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易丝的心里其实一点儿的底都没有,她不知道那位军士长会不会把信件交给拉乌尔·兰德拉德。

“他兴许只是为了摆脱掉我的纠缠,才答应下来的……”

“我倒是感到很惊讶,”儒勒先生说,“他本来完全可以拒绝的呀。依据我对那些正人君子的了解,我觉得他若是不想帮你的话,他完全有可能断然说‘不’的。”

既然信已经发出了,军用卡车也走远了,那么,还应该做点儿什么呢?德国军队正在如浪潮一般滚滚涌来,掉头返回就等于白白地把肥羊肉送到狼口,只有死路一条。那么,留在这里又如何呢?在这里等待,同样也是死路一条,到头来,那恶狼也会张开血口,毫不留情地把你生生地活吞了。于是,剩下的就只有一个办法了,那便是目前已经有几十万逃难的人正在采用的办法,一直往南方逃去,逃得越远越好。一直要逃到哪里才是个头呢?没有人会知道。人们根本就不去想别的,就只有一个念头,逃跑。

“我们可以在这里吃晚餐,”儒勒先生说,“但是,就不应该留下来睡觉了,这里很荒凉,很危险。”

“晚餐……”露易丝回答说,很有些疑惑。

他们已经不再剩下什么可吃的东西了。儒勒先生只能朝汽车的后备箱伸出一条胳膊去,找出来一个纸口袋,从中,他掏出来四块三明治。另外,还有一瓶葡萄酒。

“就算是要去一家家酒吧餐厅找你的那家伙,我不是也应该趁机补充一下我们的食品嘛。”

在一个买到一杯水都算得上是辉煌战果的阶段,儒勒先生是如何想办法弄到那四块三明治的呢,这还真的是一个神奇的秘密。露易丝没有做别的,只是伸出双臂搂住了他的脖子。

“好了,行啦,行啦……更何况你将看到……”

他指了指打开了的三明治。那一片火腿,薄得就像是一张圣经纸。他拿起他的开瓶器,打开了那瓶葡萄酒,然后,两人开始咀嚼起了早已变硬的面包。

露易丝拿出了让娜的信笺。

儒勒先生目光凝定在了汽车的挡风玻璃上,以一种令人不安的节奏啜饮着大杯的葡萄酒。

“我也想喝一点。”露易丝说。

儒勒先生从他的麻木迟钝中警醒过来。

“哦,对不起,我的美人儿,很抱歉……”

他颤巍巍地为她倒上酒,她不得不自己伸手抓住酒瓶的瓶颈,好让酒不洒到杯子外面。对一个酒吧餐馆的老板来说……

“您还行吗,儒勒先生?”

“为什么这么问,我看着不行吗?”

这是一种咄咄逼人的腔调。露易丝叹了一口气,他就是这样的,粗暴有余,理性不足,没治了,这可不是一次世界大战就能让他改变得了的。

她更愿意回到她的阅读中去。

这一封信写于1906年六月,那时候,让娜·贝尔蒙已经受雇到梯里翁大夫的家中当了女用人。

我亲爱的:

我造成了一种局面,却根本没有料想到它所产生的结果。

露易丝感到,儒勒先生正在朝她俯下身来,他从她的肩膀上瞥来一道目光,在偷看信件。

如果说,她很想让这一阅读变成一种纯粹隐私的行为,她却并不想就在这辆汽车里当着儒勒先生的面那样做。于是,她就装作仿佛没有发现他在一旁偷窥的样子,而是继续一个人读着。这是一封很长的信。让娜在信中表达了她受雇于大夫家的别有所图,但她的心情也十分矛盾,因为她拥有——她是这么写的——“无论何时何地都能感觉到您在跟前的那种幸福。眼下这一刻,我就享受着这一窃取的地位,僭越的权利,因为是它构成了我的生命。”

当她把手中的信放下来时,她看到,儒勒先生在一旁早已是热泪盈眶。这是一个心情沉重的五大三粗的男人的粗大泪珠。

露易丝颇有些窘迫难堪,只得把一只手搭在他的胳膊上,但他依然久久不能释怀。他的鼻涕都流了下来。露易丝寻找着她的手帕,掏出来替他去擦,就像是给一个孩子擦泪擦鼻涕。

“好啦,”她说,“好啦……”

“正是这一文字,你明白吗?”

露易丝不明白,她等待着,手里拿着手帕。儒勒先生瞧着眼前。

“好的,我可不是大夫,我,兴许正是因为这样……”

这话若是出自无论哪个人的嘴,都会显得很滑稽。但是,它从儒勒先生的嘴里说出来,就一点儿都不滑稽了。露易丝明白了自己的那种盲目糊涂,明白了她曾强加给这个男人的那种残忍。

“除了你的母亲,我从来就没有爱过任何人,你明白吗?”

终于,这话就这样说出了口。

“没有任何人……”

他接受了露易丝的手帕。

阀门已经打开,水哗哗地直流。

“我就那样眼睁睁地看着她进入了这个故事里……我又能做什么呢,嗯?她可是谁的话都不听的啊。”

他一边凝视着他的空杯子,一边揉捏着那块手帕。突然,像是得到什么灵感似的,他转身朝向露易丝。

“我是个胖子,你明白。而胖子们,是很特别的种类。人们很喜欢跟他们说悄悄话,吐露心声,但人们从来不会爱上他们。”

儒勒先生应该感觉到,一种滑稽的情感死死地守定了他,他不由得挠了一下自己的喉咙。

“于是,我就结婚了,娶了……仁慈的天主啊,我甚至都记不得那个女人的名字了。哦对了,热尔曼娜!是这个名字,热尔曼娜……她后来跟一个邻居跑了,她跑得确实很有道理。跟着我,她一定会活得很不幸的,因为,在我的生活中,除了你的母亲,从来就没有别的女人。”

黄昏的景色,如同寻常日子里频繁见到的那样,赋予了眼下这一刻一种令人伤心的肃杀气氛。

“我所爱的从来就只有她……”他重复道。

这一番坦言,他应该对自己说了已经有成千上万遍,这会儿就像涌浪一样把他自己也都全部淹没了。热泪又一次涌上了眼眶,而露易丝则把它们一一擦干,她心中有一种奇怪的直觉,认定自己还是跟儒勒先生处在同样的地位中。两个人全都希望得到一个女人的爱,而这女人的**却明明投放到了别处。这一番坦言紧紧地揪住了露易丝的喉咙。在这辆标致汽车里,这两个紧紧倚靠在一起的人设置了挑战,他们很自然地做到了这一点。

“我来给您读信的下文吧,您愿不愿意?”

“假如你愿意的话……”

“这是在1906年。”

“啊……让娜怀孕了,是这样吗?……”

“我相信是的……”

最开始的几个词是最有价值的,“我亲爱的”。这样写既痛苦,又简单,还很必要。

我亲爱的:

您不会抛弃我的,不是吗?我把我的整个生命都给了您,您是不能够在我目前的情况下离开我的。

我等着您的答复,我现在只是因为您才活着,假如我将失去您的话,我将会变成什么样子呢?

请尽快回复我。

让娜

“他是怎么答复的?”儒勒先生问道。

“我这里没有他的信,我只有我妈妈的信。”

她最后一次想到母亲而从嘴里说出“妈妈”一词时,是多久之前的事情呢?

“哦,反正别管了……她后面是怎么说来着?”

我亲爱的:

我马上就要走了。我听从了您的说理。我赞同了您的允诺。

我只能现在才告诉您,因为什么都无法再改变了。我很害怕。知道了我怀上的是您的孩子,而我不得不把他丢弃,这让我心如刀割。

请不要再抛弃我,我求求您了。

让娜

1906年十二月四日

儒勒先生什么都没有说。他把潮湿的手帕紧紧捏在手中,皱起了眉头。他的脑袋在肩膀上轻轻地晃动,像是被风儿吹动了一般。

露易丝继续念道:

我亲爱的:

我的信将会很短,我为我只能如此而痛心疾首。

我从来不曾想象过这一时刻会来到:我不能再见到您了。不是因为我不再爱您了,那是不可能的。而是因为我心中的某些东西已经破碎。我已经不再是我自己。也许在未来,对于您,我还会继续意味着什么。哦,假如您能看到他那张小小的脸……我只见过他一眼。人们团团地围住了我,不让我看到他,这实在有点儿太残忍了,于是,我不管心中的痛苦,站了起来,我飞快地穿越了房间,没有人能够阻止我,我一直跑到把他抱在怀中的护士那里,一把扯下裹着他的襁褓。

哦,这婴儿的小脸!

它将永远留在我的脑海中。

我昏了过去。当我又醒来时,一切已经太晚,这就是人们对我说的,他们说,一切已经太晚,你已无能为力。

我终日以泪洗面。

尽管这一切给我带来悲痛,我还是在继续爱着您,但是,要想看到您,在目前,却是我力所不能及。

我爱您,我离开您。

让娜

1907年七月十日

儒勒先生恢复了镇定。

“她告诉我说,孩子是个死胎,你明白吗?她为什么不对我说实话?假如连对我都不能说,她又能对谁去说呢,嗯?对谁?”

让娜分娩了,也看到了她的婴儿,但就在那一刻,人们把孩子从她怀中夺走了。仅仅是这个形象本身,就证明了露易丝一心想找到拉乌尔的意愿是多么合乎常情。

现在,她已经不是为了他在行动,而是为了让娜,为了这位应该受了那么多苦的母亲。

“1912年九月八日。”露易丝又读了起来。

儒勒先生和她都感到心头一震。这个通过几封信件在他们眼皮底下讲述的爱情故事突然有了另一种走向。

让娜跟阿德里安·贝尔蒙是在1908年结的婚。

露易丝是在次年诞生的。

分别五年之后,让娜又跟大夫恢复了联系,那是在她的婚姻之外。

是谁主动寻求了这一重叙旧好?是让娜:“这是多么幸福的事啊,您没有把我忘记,您同意再跟我见面……”

她只是很简单地提出了要求:“我不再强求。我远离着您,但是您始终就在我的心里,于是,我下定了决心。只要能投入您的怀抱中,就算要付出受惩罚的代价……”

露易丝不禁浑身猛一激灵。

“你莫不是有些冷吗?”儒勒先生问道。

露易丝没有回答,久久地瞧着窗外,看着夕阳的光芒,那光彩几乎是金黄色的,似乎就从树木丛中落下来。

“对不起,您说什么?哦不,我不冷……”

假如露易丝对自己父亲的了解更多一些,让娜信件的这一部分兴许就会引起她的悲痛来。但是,父亲只是以一张照片的形式在她的生活中存在过,而且还是一张很平庸的照片,那实在太微不足道,无法激起什么痛苦来。

“您想不想听到后文?”

“假如这不让你太为难的话……”

我亲爱的:

为什么要做下一件这样的事?难道这场战争有那么需要再多一个死人,您竟然会选择在没有义务参加的情况下出发参战?

您为了离开我竟然到了如此的地步?

我每一天都在祈祷,祈求能让我的小露易丝留住她的爸爸。难道还需要我整夜整夜地哭泣,祈求这场战争留住我唯一的爱?

您对我保证了您的爱,但是,这样的一种爱,您喜爱战争更甚于喜爱它,这样一种爱,它又是什么?

您会回来的,不是吗?

回来寻找我吧。把我留住吧。

您的让娜

1914年十一月

梯里翁大夫的参战是令人相当惊讶的一件事。他的年龄本来已超过了五十岁(人们不会拒绝任何一个人参战,尤其不会拒绝一个医生,所有人都可以找到事情做),但是,他选择的是冒险到前线去作战。

让娜向他提出的问题,如今同样也挂在了露易丝的嘴唇上:为什么要这样?出于信念吗?那是可能的。

突然,在露易丝的脑海里,闪现出了对那两个参战老兵的回忆,那是她母亲在战后招来的房客。在他们之前,让娜从来没有同意过把她家的那栋小小的披屋租出去。她是不是在他们身上看到了某种东西,是她早先爱过的两个参过战的男人身上也曾有过的?

“我想象不出他也参过战,这个小子。”儒勒先生松口说了一句。

露易丝也觉得,这种爱国主义中存在着某种跟这名称不太相符的东西。她从来就没有像现在这样,深深地为没能得到大夫写的信件而感到遗憾。弄明白这个爱情故事,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但只发现其中的一半……可以确定的是,大夫作出了牺牲。他参战是为了保卫祖国。或者,是为了他自己的爱情。

我丈夫于七月十一日战死。

J.

1916年八月九日

这封信写在从一个学生练习本上撕下来的一张纸上。

这一次,父亲的死亡紧紧地揪住了露易丝的心。

这一桩婚姻,是一团多么糟糕的乱麻啊。她本人,作为孩子,一点儿忙都没有帮上。她擤了一下鼻涕。

“好啦,好啦。”儒勒先生一边说着,一边把她拥在了怀里。

还只剩下一封信了。

这一次,是儒勒先生主动过来读的。他用的是一种颤颤巍巍的低沉嗓音,每个词念出来时,都好像会随时咳嗽。

我亲爱的:

给您写我最后的一封信,我的心里很激动,这让我回想起了我们的第一次见面。我的心跳得就跟当时一样激烈。

唯一的区别,就是希望,既然您把它给剥夺了。既然您拒绝再跟我会见,跟我生活在一起,而现在,这事情却是可能的。

您知道,您这是在杀死我,而您还是这样做了。

我能给予自己的安慰,就是相信我生活在我所怀着的对您的爱情中。我应该感谢我的小露易丝,不像您抛弃了我,我不愿意抛弃她。若是没有她,我会马上就死去,不带遗憾。

我只爱过您一个人。

让娜

1919年十月

这跟儒勒先生一个小时之前说的是同样的词。爱情到处都是彼此相像的。

因此,现在,成了寡妇的她本来完全可以跟他一起重叙旧情了,但这一次,是大夫拒绝了她。

“真是浑蛋一个。”儒勒先生说。

露易丝摇了摇头。

“他同意把让娜的孩子拉乌尔养大,却从来没有对她说过这件事。现在,一切都已太晚了。他成了这一桩机密的囚徒,假如他跟让娜一起出走,那么,梯里翁夫人就会把一切都讲述给她听……无论如何,这是他们那个故事的终结。大夫早已经被束缚住了手脚,他已经什么事都做不了了。”

他们就这样在那里待了好一阵子,正视着这个故事的一派乱象。

儒勒先生独自啜饮着那瓶葡萄酒。而她的那杯酒,则还是半满的。出于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两个人最后都喷了一下鼻息。露易丝把她杯中的剩酒倒出车窗外。儒勒先生则下车去,摇动着发动机的手柄,好让汽车点火启动。

他们离开了树林,彼此都没有说话。

这之后,傍晚的金色彩霞也消散了,他们也回到了奥尔良出口附近的大路上,只见有很多大车,装载着家具杂物,从田间走过,干渴的马儿在那里频频地跳过栅栏,跑向田野。富人们的出走在几天之前就结束了,现在,艰难地走在大路上的则是其他人了,跟他们混杂在一起的,有穿军装的人,还有农民、平民、伤残者,整整一大批民众,全都走在公路上,一大帮子寄宿者乱七八糟地挤在一辆市政汽车中,还有一个牧羊人带着三只绵羊。

汽车慢慢地颠簸在逃亡者的人流中,而这人流不是别的,就是这个被撕裂、被抛弃的国家的真实写照。到处,都是一张张脸,除了一张张脸,还是一张张脸。一长列无头无尾的葬礼队伍,露易丝想到,这变成了一面确凿的映照出我们的苦难与失败的镜子。

在以步行一般的速度行驶了二十来公里之后,标致车停在了卢瓦尔河畔圣雷米公路上的一场大堵塞中。

边上,有一个女人也停了下来,她正推着一辆手推车,车上装满了衣服包。

“请问你们还有水吗?”

儒勒先生回答说他们还有一瓶水,应该就在后备箱里的什么地方。他是用努嘴表明这意思的,可以明显看出,他这样做是很违心的。露易丝赶紧去找,把那瓶水递给了女人。

“我们不是不想给您……”

这时候,露易丝方才看清楚了,原来,在她手推车上的,不是一包包的衣服,而是孩子。一共三个孩子,全都熟睡着。

“两个大一点的,有十八个月了,”那女人说,“那个小女孩,还没有九个月大呢……”

原来,她是幼儿园的女教师,她说了她那个城市的名字,但露易丝没有听明白。他们的市长下令立即撤离。家长们就匆匆地赶来幼儿园接自己的孩子。

“只剩下三个孩子没人接,我也不知道是为什么……”

自从出发以来,这一句“为什么”,她一定反复唠叨了不知道有多少遍。

“那两个大孩子的父母,都是很好的人家,他们一定是被什么事情给耽误了……而那个小女孩,我们都不知道她母亲是谁,她不久前才刚刚入园,您明白吗?”

她一个劲地颤抖,是因为害怕,也是因为疲竭。

“她可真是遭罪啊,这小女孩,她都还没有断奶呢……您又能怎么的,她都还不怎么会吃东西呢,她只会喝奶……”

女人把水瓶子还回来。

“您就留着它吧。”露易丝说。

儒勒先生摁了一记喇叭。当车流继续向前挪动时,人们永远不知道它到底会向前走一米,还是走一公里,正是这样,人们迷失在了这一座活地狱中。露易丝紧紧抓住了让娜的书信,并不是因为想再去读它,而是出于一种下意识的机械动作,那透出了她内心的百般焦虑。

她刚刚把书信捏在手里,一种不幸便突然降临,恰如一阵暴风雨满头满脸地倾泻下来,就像以前的每一次那样,毫无预警。瞧,就在他们头顶上几十米的空中,出现了一架飞机,它如同一条展翅飞翔的羽齿龙,发出了一种超强的吼叫声,擦着人们的头顶,嗖的一下就飞了过去,它飞得是那么低,简直可以说,它伸出的利爪能一下抓走柏油路面、路边的树木、行驶的车辆,还有逃难的人群,但它没有那样做,而是朝公路上扫射了足足一百米长的距离,然后就怒吼着升上高空。所有逃难的人全都卧倒在地,被这一突然出场的暴力所粉碎、石化、消灭,所有人都恨不得能遁迹于地下。

儒勒先生一看到敌机,就急忙扑到车门边上的地上,卧倒在地。露易丝则留在了汽车里,仿佛瘫痪了一般,根本来不及出来。汽车前部的一记震动让她猛地惊跳起来,她的脸一下子就贴到了挡风玻璃上,强劲的警报呼叫声从四面八方穿透她的全身,密集的枪弹发出的清脆的、平淡的、重复的声响,钻进了她的内心,没有人会知道自己是不是受伤了,因为这时候,谁的脑子都已经不转了。

这之后,那条羽齿龙的同类便迫不及待地参与到这场饕餮大餐中,只盼望能分得一杯羹,它们接二连三地出场,两架,三架,四架,来播洒恐惧,每一架都携带了同样精确的愤怒,有条不紊,杀气腾腾,让它们耶利哥的号角[5]激昂地吹响,摧毁着人的意志,旋转着钻入人的整个躯体,它穿透着耳膜,搜索着胸膛,充满着肚腹,淹没着脑子,直至骨髓。机枪的枪弹如断了线的珍珠,一路扫过,便撕毁了一切。露易丝被惊得几近于麻木,双手紧紧地捂住耳朵,不再知道自己到底是死是活。她躺在弹跳不已的汽车的车座上,早被断断续续的炸弹爆炸与机枪扫射吓得蒙了头,什么感觉都没有了。她的头脑,如同她的躯体,都已经被融化掉了。

突然间,它们又匆匆飞走了,留下的是一片令人揪心的寂静。

露易丝的双手从脑袋上松开。

儒勒先生在哪里?

她用肩膀推开车门,发现汽车的前部已经破碎,正在冒烟,露易丝颤巍巍地绕着汽车走了一圈,看到儒勒先生就躺在公路上,肚子贴地,他那硕大的屁股占据了很大一个空间。她弯下腰来,碰了碰他的肩膀,他这才慢慢地朝她转过了脑袋来。

“你怎么样啊,露易丝?”他问道,嗓音有些低沉。

他慢慢地站起身来,轻轻拍打了几下自己的双膝,瞧着汽车,这一下,旅行算是彻底终结了,已经再也没有汽车了。此外,什么也都不再有了。放眼望去,所见之处,那一辆辆车全都开膛破肚,那一个个人全都躺在地上,到处传来一阵阵呻吟声,却没有人能上前帮忙。

露易丝向前走了几步,轰然倒下。

几米远的地方,她认出来幼儿园女教师的那件蓝色长裙,那女人就躺在地上,眼睛睁得大大的,一颗枪弹穿过了她的喉咙。

小推车上,三个小孩子哇哇大哭。

“看来,我将要留在这里了。”儒勒先生说,他过来找到她。

她瞧着他,不明白。他低下了眼睛,抬脚展示了一下他的方格子莫列顿呢便鞋。

“步行,我可是走不了太长的路的……”

他又指了指三个被吓坏了的孩子。

“你得把他们给带上,露易丝,他们不能留在这个地方。”

儒勒先生第一个觉察到有隆隆的声音在天空中响起。他抬起了脑袋。

“他们又回来了,露易丝,我们得赶紧走!”

他推了她一下,抓住了推车的车把,把它们递给她,“快点儿,赶紧逃命去吧……”

“可是,您怎么办……”

儒勒先生根本没有时间来回答。

第一架歼击机,在那边,已经开始往公路上扫射。露易丝一把抓住了手推车,推了起来,它实在重得惊人,必须使出全部的力气,它才能最终滚动起来,前进一步。

“快点儿!”儒勒先生叫嚷道,“快点儿,赶紧逃走啊!”

露易丝转过身来。

他留给她的最后形象,是一个站立在自己那辆标致汽车残骸旁边脚穿那双便鞋的大胖子,他,冷眼斜对呼啸着朝他飞速俯冲而来并一路疯狂扫射的飞机,正在挥手示意她赶紧远离,赶紧走掉,走掉。

露易丝,被恐惧所刺激,一抬腿,迈过那个穿蓝色长裙的、喉咙处还在汩汩流血的女人的尸体,把她留在了路边。

孩子们号叫着,飞机在迫近。

推着手推车的露易丝已经奔跑在了田野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