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易丝推着小车跑在了田野中,身前的小推车在地表上使劲地颠簸,车里的孩子们也使劲地哇哇大哭,而就在她身后,那边,德国飞机又对着公路扫射起来,一冲一冲地,像是鸟儿啄食一般。露易丝心里想,若是再这样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她可就成了一个明显的活靶子,于是,她便加速奔跑起来,不料,一个车轮磕碰了一下一个树根,车子立即大晃起来,差点儿失去平衡,幸亏露易丝眼疾手快,及时把住了推车,孩子们的哭叫声越发地响亮了,她无暇顾及,继续奔跑着。很显然,没有一架德国歼击机的飞行员想到过,或甚至动过念头要改变一下航线,来追踪一个推了一辆小车,正奔跑在农田中的逃难者。尽管如此,她还是担心会被枪弹掀翻在地,她气短,胸闷,喉咙仿佛被什么东西卡得死死的,她的两眼死死地看准了前方远处的一排树木,她认定了死理,拼命地奔向那里,她那急促的呼吸开始像吹哨一样发出声响,她的肺像在沸腾。
她逃着命,不顾一切,绝对地不顾一切,一时间里,她觉得自己又成了一个赤身**的年轻女子,漫无目的地奔跑在一条林荫大道上……
她终于停下了脚步,气喘吁吁,转过身来。公路已经离得很远很远了,她根本分辨不清发生在那边路上的种种事情的细枝末节,但是,飞机的隆隆声,还有警报器尖厉刺耳的鸣叫声,还是传到了她的耳朵里,就仿佛她自己还处在那些飞机的肚皮底下。她又接着跑了起来,一直来到树林跟前,树林边伸展开一条小路,她选择了朝右一拐,接着跑去。她仿佛觉得,自己的身体已经着了火。她终于放慢了脚步,企图稍稍缓过气来。眼前的景色已经不同于刚才,微微有些冈峦起伏,零零星星地有一些小树丛,还有一家农庄,这是唯一的一家。该怎么办呢?进去吗?一想到儒勒先生和她这几天从农民那里受到的接待,她更愿意继续在路上走下去。再向前走上一公里或者两公里,她兴许会见到一些小树林,说不定,还会有一些大树林呢。
突然,她意识到,自她从公路那边逃走以来,三个小孩子一直就没有停止过哭叫,她的心顿时又揪得紧紧的了。
她停下步子,朝那个临时摇篮俯下身来,第一次,她定睛仔细地瞧了瞧那三个孩子。两个小男孩都穿着一件手工编织的蓝色毛衣。她抓起盖被的一个角,给他们擦了擦流下来的鼻涕。这个动作具有一种镇定的作用。兴许,他们发现了他们的眼前出现了一张新的脸……
“来吧,”她说着,抓住了第一个,把他扶了起来,“看看我们是不是已经会站立了?”
他小腿一蹬,站了起来,一只手还抓住了推车的车轮。第二个男孩也跟着他站了起来。她一边温柔地跟他们说着话,一边远远地监视着她的左侧方向,看着公路那边,现在,德国空军进攻的所有痕迹全都消失了,天空又变得十分安宁和平静,就像一块裹尸布。
她又把那个小婴儿抱在了怀里,眼睛久久地盯住远处的烟雾,那里,肯定是有车辆起火在燃烧。她唱起了一首摇篮曲,小婴儿开始安静下来。
她弯腰下来,仔细察看了一番小推车中的东西,掀起孩子们身子底下的那一大堆毯子被单之后,她发现了那个用细绳捆扎好的装有让娜信件的小盒子,那是刚才在行路途中滑落进去的,她只记得,当飞机扫射的危急关头,她把这东西往眼前一扔,谁承想就扔进了小推车里,这恐怕就算是她唯一脱险的物件了,因为空袭发生的那一刻,她手中握着的东西就只有它。她赶紧把它又塞进毯子被单底下,继续她的翻找,结果发现了几个瓶子、杯子、勺子之类的东西,还有白铁的刀叉,几件乱七八糟的衣服。她找到了食物:一片面包、一小桶水、两瓶水果泥、几盒子饼干、一大块已有些融化的巧克力、三个蔬菜罐头、一小袋白米、一小包婴儿奶粉。于是,她在路边的草地上坐了下来,把最小的那个婴孩抱住,放在**,就开始把那片面包撕成小块,递给双胞胎兄弟。那两个孩子一下子就接了过去,腿一软,一屁股坐在地上,开始贪婪地咀嚼起来。那小姑娘身上传出了一股臭味,露易丝找到一块没用过的襁褓布,着手为她换尿布。她还真不知道那襁褓布的三个角应该朝哪个方向折叠,由于一下子找不到婴儿用别针,她便把孩子就那么一包,一裹,然后打上一个结,如此胡乱的处理,恐怕撑不了太长时间。而对那块脏了的尿布,她更愿意顺手扔掉了事,而不是那样脏兮兮地团起来带走,她又该怎么洗它呢?
夜幕降临了。满心疑虑的露易丝又观察了一番右侧不远处那个唯一的农庄,觉得它处在一种孤独之中,它呈现出了马蹄铁形房屋常常令人联想到的那种自我封闭性,那是一种并不太友善的外貌。她把那一对双胞胎兄弟放回到推车中,然后又让小婴儿在里头躺好,就继续上路了。
马尔布鲁打仗去啦,
米罗东,米罗东,米罗代纳,
……
此时此刻,来到她头脑中的就是这首歌谣[13]。一时间里,孩子们就这样被它催眠了。
露易丝独自一人推着小车,走在这条笔直的小路上,朝着遥遥在望的小树林的方向而行,她心里列着清单,盘算着必须做的几件事,给这些孩子换尿布,喂他们吃的,给他们寻找一个睡觉的地方,尤其是,要为他们找到一个接待站,通常,人们发现的孤儿该往哪里送呢?
我带来的坏消息,
米罗东,米罗东,米罗代纳,
我带来的坏消息,
让您眼中充满泪。
儒勒先生孤独一人留在公路上的形象突然映入了她的脑海中:“快去吧,露易丝!赶紧逃命!”穿着便鞋的儒勒先生,是不是已经被一架德国飞机杀死在了一条乡间的公路上?
看到他灵魂在飞,
米罗东,米罗东,米罗代纳,
看到他灵魂在飞,
穿越了月桂树丛。
一时间里,肚子得到了面包块的填补,双胞胎兄弟便又沉沉入睡,而小女孩却开始哭了起来,露易丝心里被惹得火急火燎的,她受到的交叉打击实在太多,让她几乎有些精神崩溃:这一突如其来的出逃,还有一路上所遇到的种种事件强加给她的这种责任……她颇有些抱怨这一本能的反应。不一会儿,人们就看见她一边慢腾腾地走着,一边用一条胳膊推着小推车,而另一条胳膊,则抱着那个脑袋缩在脖子里的小婴儿。
当她走到小树林那边时,乡间的夜空中已经镶嵌上了一层薄薄的雾霭。这地方原本并非像她以为的那样是一座树林,而是一条路,而且,恰恰就是她两个小时之前离开的那一条路。断断续续的逃难者人流还在继续流动,人们带着行李箱,步履沉重,机械地向前而去。有一些自行车,但再也没有了任何汽车……
露易丝有点儿辨别不清方向了。她把儒勒先生连同他那辆烧得半焦的标致车丢下的那个地方,到底是位于她的右边,还是在她的左边?三个小孩子全都醒来了。当务之急,就是要好好安排他们的吃喝拉撒,要给他们提供浓稠的食物,要为他们换尿布,要给他们水喝……“他还没有断奶呢……”这句话又一次返回到她的脑际。怎么给一个还不怎么会咀嚼的孩子喂食呢?她有没有必需的那一切呢?所有这一大堆问题压得露易丝几乎有些迷迷糊糊,心不在焉,于是,她就这样又一次走上了那条路,跟逃难的人群又融汇在了一起,只要她还没有安排好那一切,她就始终拒绝停下脚步,她的歌声变得越来越嘹亮,只希望能平息一下那些震撼着小推车的哭闹声。
有的人夫妻团聚,
米罗东,米罗东,米罗代纳,
有的人夫妻团聚,
有的人孤苦伶仃。
沿着公路望去,只见不计其数的小汽车和大卡车都躺在深深的路沟中,就像是墓地中的尸骨残骸。一些车里头的发动机还在冒着烟,车身外壳已然面目全非,车门也都大大地敞开着,让人能瞥见车内一摞摞破了洞的旅行箱,一只只敞了口的硬纸箱,都已经被一双双贪婪的手疯狂地掏腾一空了。露易丝走得相当快,因为旅行者的涌流早已经稀疏下来,但同样还因为,他们当中很多人选择了停下来就地过夜,他们在公路的一侧,就是深沟对面的那一侧,即兴搭起了临时宿营地,很简单地在地上用雨布一铺,毯子一垫,床单一盖,每个人应该都在祈祷老天不要下雨,不要在人祸之上再加天灾。
引导着露易丝一直向前走的,是一团火光。那是沿着斜坡亮起的一道火光,燃料是枯木,围绕着那堆篝火的,是一家人,他们背对着公路,正在狼吞虎咽地吃饭。
露易丝把手推车停在了离他们只有几步远的地方。三个小孩子的哭叫声让他们全家人都扭过了脑袋。一刹那间,露易丝分明看清了两个少年郎的麻木不仁,父亲的敌意,还有母亲的忧伤。
露易丝让那两个双胞胎席地而坐,把小婴儿抱在怀里,开始把自己拥有的不算多的食品从车里拿出来,放到地上,全都加起来也不过只有零零碎碎的一点点,不足以构成一顿饭。她又一次把面包片撕成小块,递给两个小男孩。篝火边上的那个女人,拿一个眼角偷偷瞥着她。人们能听到,田野中有几头奶牛在哞哞地叫个不停。露易丝打开了奶粉口袋,里头的奶粉散发出一种淡淡的香草气味,她舀出一点来,装在马口铁皮的小碗中,又倒了一点水进去。一大块稍带有些稠糊的凝块立马就形成了。两个小男孩一边嚼着面包,一边好奇地瞧着她,小婴儿则有些迫不及待了,露易丝想用匙子背把凝块压碎,但是,那凝块就是拒绝化开来。
“如果您不把水给加热了,它就不会化开来。”
那女人已经站到了她的面前。五十来岁的年纪,相当健壮,身穿一件带花枝图案的长裙子,但那裙子看起来很像是一条床罩。
“别管她了,泰莱丝!”那男人说,他还留在篝火前。
但是,那女人大概是早就听惯了他的唠叨,而根本就不愿意听进去。她过来拿起了那只铁皮碗,把里头的所有东西都倒到一口小锅里,原来,这家人装备得比露易丝要强得多了。正当她在那里忙活,在火上加热糊糊羹时,她丈夫在一旁低声跟她聊起天来,他的那些话不时地被打断,只能听出来,他说话的语调有些急促,有些命令式,还有些争论的味道。
在这期间,露易丝把怀里的小孩子放了下来,给了她一个玩具——那是一个木头做的哨子,带有一个小小的把手,小婴儿捏在手中使劲地挥动着——而自己则忙着把那几瓶水果泥掏了出来,但是瓶盖子盖得紧紧的,她的手劲不够,根本就拧不开。于是,她就走向了那个男人,而他则直瞪瞪地瞧着她一路走来,仿佛准备好要跟她打上一架。但她并没有一直走到他跟前,而是停在了两个少年中年长的那一个跟前。
“我没有力气,您能不能……”
他立即捏紧了瓶子,一拧,只听得轻轻的“扑通”一声,瓶盖就打开了,接着,他一手把瓶子递给了露易丝,另一只手则把盖子也递还过去,就像递过去了一份战利品。
“谢谢,”露易丝说,“您可真的是个好心人……”
她本该提议去旅馆过上一夜[14],那他则会感到再幸福不过了。
当母亲的那一位在锅里搅拌着糊糊。
“小心啊,”她说,“很烫的……”
要喂那个小女孩吃东西可真的是费了她老大的劲。孩子一直在不耐烦地哭闹着,不肯乖乖张嘴,一定是期待着有一个**,或者一个奶嘴给她,即便张嘴,她也只是把露易丝好不容易喂到她嘴里的那一点点东西给吐出来。经过半个小时坚持不懈的努力,年轻女郎终于累垮了,小女孩也一样。而那两个双胞胎,则坐在两步远的地方,开心地玩着瓶盖子。露易丝想出了一个想法,把那一碗糊糊做了进一步稀释,直到把它变成一种**状,然后,她再一匙子一匙子地往小女孩的嘴里灌,而那孩子,已经累得不得了,喝着喝着就睡着了,像是被她的无谓努力给催了眠,而她的小肚子里几乎就没喂进去什么。
露易丝还是第一次仔细地打量她。小小的脸上,线条分明,眼睫毛又弯又长,小耳朵曲线玲珑,小嘴唇粉红粉红,这小女孩长得是那么漂亮,看得她心中一阵阵地激动。她不由得很快联想起了让娜写的那封信中所说的:“哦,这婴儿的小脸蛋啊!”她被她们的命运所选定走的这条道路给彻底弄迷糊了。让娜和她,她们俩都被剥夺了一个小婴儿。而现在,露易丝的怀抱里一下子有了三个。
双胞胎是男孩,很爱玩,也很爱笑。露易丝跟他们玩起了藏东西,把匙子、杯子、小碗什么的藏起来又拿出来,再藏起来再拿出来,逗得他们咯咯大笑。那一家的两个少年这一下也把背转向了篝火,不去看他们的父亲,而是瞧着这位有着一双白白净净的手的漂亮年轻女郎,她那精疲力竭的脸,也被一种不无痛苦的微笑给映照得亮堂堂的。
两个小时之后,一切归于宁静。
孩子们都换过了尿布,小婴儿也醒转过来,露易丝终于往她的嘴里喂下了几匙子已经有些凉了的稀汤糊糊。
她所能找到的,就是在小推车中蜷着腿脚躺下来,把小婴儿抱在她的肚子前,两个小男孩则一边躺一个。
在他们的头顶上,天空透出一种深蓝色,漫天的星斗闪耀着微光。三个小孩子的呼吸是那么平稳,那么清爽,露易丝轻轻抚摩着那小婴儿热乎乎而又毛茸茸的小脑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