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redo um disea pater desirum, pater factorum, terra sinenare coelis et terrae dominum batesteri peccatum morto ventua maria et filii...”[6]

啊,他是多么喜爱这个啊!

对拉丁语,戴西雷连一点儿的入门基础知识都没有,却兴致勃勃地投身于这种祈祷仪式之中。而由于早先也很少去教堂,他对一个神父究竟该怎么做弥撒的概念也没有多少。因此,他就即兴发挥,以自己特有的方式来主持弥撒,并且用一种稍微带那么一丁点儿拉丁语外表的语言(尽管两者的差距何止十万八千里)来念诵,最终,还以他唯一掌握的一句拉丁语来标志出祷告唱和中应有的节奏:In nomine patri et filii et spiritus sancti[7],对此,那些信徒很高兴终于能找到一个标志,于是也就众口一词地回答以一声:“阿门!”

爱丽丝是第一个对此提出疑问的人:

“这种弥撒,我的神父,实在也太……令人费解了吧。”

戴西雷神父小心翼翼地摘下从早先那个教士的旅行箱里找到的祭披,而那个教士应该早就换上了戴西雷·米戈的衣服,被永远地埋葬到了泥土中。这会儿,戴雷西回答道:

“是的,这是依纳爵教派[8]的礼拜仪式……”

爱丽丝谦卑地承认,这对于她是完全陌生的领域。

“还有这拉丁语……”她斗胆补充了一句。

戴西雷神父为她送上了一丝仁慈的微笑,并且解释说,它来自圣依纳爵修会的传统,而作为一种宗教礼拜形式,它早在“君士但丁堡的第二次主教会议[9]之前”就已经相当流行了。

“我们的拉丁语,假如可以这样说的话,才是最原始的。它更接近根源,更接近天主!”

而后,看到爱丽丝告诉了他她心中的惶恐(“我们都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我的神父,不知道什么时候坐下,什么时候站起来,什么时候又跪下,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怎么歌唱……”),他便表现得很能安慰人:

“这是一种很简单、很朴实的礼拜仪式,我的孩子,不加雕琢,不加修饰。当我把手举成这个样子,信徒们就站起来。摆成这个样子,他们就坐下来。在依纳爵教派的礼拜仪式中,信徒们是不歌唱的,由神父替他们来歌唱。”

爱丽丝便把这个意思转告了众人,于是,再也没有人对礼拜仪式说什么闲话了。

“... Quid separam homines decidum salute medicare sacrum foram sanctus et proper nostram salutem virgine...”[10]

在短短几天的时间里,很多逃难者来到了这里。造成的结果是,小小教堂内的祭坛本身也被侵占了,弥撒不得不改到半圆形后殿和侧殿那边去做,每次仪式,都是人满为患,戴西雷取得了一种近乎疯狂的成功,并不是所有人全都能挤进去的。结果,一些信徒只得留在墓地中,通过破损的花窗玻璃留下的豁口,远远地听着弥撒。

白天期间,一旦天气条件允许,戴西雷就会在露天布道。孩童们你争我夺地争当辅祭,为主持弥撒的神父递个圣水,捧个酒什么的,在弥撒进展的间隙,他会突然朝他们转过身来,给他们使个滑稽的眼色,就仿佛他也成了他们中的一员,他只是在模仿一个神父的样子,跟他们一起玩着表演主持弥撒。

“Confiteor baptismum in prosopatis vitam seculi nostrum et remissionem peccare in expecto silentium. Amen. ”[11]

“阿门!”

戴西雷的一大悲观失落在于,他为让他的那些教徒继续存活下去,早已忙得手忙脚乱了,纵使有三头六臂也难以应付眼前的千百项任务,他根本无法再尽可能地抽出那么多时间,来扮演他最喜爱的角色,来听取信徒们的忏悔。而实际上,他不无兴趣地发现,这些人竟然有那么多的罪孽,说实在的,他们可全都只是命运的牺牲品啊。由于戴西雷掌握着轻易的、慷慨的赦罪权,所有人都愿意前来向他作告解。

“我的神父……”

来者名叫菲利普,是一个身材魁梧的比利时人,却有着一种姑娘般的嗓门,人们怀疑他犯有重婚之罪,因为他跟一对实在难以分辨区别的双胞胎姐妹一起旅行。战前,他当过电工,也全靠了他,神父的那一台矿石收音机得以完美无缺地工作,让这个偏僻的礼拜堂能够跟军队总参谋部一样消息灵通。

“刚才最后一响,是七点钟……”

戴西雷神父从他的缝纫工作中重新抬起头来(他正在为新来的人缝制睡觉用的被褥袋,一边工作,一边收听着广播,一个播音员正在宣布,德国军队已经占领了马恩河畔夏龙和圣瓦莱里-昂-科)。

“好的,我们这就去吧!”

每星期两到三次,他动身前往蒙塔日的专区政府,他坐的是在附近几公里处找到的一辆军用卡车,它因为耗尽了汽油被抛弃在那里。戴西雷神父想办法弄到了燃料,让卡车得到了复活,他掀去了罩在车上的雨布,在车斗上紧贴着驾驶舱的地方,高高竖起了一个很大的耶稣受难十字架,还是因为早先的一次暴风雨而从礼拜堂的一道墙上冲刷下来的呢。这个接近两米高的十字架总是面朝着汽车前进的方向。

“耶稣由此为我们开辟了前进的道路。”戴西雷这么说。

由于这辆“天主之车”行驶时一直会排放一大团又浓又厚的白色烟雾,绑在十字架上的耶稣一路朝你奔来时,身后就会卷起成团成团的珍珠色云彩,人们便会说,那是一群天使跟随其后。见到卡车进入了蒙塔日,过路的人便纷纷画起了十字。

听到响动,专区区长卢瓦索就知道他要接待戴西雷神父的来访了,而对方,确实,也会很快地不经通报就走进他的办公室,其实,也确实不需要什么通报,因为还在这一行政机构中坚持工作的人已经寥寥无几,除了我们的这位乔治·卢瓦索。这是一个平静而又果断的男人,他决定留在他的岗位上,直到侵略者来到,把他赶下台去。

“我知道,我的神父,我知道!”

“那么,好吧,我的孩子,既然您都知道了,那您在做什么呢?”

戴西雷神父强烈要求见一个官员,这在当前阶段实在是一个罕见的过分要求。他希望有人能来清点并统计一下贝罗礼拜堂那里的逃难者,好让他们得到应有的权利,他希望行政方面能为他发放一些补助,希望它可以拿出一些具体的确实措施,来解决这些人的睡觉、吃饭、医疗问题,他想要一个医生或者一个护士。

“我的神父,可我这里已经没有人了……”

“不是还有您吗!您就亲自来吧。耶稣将会感激您的。”

“因为耶稣他本人也到了您那里了吗?”

是的,专区区长很愿意跟戴西雷神父开玩笑,这也是他特有的自我超脱的方式,能帮助他一时从一项十分折腾人的任务中超脱出来,他总是会对手下的人指手画脚地发号施令,会寻求种种帮助,提供给来到他这个专区的逃难者,会动用宪警、社会援助机构、医院,这真是让人累得要死的事。

戴西雷微微一笑。

“我有个主意。”

“老天啊!”

“您这么说可就对了!”

“我听着呢。”

“既然您只是在绝望的情况下才会过来亲自关照,那您就永远都不要来我们那里了,因为,我们几乎就要成功地摆脱困境了,假如我就让,这么说吧,让十几个逃难者就那样活活饿死,您觉得怎么样?”

“十几个,还真不多嘛……”

“应该死上多少人,才能让您动手关照一下呢,专区区长先生?”

“坦率地说,我的神父,在少于二十个人时,我是很难迈开脚去走动的。”

“那么,我是不是应该首先选择妇女与儿童呢?”

“从您这方面来看,还真的是个棘手的问题呢。”

这两个男人对视一笑。他们干的是实际上是同一个职业。两个人都在花时间堵上被战争打开的缺口。这一类的交流是礼仪性的,此后,人们会转入严肃的具体事情上来。反正,戴西雷是从来不会空着手走出这间办公室的。有一次,他获得了好几桶的汽油,靠着它们,他让“天主之卡车”的轮子又滚动了起来(并且前来碰破了专区区长的脚),另外又有一次,他获得准许,使得一个学校食堂的物资收归国有。

“我所缺少的,是人员到位,您明白吗?能负责健康的工作人员的到位。”

卢瓦索对神父始终隐瞒了一点,即他依然还拥有着数量不多的一小撮护士,但是,贝罗礼拜堂那边的形势让他心中的担忧日益增加。到目前为止,他依然还没有办法亲自去走一趟,而这一临时收留中心日益变得庞大的吓人方式,则刺激着他要到实地去走一趟,仔仔细细地看它一个究竟。

“我给您派一个女护士去吧。”

“不。”

“怎么不呢?”

“您就别说是把她派来给我,我这下直接把她带走就是了。”

“好极了。但是,由于您绝不会再把她还给我了,到时候,我就自己去找她好了。说好了,星期二。十点钟啊。”

“您将过来做一番统计清点吗?”

“我们到时候走着瞧吧……”

“您将过来做一番统计清点吗?”

区长有些疲惫。他让步了。

“是的。”

“哈里路亚!单为这一漂亮的行动,您就值得一次弥撒。一次弥撒,您觉得如何?”

“那就到时候让我们来它一次弥撒吧……”

他是真的很疲惫。

派过来的女护士是仁爱修女会的一个修女,很年轻,长了一张苍白的脸,面部线条很坚毅。

她把一只又白又长的手伸给了菲利普。

“我是塞茜尔嬷嬷。”

那个比利时人,一时间里哑口无言,恭恭敬敬地跟她打了个招呼,然后,扛起那个年轻修女随身带来的几个硬纸箱和一个旅行箱,就往车斗上放。

从蒙塔日返回的时候,卡车走的是一条蜿蜒弯曲的复杂线路,这就有助于戴西雷神父细细扫**了附近的几个农庄,得到了他所能得到的供礼拜堂里的人吃的东西。他还走访了几个蔬菜园(“那边我看到的莫不是西红柿吗?”),勘探了几处地窖(“你们有足够的土豆,完全可以扛得住敌人的一次围困,你们应该可以把其中的一半奉献给天主的事业,不是吗?”)。

“简直就是抢夺!”爱丽丝早就这样说过,那还是在她第一次参加他们巡行的时候。

“根本就不是,您看到没有,他们在给予的时候,内心是多么幸福啊!”

今天,当他们经过瓦尔-列-罗日的时候,戴西雷神父伸手跟西普里安·普万雷打了个招呼,那人正在田里干活儿,离他不远的地方,有一头小牛被人捆住了四脚。

“往右拐!”戴西雷神父高声喊道。

比利时人菲利普停下车来,并不是为了满足戴西雷神父的要求,而是因为前面的路被一长列军事车队给堵死了。

“假如那是法国军队,”戴西雷神父信口道,“我倒要问一问他们是不是走对了方向……德国人,应该是在那一边,对不对?”说着,他指了指相反的方向。

年轻的修女微微一笑。整整一个上午,在区长卢瓦索的办公室,人们谈论的就只有这个:法军第七军在卢瓦尔河一线全面撤退,而他们现在看到的车队无疑正是最早一批渡过了卢瓦尔河的……

“但是,他们到底要去哪里?”戴西雷问道。

“我倒是要说一句了,瞧这样子,他们恐怕是要去蒙西埃纳呢,”修女回答道,“不过,我并不太确信……”

等到长得一眼望不到头的军车纵队走过之后,天主之卡车终于开上了一条长长的土路,它一直通向普万雷家的农庄,这地方只矗立着两栋房屋。刚才在路边看到的在田野中干活儿的西普里安就住在这里,他是一个性格孤僻、不太合群的农民,跟他门对门生活在对面房屋中的则是他的母亲,雷翁蒂娜,母子俩经常拌嘴。似乎是一场远古的战争让母亲与儿子成了死敌。从此,他们彼此不再说话,每个人分别占据着两栋面对面的房屋中的一栋。就这样,他们能够透过窗户瞧着对方,并且暗暗地诅咒着对方,而用不着挪动一步。

天主之卡车停在了院子里,戴西雷神父跳下车子,以一副满足的神气凝望着两栋房子。陪同他一起过去的修女,几乎是跟普瓦雷老妈同一时间来到房屋跟前的。

“你好啊,我的孩子。”这位教士说。

雷翁蒂娜点了点头。身穿一袭黑色长袍的神父的到场,加上有着一身白衣的修女的陪同,给她留下了深刻印象,就仿佛救世主向她派来了一个使团。

“我是来拿拖车的木板的,您能告诉我它们在哪里吗?”

“拖车的木板……那是做什么用的,我的神父?”

“用来把小牛装上卡车。”

雷翁蒂娜的脸顿时变得煞白。这时候,戴西雷便解释说,西普里安刚刚把那头小牛当礼物送给了贝罗礼拜堂。

“那头小牛可是我的。”雷翁蒂娜抗议道。

“可是,西普里安说那是他的……”

“也许他说过那样的话,但那头小牛确实是我的!”

“好吧,”戴西雷神父说,一副很随和、好通融的样子,“西普里安把它献给了天主,而您又要把它给要回来……那您就自己看着办好啦。”

他掉转脚跟,返身朝卡车走去。

“等一等,我的神父!”

雷翁蒂娜伸出胳膊,指了指栅栏围起来的一块地。

“假如他把小牛给了您,那么,我,我就可以把这个鸡窝里的鸡给您。”

在回去的路上,西普里安看到卡车上装上了他家的鸡,不禁惊讶得目瞪口呆,然后,他便痛痛快快地奉送上了本属于他母亲的小牛。他根本就不需要那块木板,自己一使劲,就把那头小牛送上了车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