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勒先生本不是一个天性耐心的人,餐馆的顾客们常常为弄明白这一点而付出过重大的代价。他已经有两个夜晚没有睡在自己的**了,其中一夜还是躺在草堆上的,但这样做下来,还是没有把事情处理好。那个留宿了他们的农民算是弄明白了他,当时,那农人要求露易丝付他两法郎的钱,因为她要了一桶水,打算用来洗洗涮涮。这时候,他们立即看到,儒勒先生开始步履沉重地走了过来,他脚上的那双方格莫列顿呢便鞋掀起了一阵阵尘土,只见他走路时像大象那般迟钝,那般笨重,一路上磕磕绊绊地把一切全都碰倒,就像是在电影的慢镜头里那样,这里所谓的一切,包括了院子里头的人,农夫的儿子,看家护院的狗,还有那个本以为挥动一把铁叉的样子很帅却在赶牛的时候挨了一记顶撞的牛倌。儒勒先生很随便地一个动作出手,就揪住了农夫的衣领,用两根手指头,大拇指和食指,就准确无误地摁住了对方的喉结,并令人惊讶地把对方摁得双膝跪地,满脸绯红,气喘吁吁,眼珠子暴突。

“再把你的价格说一遍,我的小老爹,我刚才没有听清楚。”

农夫挥动着两条胳膊,像是在驱赶着空气。

“我没听见……”儒勒先生一边说,一边做着鬼脸,“你说多少钱来着?”

露易丝赶紧跑了过来,平静地把自己的手放到儒勒先生的手上,这就如同啪嗒一声切断了开关,农夫顿时倒在了地上。儒勒先生瞪着眼,恶狠狠的样子,打量着左右——“您还想要我的照片吗?”[23]每个听到这句话的人都觉得,还是赶紧转身躲开吧,万事小心为妙。

“把你的那桶水拿走吧,露易丝,我想,现在价格应该是可行的了。”

正当她在牲口棚的一个角落用冷水洗漱时,儒勒先生为她守在外头,露易丝询问着自己,小**者餐馆的老板做事情何以会有这样奇怪的方式。生平第一次,儒勒先生有点儿不太像儒勒先生了。

当她洗漱完毕,从谷仓中走出来时,他早已不在门口了。她发现他待在一个大棚子底下,一台拖拉机的边上,于是,她就径直走了过去。

“我不可能再给您更多了,”农夫道歉道,他已经把手提油箱加满了油,“这之后,说实话,我们自己也没有油来干活儿了。”

儒勒先生的眼睛只盯着那个油箱,“再来一点儿吧,那边,一点儿……好!”他盖上盖子,手提了他的战利品,没有说一句感谢的话,便朝露易丝走去。

“我想,我们可以一直坚持到奥尔良了,甚至,到时候,还会有一点点剩余。”

确实,还剩下了一点儿。

那辆标致90S汽车喝油就像个无底洞,但是,令人好奇的是,在整整一到两个小时期间,公路上的车流变得稀少了。车流的变量往往是一阵一阵的,真正说得上是此一时彼一时,有些时候确实要比其他时候更有利一些,但人们永远都无法知道事情究竟会怎么转变。

一上路,露易丝就重新打开了她的信件盒。

“又是让娜的信啊。”儒勒先生证实道。

刚顾得上朝露易丝瞥去一眼,他的车头就蹭到了一辆大车的车轮上,前挡泥板开始跳动起来,像是一只被打得快要死去的昆虫的翅膀那样。儒勒先生不再停车,不再道歉,“打仗时就要像打仗那样[24]。”他说。自从出发离开巴黎,他的标致汽车一路上就像鸟儿一样脱落下了不少羽毛,一条后保险杠留在了巴黎的出城口,一个前车灯在埃唐普的入口处,右侧的转向指示灯在之后的二十公里处,这还没有算上在整段旅程中车壳上的无数凹陷、隆起、刮擦。经过的人看见后,会立即明白,这辆汽车的确是经历过战争的。

我亲爱的:

为什么要这样,一直等到最后的一分钟才对我说?您是想惩罚我吗?用什么来惩罚呢?短短一秒钟,我就成了您的寡妇与孤儿,一当就是整整两个星期,您对我说了那个,然后您就走了……我倒是更愿意给自己来上一刀呢。是的,当然,您拥吻了我,把我紧紧地抱在怀里,但是,这并不像您平常做的那样,是一种强化您在我身上的痕迹的方式,不是的,这是……您的一种道歉方式!但为什么而道歉?我什么都不强求您,我的爱人,您完全可以一走了之,既然您什么都能做到!但是,若是这样对我说,那就是两次抛弃我。这种残酷未免有些徒劳无益,我究竟对您做了什么呢,我还缺少点儿什么呢?借口说这次走掉是突然决定的,头一天……就仿佛您说不定哪一天就会关闭您的诊所,而不事先跟任何人打招呼……您为什么要对我撒谎,我又不是您的妻子!

实际上,您已经推迟了对我说出这一切的时刻,因为您知道这会给我造成苦难,是不是啊?请对我发誓说吧,情况就是这样的,仅仅是出于爱,您才让我遭受了这一番苦,这一茬儿难!

1905年十二月十八日

“哎哟喂,瞧你说的,”儒勒先生打断了她,“我不知道她是不是真的爱他,她的那位大夫,但是,她喜爱给他写信。”

露易丝抬起了眼睛。儒勒先生稳稳地开着车,一脸固执的神情。

“是的,她爱他。”

儒勒先生做了一个小小的鬼脸。露易丝颇为惊讶。

“不,没什么,”他补充道,“假如你愿意的话,就说那就是爱情。而我,我想说的则是……”

当您远去的时候,我计数着一天又一天,一个小时又一个小时,这已经让我够难承受的了,但是,整整两个星期都没有您在!您让我该怎么办,我拿这些日子怎么办?

没有您在场的时间,在我看来就如一片荒漠展开在我的眼前,我转圈,我旋转,我不再知道该做什么才好,我是一片空虚。

我真想去刨院子里的雪,挖它一个洞,钻进去冬眠,直到您的回归,就在您重新回到这里,睡在我身上那一个确切时刻醒来。我应该会躲藏起来哭泣。

我所有的眼泪都是为您而流。

让娜

当他们到达时,十点钟的钟声在圣帕泰纳大教堂的钟楼上敲响了。

奥尔良很像一个到处都遍布大集市的城市。放眼望去,看到的都只是疲惫与绝望,一个个精疲力竭的家庭,像老鼠一样匆匆跑过的修女,乱作一团却无能为力的行政管理系统。笼罩着那里的,是一种狂热而又绝望的气氛,人们到处寻找着吃的东西,睡觉的地方,可去的地点,到处全都一样。

“好家伙,”儒勒先生说,“我们是要在这里再聚齐吗?”

露易丝根本没来得及回答他,他就已经走进了最近的一家餐吧。

她四下里只顾打听,是不是有人曾经“看到过玻璃漆成蓝色的巴黎公交公司的公共汽车”,她本来还以为,这么打听似乎会显得非常唐突,但是,实际上,没有人对此表示惊讶。人们也都是在寻找着什么,找一个煤气罐,一辆带篷的童车,一个能埋葬死狗的地方,一个挎着鸟笼子的女人,寻找着邮票、雷诺汽车的机械零件、自行车轮胎、一台能用的电话、一趟去波尔多的列车……在远离首都有一百公里的地方寻找巴黎的公共汽车,一点儿都无损询问大潮中的和谐氛围。但是,露易丝没有获得任何的答案,既没有在监狱的门口,因为那里一个人都没有,也没有在任何一个街心广场,既没有在沿河的街道上,也没有在城市的入口与出口,哪儿都没有。没有一个人见到过那些该死的公共汽车。

大下午时分,她又转回到儒勒先生的身边,他正坐在汽车里,捏着一枚针,忙着缝补他那双已经破了口的便鞋。

“幸亏我带上了我的针线盒,要不然……”他嗫嚅道,一不小心在大拇指上扎了一下,“他妈的!”

“把它给我吧,我来帮您补。”露易丝说着,从他手中抢过了活儿来。

疲劳开始在她那张漂亮的脸蛋上刻写下了线条和皱纹,而这个,在年轻女郎的身上,分明就是一种不公正,但它更加强调了她嘴巴的滑腻,她眼睛的明亮,并让人产生更强烈的欲望,想把她紧紧抱在怀里。她一边缝补着便鞋,一边给他讲述了她在城里四处奔波寻觅的大致情况。

“这里的人,”她总结道,“总是心里惦记着别的东西,而不是四下里看风景,他们眼里头只看到跟他们有关的一些事情。”

儒勒先生发出了一记长长的叹息,表现出一种豁达的明理。露易丝一时间里停止了缝补。

“我不知道人们在等待什么。现在,既然我们来到了卢瓦尔河畔……难道我们就不应该……”

她不知道该如何结束她的问题。这几十万离开了巴黎的逃难大军,他们都在期待什么呢?卢瓦尔河将会是一道新的马其诺防线吗?他们真正的希望,显然是能够在这里找到一支重整旗鼓的法国军队,准备好了要奋勇抵抗,甚至还可能收复失地,但是,人们在这里看到的,只是一些散兵游勇,一些被丢弃的卡车,法国军队早已经像蒸汽一样消散无形了。在最近的两次空袭警报期间,没有一架法国飞机在空中展翅飞过。卢瓦尔河本不是什么别的,就是这个惶恐不安的国家走在溃败道路上的一个补充阶段而已。

在这一继续翻滚不已的流亡人潮的中心,要想找到巴黎公交公司的汽车,找到拉乌尔·兰德拉德,实际上根本就不可能。而一趟返回巴黎的旅行,也是无法想象的。

“根据我的理解,”儒勒先生一边说,一边瞧着露易丝在那里缝补便鞋,“难民的来到,以及德国佬的逼近,开始给整座城市带来了恐慌。难民是从北面进的城,而奥尔良人则开始从南面逃出城去……”

露易丝已经补好了便鞋。

“您打算穿着这双便鞋走很远吗?”

“一直到砾石坑营地吧。”

露易丝瞧了他一眼,露出了很惊讶的表情。

“当然是这样的啦,我又不像一个酒鬼那样爱泡酒吧!那么做是出于一种责任感!我已经一连泡了五家酒吧。假如我们还不能很快找到你那个狡猾的家伙,那么,我恐怕就将死于肝硬化了!”

“您是说,砾石坑?”

“离这里有大约十五公里的路,他们兴许就在那里。前天到达的,在夜里。”

“那您为什么不告诉我呢?”

“怎么着!假如我没有便鞋穿,不能开汽车,我们又怎么能去那里呢?”

砾石坑营地并没有标明在地图上,儒勒先生不得不先后三次停下车子,走进路边的咖啡馆去打听,而当他终于驶上一段没有柏油路面的宽阔大道时,他已经喝得醉醺醺的了,进入这段路的岔口时,他突然刹住了汽车,因为他看到有一根链条拦在路口,边上还竖着一块牌子,上面写着“军事营地”。

“对不起。”他对露易丝说,她的额头差点儿就撞上了挡风玻璃。

“这一次真的是时候了,我们到了。”她简明地说道。

“真的是好一番打听啊,可把我给累坏了……”

“那我们还等什么呢?”露易丝问道,指了指道路。

“我们等着弄明白眼下的情况再说吧!假如我们就这样拉开链条,这样贸然闯入一个军事营地,你知道,这将意味着什么吗?”

他说得对。假如贸然闯将进去,那他们就会来到一个由军人把守着的营地,她想象着那些瞭望台、观察哨、铁丝网,还有那些穿军装的人,这会让他们面对什么样的情况呢?

“我想我们会跟一个士兵争辩,一个看守……”她斗胆说了一句。

“假如你想让自己因为在一个军事营地门口跟看守拉拉扯扯而被抓起来,这恐怕就是最好的办法。”

“或者,我们找一个从里头出来的士兵,跟他聊一聊。”

“依据我的理解,那里头应该聚集了上千个家伙,假如你撞上一个士兵,你难道还希望他能认识所有的人……”

露易丝思索了一阵子,然后干脆地说:

“那我们还是稍稍等一会儿。假如我们不进入营地,那就没有人能告诉我们什么。我们等一下,一定会出来个什么人的……”

儒勒先生低声咕哝着什么话,它应该是表示了同意吧。

露易丝拿出了让娜的信件。每一次她拿起它来,一开始都会先解开细绳的结头,到最后读完后,又把结头给再打上。

1906年五月。让娜十八岁。那一年,她刚刚进了大夫家里当用人。

露易丝一开始读她母亲的那些信,儒勒先生就从汽车里下来,用一块羚羊皮拭擦起了他的标致车。这很有些荒唐,就像是为注定要扔弃的一件垃圾用品重刷一遍油漆。兴许,他有些想念小**者餐馆的柜台的维护工作了。他就那样干着活,动作很大,很夸张,几乎像是带着脾气。

我亲爱的: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您将永远都不会原谅我的,这我知道,这对我真的是报应。现在,既然我做下了这一卑贱的、平庸的、耻辱的行为,您当然有权利憎恨我,但假如您能知道,我有多么地责怪我自己……

一旦我面对着您的妻子时,我就明白到了这一点。我常常想象过她(我不认识她,却憎恨她,因为您整个儿都是她的,却一点儿都不是我的),尽管我心存怨恨,我还是祈求她能把我扔到门外。但是,上帝却以我卑鄙之名义把我抛弃给了她,既然,您的妻子不但并没有驱赶我,反而还雇用了我。

哦,当您一走进我正在倒茶的客厅,您的目光……我真的希望能够求求你们,请求你们俩的原谅,是的,甚至还有她,因为我是那样不幸。

儒勒先生始终就在车门边上转悠,他的在场打断了她,扰乱了她的心。他已经从车身擦到了车玻璃,工作得就像一个消防队员那样认真。

他从什么时候起就在那里转悠了,在她的旁边?

他是不是偷偷地读到了她手里的信?

为了装出一种举止从容的模样,他张开了嘴巴,往玻璃上哈了一口哈气,然后就是使劲地一阵擦,一副很专注的样子,甚至还用手指甲在玻璃上刮呀抠呀的。对于某个开车每开上十公里就一定会碰撞一下后视镜,或者撞翻一头母牛的人来说,这般细致地干活儿实在有些令人惊讶,而对此,露易丝因为一心一意地忙于读信,不想停下来旁观。假如他想读的话,那就让他去读好了。

您将会撕掉我的信,或早或迟,会喊出事情的真相来,让人把我撵走,这是很正常的,因为我是一个自私自利的怪物:我进入您的家里,为的是伤害您,为的是让您蒙受耻辱,而所有的耻辱却反过来落到我的头上。

但是,因为,您看,您就是我整个的生命。我傻傻地想到,当我前来打乱您生活的秩序时,您就将不得不选择我,并且保护我。这当然很不好,我知道的。但您明白,我就只有您了。

我现在很担心会在您自己的家里遇到您,而我本来还以为能在那里躲开您的……

赶紧把我赶走吧,我会继续地爱您,超过爱我自己。

让娜

儒勒先生绕到远处去了。她现在能看到他的脊背,他低着头,仿佛是在观察着脚底下的一只昆虫,或者在寻找一把掉在地上的钥匙。在他的行为方式中,有着某种沮丧的、消沉的东西,它在走调,而他那低垂的肩膀底下,分明隐藏着一种被人抛弃的伤感……

她感到很好奇,便离开了汽车,走到了他的跟前。

“您这是怎么啦,儒勒先生?”

“是灰尘落进了眼睛里。”他说着,转过了身子来。

他用袖子擦着眼睛。

“这灰尘,真他妈的讨厌。”

他在他的衣兜里掏了一阵,又转过身去,像是要避开人们的目光,到一旁去擤鼻涕。露易丝不知道该干什么好了。在这里,在森林的这一角落,并不比在小**者餐馆有更多的灰尘啊……那么,到底出了什么事?

“哦,该死的圣母啊!”他突然高声嚷嚷起来。

刚刚,从路上,突然出现了一辆军用卡车,直接冲他们疾驰而来。

“对不起……”他一边对露易丝说,一边就匆匆扑向方向盘。

光是找到离合器的手挡就花了一点时间,这之后,儒勒先生又忙着挂倒挡,卡车刹住了车,鸣响了喇叭,能感觉到对方的着急,只见一个士兵从车子上跳下来,一边拉开链条,一边高声喊道:

“赶紧把车开走,这里是军事营地,赶紧给我离得远远的!”

倒退时,标致车撞上了一棵树,车子猛地震了一下,但是,总算还是让出了道路。

那士兵重新把链条放回到原先的位置上,又高声喊叫了一通:

“把车开走,这里是军事营地!”

卡车怒吼一声,从他们身边驶过。

“跟上它!”

儒勒先生一下子没有听明白。啊,在眼下这一刻,露易丝真愿意自己就会开车啊!

“保持一点距离,但是,一定要跟上这辆卡车。”

他们的汽车重新上了路,然后,经过一个又一个的拐弯处,当他们远远地瞥见了前面军用卡车的车尾时,露易丝就解释说:

“继续向前,那个士官,我看清了他的军衔,是个军士长。我在寻南街监狱那里见到过他押送囚犯上车。我要想办法跟他说几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