石似的,那些越南兵全都双手抱住了脑袋,待在一旁。
就在德国空军的飞机从头顶上飞过的那一刻,费尔南掏出了他的手枪,瞄准了拉乌尔的脊背,只见他还没有跑出十米之远。
他连开了两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