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农民是一个很自豪的人,自豪他的肚子,他挺括的上装,他的牲畜,他老婆的顺从,还有那种种的确信不疑,好歹,那也是祖上四代人承续下来的丝毫不变的遗产,自从六十年之前传承给他以来就一点都没有变过。
正是在看到他的那一刻,费尔南最终明白他应该做什么了。
“你们这些人,全都在那边等着我……”他说,然后,一把抓起他的水手包,从卡车上跳下来,同时高喊了一声,“征调!”
他大步走过了他俩之间的最后三十来米距离,但那个农夫的脸还是有完全的时间变样。从他腰身的僵硬上,从他拳头伸进衣兜的动作上,从他脑袋缩进脖腔的方式上,费尔南明白,他这一次算是选对了方法。他直挺挺地站到农夫的面前,又一次高声喊道:
“征调!”
他转过身去,背向着卡车,他那个小队中谁都没有看到,他正在咧嘴大笑,并且用一种更为节制的稳重语调补充道:
“当然,毫无疑问,我们所征用的一切,全都会照价付钱……”
对于那个农夫,消息倒是好消息,但还不够好。他们将要征调什么?他们会为拿走的东西付多少钱呢?
“我需要一百来个鸡蛋,二十五只鸡,一百公斤土豆,还要一些生菜、西红柿、水果,诸如此类的东西……”
“首先,所有这一切,我并不是全都有!”
“那您有什么我就要什么好啦。”
“这个么……我得去看一下……”
“好的,听我说,我不会在这里过夜的。我是来征调的,我付钱,我装车,然后,完事。我这么说,听清楚了吗?”
“明白,明白,明白!”
“那么鸡蛋,多少钱一个?”
“这个嘛,五法郎吧。”
比市价要贵五倍。
“同意,我要它一百个。”
农夫算着数。我的天呢,五百法郎就这样来到了他的手边上。
“我应该只有二十到三十个,没有更多的了……”
他的遗憾是发自内心的。
“我都要了。母鸡呢,有多少?”
尽管由于没能达到对方要求的数量而内心忧伤不已,那农夫还是经历了他整个农夫生涯的最辉煌时刻。他把他家的家禽卖出了高于市场价八倍的天价,生菜的价格高了十倍,西红柿是二十倍,土豆则是三十倍。对每一种产品,他都给出了充分的论据来提价,什么品种稀有啦,雨水丰沛啦,阳光充足啦,不过,这位长官也是个真正的大傻瓜,他这一辈子恐怕只会碰上一次,那是一个十足的白痴,始终盲目地轻信一切,从不讨价还价。
这时候,一丝疑问掠过了他的脑际:
“请您告诉我,这桩生意,该怎么付款呢?我这里可是不允许赊账的!”
费尔南一门心思地瞧着士兵们往卡车上装货,甚至都没有转过头来。
“现款交易。付现钱。”
那农夫明显注意到了:法兰西军队,它干得也实在太漂亮了,我是不会把我的钱包托付给它的。
“请到这边来一下……”
他们来到稍远的地方,消失在了牲口棚的一角,费尔南从他的马桶包里掏出来厚厚一叠面值为一百法郎的钞票,跟阉鸡的腿一般厚,看得农夫简直傻了眼。
“拿着。”
费尔南又一次走开了。但是,当他转过身来的那一刻,他恰好看到,他的对话者正忙着把刚拿到的钱塞到裤兜中去。
“哦,对了,我想对您说,德国佬离这里只有三十公里啦。假如您还留在这里的话,您将会度过一段糟糕的时光!”
农夫的脸色顿时变得煞白。三十公里……这可能吗?就在前一天,他们甚至还没有到达巴黎呢!警察局里,有人就是这么说的!
“那你们,你们步兵部队那边,或者我不知道的什么部队,你们又在什么地方?”
“我们,我们刚刚到达砾石坑营地,前来保卫这一带的村庄,还有农庄。”
“啊,原来是这样啊。”农夫说,稍稍有些安心。
“但是不包括您。您,您将不得不自己独自保卫自己。”
“那么,你们为什么不也来保卫我们呢?”
“您卖给了我们您的产品,那么现在,对于我们,您就不再是一户农庄,而是一个供货人,两者是完全不一样的,不可同日而语。请注意,嗯,那些德国佬,他们是不会来征调的。他们只会占领,他们只会享用,临走的时候,他们会点上一把火,烧毁一切。那是一些野蛮人,您走着瞧好了……好吧,您就加把油,鼓点劲吧。”
费尔南本该为这一番谎话而羞耻,但是,这个农夫焦虑不安地等待着敌人来到的未来前景让他感到略略的宽慰,无论如何,那样的一种敌人总归是会来到的。
他们经过了两家合作社、三家面包铺和四家农庄,在那里,他们又扫**了一些土豆、包心菜、萝卜、苹果、梨、火腿、奶酪。为了他的部队,费尔南到处大声吼叫:“征调!”然后,便悄悄地把东家拉到一旁,打开他的水手包,掏出一叠面值一百法郎的钞票。
他利用了他的手下人忙于往车上装货的这一机会,买下了可以奖励给他自己人的东西,那是一些小玩意儿,他瞒住了其他人的眼睛,偷偷藏了起来。
对附近地区的那些农人,这场战争体现为一种罕见的意外收获,他们把自己的产品卖得很贵,有时是非常贵,甚至是贵得离谱。费尔南并不计算,他拿下一切无须太多准备便可入口吃的食品。
当他们经过梅西库尔小镇时,他高喊一声“停车”,卡车上装载的货物在车斗中滑动,士兵们则彼此撞了一个正欢,费尔南却早已跳下了车,“在这里等我一下。”说话间,他就走进了邮电所,真是一个奇迹,邮电所居然还开着门。
第二个奇迹紧接着发生了。里头有一位女邮务员在工作。
“能打电话吗?”
“这要看什么时候了,完全凭运气。我已经整整两天没有碰上话务员了……”
这是一个瘦瘦的女人,瞧她那副架势,简直就是一个脾气不好的女管家。
“我们还是试一试运气吧。”费尔南说着,把他姐姐在卢瓦尔河畔维尔纳夫的那个电话号码给了她。
他从玻璃窗中看到,他的手下人正一边抽着烟,一边带着怀疑的神态往这边瞧,瞧着杳无一人的人行道,以及空****的街道,他们似乎很纳闷,一个机动卫队的小小军士长竟然有那么大的能耐,一下子就征调了那么多的食品,而且,还是那么轻而易举,而与此同时,战区指挥部方面根本无法提供一块能让三十人食用的卡芒贝尔干酪。
“中继站不回答。”
“您能再催催他们吗?”
趁着女邮务员在那里重新尝试之际,费尔南凑近了柜台。
“您还没有走掉吗?”
“瞧您说的,那么,谁来守着邮局呢?”
费尔南微微一笑,女邮务员突然低下了脑袋。
“你是姬奈特吗?这里是莫妮克!那么你是回来了吗?”
那位姬奈特开始了一番长久的解释,梅西库尔的邮务员报以嗯嗯啊啊的回答,最后,她们终于接通了维尔纳夫。她伸出一根食指,为费尔南指了指电话间。
“啊,是你啊,我的小家伙!”
并不是他有多么迫不及待,也不是他没想到要问候一句他的姐姐,只是他实在是等不及了:
“告诉我,爱丽丝她怎么样了呢?”
“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对你说呢……”
费尔南突然感觉一阵寒冷,就仿佛他被抽干了鲜血。
“她一直就待在贝罗礼拜堂……”
他姐姐的嗓音显得很严肃,几乎有些灾难性。费尔南一开始没有听出来这里头的……但是,他并没有耽搁太久就明白了。他很熟悉它,那个贝罗礼拜堂,处在偏僻的乡间,是一个很古老的小建筑,早已废弃不用,掩藏在枯枝老藤之中,四周是一片墓地,而那些坟茔也全都坍塌败坏了。他甚至在心里问自己,它的一部分屋顶是不是已经倒塌。
“我的小家伙,首先,那里很远的!”
这一定义还是相对的,他姐姐从来没有去过比蒙塔日更远的地方。在费尔南的记忆中,这个礼拜堂位于离维尔纳夫几公里的地方。
“正是因为那样,她才去睡在那里!”
实在叫人很难弄明白。爱丽丝恰好在这个阶段增强了她的虔诚与崇敬,这件事原本没什么可惊讶的,她坚信,她应该把她依然还活在世上这一点归功于她热烈的虔诚之心。但是,难道为此竟至于非要去睡在离杂货店有好几公里远的一个偏僻的礼拜堂里吗?费尔南很快就听明白了,那古老的礼拜堂眼下已经被用来作为难民的收留中心了。
“她说,他们一共有几百人,人们又不能抛弃他们,我的话倒是很愿意,但是,假如她在那里丢了健康……”
“你有没有对她说,那样做是不合理的呀?”
“她什么都不想听!无论如何,自从她去了那里后,就一直没有回过维尔纳夫,因此,要跟她说话……”
一想到爱丽丝目前的情况,费尔南就不免有些慌乱不安,爱丽丝怀着一颗像他那样的心,随时准备一下子就努力拧松螺丝,作为一个志愿者,日日夜夜就在那样一个破败的礼拜堂里度过,在那样一个混乱的临时收留中心工作,她会睡在什么地方呢?人们会派给她很重很累的活儿吗?费尔南敢肯定,爱丽丝不会对任何人提到自己的健康情况的……
他一边听他姐姐在电话中唠叨,一边透过窗户瞧着外边。开上卡车,冲向那个见鬼的礼拜堂,只需要在公路上行驶几个小时就成,找到爱丽丝,把她隐藏起来……要不就那样疯狂地来一下,要不就还是去给囚犯们送吃的。一时间里,他感觉自己简直就变成了伯尔尼埃,对那些囚犯不禁恨之入骨。兴许正是跟那位下士长的这一点相似,这一点令人实在有些恼火的相像,在迫使他寻求一种智慧的形式。
“我很快就会去那里的……”
他的姐姐,因为自己实在没办法看住爱丽丝,不禁哭了起来,那么,还是快去吧,在这样的条件底下继续你的工作吧……
从邮电所中出来时,他首先看到的,是他那些士兵们的目光,一双双睁得大大的眼睛,他随着那些目光的轨迹转过去,只见有一个漂亮的女郎正站在他的面前,蓝色的眼睛,疲惫的表情。
“军士长先生?”
露易丝实在不知道该如何跟军队中那些军衔高的人打交道,她也不记得了,当初,在巴黎,当这个男人背着他的水手包,出现在街角上,准备走向寻南街监狱的时候,那个囚犯的妻子或女儿是以什么方式来称呼他的。
费尔南在她面前僵住了。他已经被他与姐姐之间的那番简短的通话给震惊了,被他刚刚得知的爱丽丝的消息给吓坏了,被他带领机动卫队队员的责任与他想去寻找爱丽丝的欲望切割得四分五裂。这个年轻女郎的突然出现一下子就粉碎了他的心,只见她朝他递过一封信来。
“我是为了找一个叫拉乌尔·兰德拉德的囚犯……”
她有着筋疲力尽的女人的那种嘶哑的嗓音。
兰德拉德,兰德拉德,他在脑海中苦苦搜索着……
年轻女子的手开始颤抖起来。就在她的身边,停了一辆苟延残喘的老牌标致车,方向盘前,端坐了一位戴着贝雷帽的男人,他长了一张大脸,那应该是她的父亲吧。
兰德拉德。这个姓氏浮上了他的脑海。
“是不是名叫拉乌尔?”
露易丝的脸顿时放出了异样的光彩,她那漂亮的嘴上勾勒出了一丝微笑,那是一种跟爱丽丝一模一样的微笑,为了这一微笑,费尔南早已死心塌地地忍受了痛苦,并且还将继续死心塌地地忍受痛苦。
“是的,就是拉乌尔·兰德拉德。假如您能够……”露易丝说。
费尔南伸出了手,接过信封。这并不符合规矩,当然了,但是,眼前这样一个阶段,违例早已经是家常便饭了。他在几家农庄以及几处合作社的那一通游历,他撒下的那些谎言,还有他准备撒的那些谎,所有这一切,难道都是“符合规矩”的吗?
“他到底犯了什么罪?”露易丝问道。
不,费尔南心里想,他不能走向那一步,泄露军事法庭的指控原因,他做不到。
只不过,在这一时刻,他刚刚从邮电所中出来,满脑子滚动着爱丽丝的那些令人吃惊的消息,他在年轻女子的那张焦虑不安的脸上看到的,其实就是他自己的形象。此刻,两人一样地因爱迷惘,彼此满心渴望得到慰藉。
“抢劫……”
这个词刚说出口,他立即就后悔起来,露易丝明白了,她低下了眼睛,就好像他并没有回答似的。
他把那封信塞进自己的衣兜,从原则上,他只能这么说:
“我什么都不能承诺……”
但这实际上已经是一种承诺。
郝思勒上尉立即就有些惊慌失措:
“假如只有你们的小队得到食物,那么,我们的背上就会有九百五十个闹事者,这绝不可能!”
“所有的人都会得到一些东西的,我的上尉。尽管不太多,但我们还是能坚持他一天两天的。足以平息一下情绪,然后……”
这对上尉来说本应是一个好消息,但在他眼中,却首先是一个扑朔迷离的奥秘。
“您是如何获得这一切的呢?”
“征调的,我的上尉。”
难道就是如此简单吗?
“军队在农民中间开了一个账户。假如我们赢得战争的话……”
“您这是在嘲笑我吗?”
“那么,继承这笔债务的就将是德国人啦。”
郝思勒情不自禁地微笑起来。
人们在大盆中煮土豆,把火腿切成小块,再倒入已经煮好的鸡肉浓菜汤,每个人几乎都分得了一个水果,得不到水果的人,则会分到奶酪。人们还抽取了几个囚犯来当厨师,一切都在士兵们的监视底下,而士兵们的肚子其实早就跟囚犯们一样饿了。
费尔南把他小队的人员都拉到一旁,给他们分发他所谓的“一份奖品”,那是在众人分享之外的一小份东西。
一些人收到了肉肠,另一些人则收到了一个肉罐头,伯尔尼埃得到的是一瓶烧酒。抓住酒瓶的时候,他的下嘴唇不禁颤抖起来,他的眼睛也是热泪盈眶。费尔南不禁在心里问自己,这份奖品会让他那咄咄逼人的热情平静多长时间,而对于这一问题,他实在是不太乐观。
从精神层面上说,一批军需物资的来到应该会带来一些好处,但是热烈的冲动却被一次空袭警报给打断了。
一下子,所有人全都卧倒在地。德国飞机这一次并不是高高地飞在空中,而是在低空俯冲。一次空中侦察任务。对所有的人来说,它很明显预示着一轮进攻,一番轰炸。
两个空军中队前后飞来,一会儿冲一个方向飞,一会儿又转换了一个方向,而且飞得越来越低。从飞机上看过来,几百个人俯卧在地应该给人一种强烈的印象,仿佛那是一批垂死的人,就差让他们来逮捕,或者来扫射了。
如果说德国人是得到了准确情报的(人们清楚地知道,他们也确实是如此,德国人已然熟知,这里头关押着的满是支持他们事业的同情分子),那么,人们却看到,他们对这一地方的轰炸却炸得很差劲,很无效。没有人知道这里头到底有什么缘故。
从警报一开始拉响,拉乌尔就赶紧瞄准机会,偷偷拿上了三个苹果,拔腿就走,加布里埃尔紧跟在他后面,低下身子紧贴着地面跑过,他们匆匆赶往一个地方,准备卧倒,从那里,他们能看到早先的那个军需处。
“非常好……”
拉乌尔很高兴,他的直觉并没有欺骗他。一个障碍物已被排除掉,但还存在着另一个。他猜想,他们能够一直来到那栋几乎倒塌的楼房前,但问题是,接下来如何穿越铁丝网呢?
“梯子……”
这一次,轮到加布里埃尔了。
利用德国飞机又一次飞过营地上空,而所有人全都把脸紧紧捂在肘弯里的时机,这两个男人匍匐前进了几米。
拉乌尔突然一把抓住了加布里埃尔的手腕,以此来表示对他的祝贺。仁慈的上帝,这是多么明智的想法啊!他们俩肩并肩地趴在被德国飞机震得直颤抖的地面上,彼此瞧了一会儿。在楼房的左侧,地上躺着一把木头梯子,是油漆匠们用来刷墙的,兴许还是屋面工用来铺瓦片的。办法就那么映入眼帘。他们可以把梯子的一面放在铁丝网上,然后爬到那上面去,然后,再把梯子搬过去,从梯子上爬下……直到围墙的尽头。
当德国飞机彻底结束了它们在砾石坑上空的长途航行,所有人都从地上爬了起来,被这一空中威胁所震撼,但菜汤已经煮好了。而且,还有面包吃。
他们开始点名了。每天都有四次点名,这还没有算上那些预料之外的临时点名,而这一类点名,完全是由各个棚屋自行决定的。随着德国飞机的频繁空袭而来的,是犯人的不时出逃,它成了看守人员另一件伤脑筋的大事。不过,餐饭终于还是等来了。
为了避免打架斗殴。人们安排了轮流前往食堂,于是,那些被安排在最后去的人就抱怨了,他们担心,到时候就不剩下什么好吃的了。所以从不解除武装的伯尔尼埃会跑去警告他们。
“吵什么吵!你是愿意乖乖等着,还是想马上就吃我一刺刀?”
他的那把刺刀的故事总是在那里一说再说,反复无数次,人们听了总感觉心神不宁,根本就不会去碰第二次壁。两个对一切都生倦意的同事,一把抓住了他的肩膀,拉他走开了。这一宿命论的动作更是增添了费尔南心中的焦虑。假如这一阶段永远地持续下去,所有人就会全都拖得疲惫不堪,那么,就不会再有任何人来平息下士长伯尔尼埃的心境了。
费尔南建议他那负责其他棚屋的同事们,允许那些囚犯先在外面散步半个小时,然后才让他们回到宿舍。反正,饭已经吃完了,警报也都过去了,就任由他们在院子里行走一番吧。
“囚徒兰德拉德!”
拉乌尔停住了脚步,心中一惊。难道是他们做事不谨慎,露了什么马脚?莫不是他们的逃亡计划走漏了风声?他慢腾腾地转过身来,没有动地方。反倒是军士长大踏步地朝他走来。
“搜身。”他宣布道。
苹果。他偷了三个苹果。
“你们其他人,全都在那边待好了。”军士长对他的三个手下人叫嚷道,他们本来已经朝他靠近,准备来对他施以援手了。
拉乌尔略略有些不安,但还是乖乖地服从,岔开了双脚,把双手举起,放在后脖子上,感觉到这军官搜得很仔细,搜遍了规则和实践告诉他一个人身上可能暗藏了武器的所有地方。他在发抖,感觉到军官的双手停在了一个苹果上,然后又是第二个苹果上……他闭上了眼睛,准备接受一顿老拳的暴揍。加布里埃尔就待在离他只有几米远的地方,身子凝定,瞧着眼前的场景……但是,什么事都没有发生,军士长的手继续着它们那缓慢而又系统的旅程,然后,只听得一声:
“好了。继续走吧!”
拉乌尔大为惊讶,忐忑不安地来到了早已等在房屋拐角边上的加布里埃尔身旁。加布里埃尔不动声色,只拿一道怀疑的眼光询问着他。拉乌尔正要回答他什么,这时候,他的手在裤子的屁股兜里突然碰到了一张纸,那是早先并不在裤兜里的。
“例行检查。”他告诉加布里埃尔说。
但是,加布里埃尔的注意力刚刚已经被唤向了别的地方。一个囚徒传播了一条爆炸性的消息:“巴黎已经宣布打开城门了。”
这消息传播得就如野火燎原一般迅速。趁着这一切造成的动乱,拉乌尔赶紧跑远了去,来到了由两个士兵把守的那个地方,也就是白天期间他能被允许去撒尿的那个地方。士兵们也跟囚犯们一样,对刚刚听闻的消息议论纷纷,但对拉乌尔并没有加以太大的注意。拉乌尔一下子就捏住了那张纸。原来是一个信封,他从信封中抽出信纸来,迅速地读了起来,就像一个渴坏了的人,见到一碗水就咕咚咕咚地喝了起来:
亲爱的拉乌尔先生:
您应该不认识我,我叫露易丝·贝尔蒙。由于我担心您会把这封信给扔掉,我接下来就给您提供种种有力的证据,我希望,它们将会向您证明,证明我并不是个疯子。
您于1907年七月八日被抛弃,然后又在同一年的十一月十七日送给了一家人收养。民事登记的法定人为您取名为拉乌尔·兰德拉德,分别取自七月七日与八日的本名日圣徒的名字。您在居住于讷伊镇奥贝尔容林荫大道67号的梯里翁大夫的家中被养大成人。
我实际上是您的姐妹,我们有着同一个母亲。
我有很重要的信息要通知予您,是关于您的出生以及您的童年生活的环境。
我克服了很多的困难才找到的您,但是目前的情况对我们的重逢非常不利。因此,假如我始终都无法在什么地方找到您的话,那么,您得牢牢地记住,我住在巴黎第十八区的佩尔斯死胡同。假如我一时间不在那里的话,您可以从儒勒先生那里打听到我的消息,他是附近位于街角的小**者餐馆的老板。
假如你允许的话,我就冒昧地在此向您致以亲切的问候。
露易丝
而在此期间,囚徒们聊天正聊得火热:
“‘打开城门’,”那个年轻的共产党人问加布里埃尔,“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从他来到此地后,就一直没有离开过那件军大衣,他浑身的**也只是在得到食物之后才稍稍平息那么一会儿,但他的脸永远都是苍白的,他的眼圈永远都是黑黑的,这一切全都预示着不好的苗头。
“德国人进了巴黎城啦,”加布里埃尔解释道,“人们本来可以保卫城市的,但那样一来,德国人就会轰炸它,抢劫它,短短几天时间里就会把它变成一堆废墟。通过宣布它‘打开城门’,法国政府就是在对他们说,用不着毁灭它了。它已经为他们把它盛到盘子里送上桌来了。”
这样的后果是可怕的。政府已经把首都作为礼物拱手送给了敌人,它也就应该赶紧溜之大吉,免得成为俘虏。而砾石坑营地中上千个甚至无法喂饱饭的囚徒的命运则悬在了那里,全都取决于总参谋部的决定了。而在这样一个遇难的国家中,军队的参谋部也早就不知道该到哪里去找了。
“这么说来,我们就得在这里乖乖地待着,直到被德国鬼子抓住了?”伯尔尼埃问道。
费尔南,他也一样,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了。
他的疲惫是从腰身那里发作的,他感到深受压迫,就仿佛他背负了一身沉重的甲壳。
他走过去,坐在了一块石头上。弯腰的时候,裤子兜开了一个大口,露出来了他的那本书,于是,他就顺手把书拿了出来。在《一千零一夜》的封面上,是一个万分迷人的山鲁佐德[25],她裹着一块红色的披巾,但它只遮住了她的胸脯以及下腹部,她跟他的爱丽丝一样,有一头黑色的头发,那美丽的秀发在她的额头上勾勒出一种倒过来的心形图案。
费尔南顿时热泪盈眶。
她正在干什么呢,我的老天,在那个贝罗礼拜堂里?
他有些迷失了方向,他寻求着找出他在其中苦苦挣扎的那个混乱情境的一种暗中意义。他惊讶地发现自己原来在做祈祷。除了从他们夫妻俩当中偷得的几次弥撒之外,他还从来没有这样独自一人地做过祈祷。他静下心来,瞧了一眼四周,这可不是一个士官在诸如此类的情况下应该做出的举动……为了给自己一个台阶下,他又合上了书,瞧了瞧边上那个正偷偷藏起来读信的那个囚犯。
立即,他就感受到了羞耻。他为什么让自己降低到了如此的一个层次,干出了这样的一件事?是因为打给他姐姐的那个电话对他产生了一种缓和剂的效果吗?而这,难道配得上他的军衔,还有他的职责吗?假如有另外一个士官做出了像他那样的行为,他又会怎么想呢?他因为自己违反了规矩而感到羞愧。
这时候,一个问题就对他提了出来:假如那个送信的姑娘是一个间谍呢?
而假如这封来信是一个信号呢?在巴黎即将被占领的消息与这封书信的到达之间,是不是存在有一种必然联系呢?
费尔南突然就相信,自己已经被那个年轻女子愚弄了,这女人通过展示自身的女性魅力,通过利用他在此时此刻的特有的敏感性,真正地把他给骗了。他突然决定,要向那个囚徒追究责任。
他大踏步地朝他走去,心中充满了一种愤怒,而这愤怒更因其虚荣心受到了伤害而倍增。
整个营地的人立即全都转向了这一边,人们全都瞧着这位军士长,那么魁梧,那么笨重,但同时又是那么惊人地勇猛,只见他脑袋缩在脖腔中,一头冲向了那个囚徒,而那囚徒,则眯缝着眼睛,仰头瞧着云彩,仿佛他根本就不相信他所看到的一切。
费尔南永远都走不完他的这一段路了。
他还没有走完一半的路,就听见一阵低沉的轰隆声震动了营地的上空,震得空气直颤动,并以一种令人担忧的速度加大了音量,成倍增强的音量,于是,所有人的脸全都转向了天上。
费尔南一下子就停在了半道上。
一批德军轰炸机中队呼啸着飞来,往地面投下了它们那密集而又游移不定的影子。军士长一下子忘记了他刚才赶过来的原因,因为飞机已经投掷下一大批炸弹,落在了不到五百米距离的火车站上。方圆几公里的大地全都震颤起来,营地里所有的人全都被震呆了,不知所措。这之后,紧接着是一阵惊慌的运动。所有的囚徒全都趴倒在地,同时抱住了自己的脑袋。
拉乌尔瞧了一眼加布里埃尔,这正是他们期待已久的时刻。
[1] 爱德华·达拉第(Edouard Daladier, 1884—1970),法国政治家,激进社会党领袖,曾任共和国总理(1933—1934, 1938—1940)。1938年代表法国和希特勒签署《慕尼黑协定》。1940年三月被迫下台辞去总理职务,但仍任国防部长,同年五月辞去国防部长之职,改任外交部长。他因一贯支持甘末林将军的作战计划而于不久之后被维希政府逮捕,1942年受审。1945年释放后任国民议会议员(1946—1958)。
[2] 爱德华·德·卡斯特尔诺(édouard de Castelnau, 1851—1944),法国将军。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十分有名,在军中为好战的天主教派代表,后领导了法国的“全国天主教联合会”这一短暂的运动。二战中,反对贝当为首的维希政府,支持抵抗运动。
[3] 亨利·约瑟夫·欧仁·古劳德(Henri Joseph Eugène Gouraud, 1867—1946),法国将军,一战时以领导法国第四军而闻名。
[4] 《降临吧,造物主圣灵》(Veni Creator)这是天主教教会中传播最广泛的赞美诗之一,篇首两句即为“降临吧,造物主圣灵。临望你那忠诚者的灵魂”。
[5] 博萨尔(Henri Roger Marie Beaussart, 1879—1952),法国天主教神父,1935年到1945年间任巴黎教区的助理主教。
[6] 圣米迦勒(Saint Michel)在《旧约》中为天使;而在基督教文化中,米迦勒是天使长,具有凡人所没有的勇气与无可比拟的威力,还有最英俊的外表。他性情勇猛果敢,好战,同时充满慈悲心,是“绝对正义”的化身。
[7] 古德里安(Heinz Wilhelm Guderian, 1888—1954),德国将军。他是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前提倡坦克与机械化部队使用于现代化战争的重要推动者,他为德国建立了一支最具效率的装甲部队,并于二战初期以新型的“闪击战”的形式屡屡击败敌军。
[8] 机动卫队(la garde mobile),也译成“国民别动队”,是法国于1868年成立的辅助部队,通常担任要塞的守卫以及维护当地秩序等武装任务。
[9] 伊西-雷-穆里诺(Issy-les-Moulineaux)在巴黎的西南近郊。
[10] BdF是“法兰西银行”的字母缩写标志。
[11] 奥马勒(Aumale),是法国诺曼底地区的塞纳滨海省的一个市镇,在巴黎的西北方向。努瓦永(Noyon)是瓦兹省的一个历史悠久的市镇,离贡比涅不远,在巴黎的远北郊。
[12] 奥斯特里茨火车站是巴黎市内的一个火车站。
[13] 奥尔良(Orléans),法国中部城市,为卢瓦尔省的省会,在巴黎以南,距巴黎大约一百二十公里。
[14] 游**骑士(Chevalier errant)这个词也可以用来指一种美洲黄足鹬。
[15] 万森林园在巴黎的东郊,里面的最著名建筑就是万森城堡,在历史上,曾经长期充当过监狱,而万森城堡边上的深沟,曾经是著名的行刑之地。很多死刑犯人,包括一些历史名人,都是在那里被执行枪决的,例如王室成员路易·安托万·德·波旁(1804)。1972年,法国曾经拍摄过一部电视剧,其剧名就叫《万森的深沟》。
[16] 博让西(Beaugency)是法国卢瓦尔省的一个城镇,离奥尔良不远。
[17] 路西法(Lucifer)是传说中的宗教人物。原先出现于《旧约·以赛亚书》第十四章第十二节,意思为“明亮之星”,用来影射古巴比伦的王尼布甲尼撒。经过后世传播,成了基督教传说中的堕落天使。
[18] 圣旺大街(Avenue de Saint-Ouen)是巴黎第十七区和第十八区的一条街道,一直通往巴黎城外属塞纳-圣但尼省管辖的圣旺镇。下文中的奥尔良大道(Avenue d’Orléans),则是巴黎第十四区的一条南北向交通干道,北起丹费尔-罗什洛广场,南到奥尔良门。1948年起改名为勒克莱尔将军大街,以纪念菲利普·勒克莱尔将军在1944年八月二十四日率领第二装甲师由此进入首都,彻底解放了巴黎。
[19] 热讷维利耶(Gennevilliers)是巴黎北面的近郊城镇。
[20] 勒克雷姆兰-比塞特尔(le Kremlin-Bicêtre)是巴黎南面近郊的一个市镇。
[21] “卡古拉党”(La Cagoule)法国的一个政治组织,正式名称为“革命行动秘密委员会”(Comité secret d’action révolutionnaire),是法国法西斯主义和反共产主义的恐怖主义组织,从1935年到1941年期间,使用暴力来推进其活动。
[22] 此处原文为attaquer,也表示疾病的发作。
[23] “您还想要我的照片吗?”(Vous voulez ma photo?),这是法语中的一种说法,意思是:“你还在盯着瞧什么呢?”
[24] “打仗时就要像打仗那样”(a` la guerre comme a` la guerre)是法语中的一个谚语,意思是:危急时刻,为达到目的就不能讲究方式方法,另一意思是:听天由命,随遇而安。
[25] 山鲁佐德是《一千零一夜》中的主要人物,是串联起全书中一个个故事的女说书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