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在早上七点钟送到的第一批食物,只够编制内的相关人员吃的。

囚徒们从棚屋的窗户中看到,那些越南兵正在卸载由战区派来的那辆小卡车。费尔南生怕会激起反抗,便下令手下人躲到一边去吃,而为了创造出一种让人分散注意力的钳制,还组织了一次卫生服务,拿来好几大桶的热水,供囚徒们擦洗,只是,很可惜,热水桶不可能更换使用,因为没有足够的材料。最初的几个人使用之后,剩下的人就只有眼睁睁地瞧着变得脏兮兮的水,而拒绝再使用。

“我们更希望能吃上一口东西。”其中一人嘟嘟囔囔地抱怨道。

费尔南便扭转头去,假装没有听见。

两个钟头之后,一辆卡车终于来到。计算很快就做完:每一个大圆面包,由二十五人分吃,另外,每人一勺子大米,又凉又黏牙,应该是头一天煮熟后又凉的。

“我也无能为力了,军士长,这就是战争带给所有人的!”

费尔南根本不来不及回答上尉气恼的惊叹,只听得,在他的身后,伯尔尼埃刚刚大喊了一声:

“你,我说你,你不是早已经领过了吗,你这个坏蛋!”

那个想揩油的家伙顿时表现出慌乱的神情,也正是这些慌乱的信号暴露了他的欺骗行为。他就是那个记者多尔热维尔,他那下垂的脸颊开始颤抖起来。很快地,一些囚徒蜂拥而上,把他掀翻在地上,开始对他拳打脚踢。另一些人则匆匆赶来营救,而那些无政府主义者也随之突然出现了。

费尔南赶紧上前制止,但是这群人也实在太多了,根本就无法控制住,他没有别的办法,只能掏出手枪,朝天开了一枪。

这还远远不够。还必须让士兵们一起上前,用枪筒顶着他们的肋骨,用枪托猛击他们的后脖子,把他们一一分开,鲜血溅到了尘土中。一小撮尤其激动的囚犯突然仰脸冲着士兵们,准备要跟他们打架,即便他们全都赤手空拳,这也就是说,他们已经饿得不要命了……

“枪上刺刀!”费尔南喊出了命令。

士兵们,尽管自身也有些慌乱,还是本能地反应过来,排成了一排,枪口统统朝前。

短短几秒钟期间,人们还以为囚徒们会朝士兵冲过来。费尔南厉声发出了强调。

“囚犯们,都给我排成两排!”他叫喊道,“开步走!”

囚犯们,一个接一个地,松开了手,排成了弯弯扭扭的队,那个记者多尔热维尔好不容易从地上爬起来,双手还紧紧捂着他的肋部,三个同伴赶紧过来把他搀扶起来,拉走了。所有人全都转身,拖着步子走向了棚屋。

费尔南一把抓住了伯尔尼埃的衣领。

“我对你发誓,”他咬着牙齿说,“你要是再给我来这么一下,我就把你给砸烂了!马上给我站岗去!”

威胁纯粹是虚幻的。人们很难想象,费尔南会以什么方式采取一种如此的措施。但是,伯尔尼埃经过二十三年的服役,并付出了超于常人的努力的代价,已经晋升到了下士长的军衔。这一头衔构成了他从现在开始直到他军事生涯结束所可能希望得到的一切,再也没有比一失足成千古恨的前景更能有效地吓唬他的了,他这个人天不怕地不怕,就怕会失去晋升机会,就怕会从他好不容易才爬上去的本来就不高的台阶上重新滑下去,重新回去当一个值勤的士兵,没心没肺地在一个部门的大门口站岗。

费尔南走远了,吸着一支烟,而这是一支爱丽丝始终拒绝让他抽的烟,“绝不在中午之前抽烟”,这是他的规矩。他瞧着囚犯们慢慢地走回监舍里去。然后,他的决心已下定,他就转身去找上尉,向他报告自己准备实施的计划去了。

“我可不想知道些什么,军士长!”

这就是说,他同意了。

于是,费尔南召集起他的小队,指定由其中最有经验最有办法的一个人来负责,他名叫弗雷库尔,那是一个三十来岁的好小伙,头脑很灵活,费尔南让他带上两个机动卫队的队员,外加四个士兵。

从窗户里头,拉乌尔和加布里埃尔看到这一小队人马离开了营地。

“他们是去找食物的吗?”加布里埃尔问道。

拉乌尔没有听见,他观察着北面的围墙,还用食指指了指给加布里埃尔看。

“我们可以从这里逃走。”

加布里埃尔眯起了眼睛去看。

“必须跑得很快很快,但是,假如空袭警报能让我们有足够时间的话,我们就可以避开众人的目光,从早先的那栋军需部门的老楼后面跑掉。”

那是一栋已经改作他用的老楼,窗玻璃都破碎了,门也破了,有不少洞洞,其唯一的好处就是遮挡住了一部分的拒马障和铁丝网,而营地的这个地方就是由拒马障和铁丝网围住的。

“一旦到了这个地方之后呢?”加布里埃尔问道。

拉乌尔做了一个鬼脸。

“我们将会在那里留下一些肉,但是,我看不出还有什么别的办法……”

在他刚刚亲眼所见证的那一番短暂的叛乱之后,加布里埃尔已经饿得有些头晕,脑子都快转不动了,他首先抗拒着这一逃跑的想法,他必须承认,在这里,种种事情正变得越来越糟。管理人员越来越怒气冲冲,囚犯之间开始了原始的打架斗殴,饥饿折磨着所有人,并让他们变得有些古怪,还有,德军开到巴黎西面的消息已被证实……一个小时之前,他还曾问过一个看守是不是请一个医生来给那个年轻的共产党人看一下病,因为自从来到这里后,他就一直牙齿咬得咯咯响。没等到对方来得及答复,下士长伯尔尼埃就急匆匆地嚷嚷起来了。

“一个大夫?随后,还会有什么,真他妈的见鬼!就算是一个兽医,他们也不会给您派来的!”

他挥舞了一下刺刀,然后,又补充道:

“相反,假如你想在屁股上打一针的话……”

加布里埃尔没有再问其他。

他并没有明确地接受拉乌尔的逃跑计划,但是他的理性精神已经权衡过了成功的概率。必须在准确的时间,出现在准确的地点。那样才有机会。而要通过铁丝网,就得有互相帮助的精神。若是一个人要逃跑,那是根本无法想象的。

费尔南派出去执行任务的小队刚刚出发不一会儿,有两个士兵前来找他,两个都是老兵。

“德国人逼近了,我的军士长。”第一个士兵说。

这已经不是什么新闻了。

“假如情况转向糟糕,恐怕连我们自己也将成为囚犯……跟我们的囚犯同时成为德国人的囚徒。假如德国佬把我们跟他们关在一起,那我们就会有很多事情要担心的了……”

“我们还没有到这一地步。”费尔南驳斥道,但是,他的语调缺乏一种坚信。

“我们没有炮兵,我的军士长,也没有空军。谁会来保护我们呢,假如德国佬一直打到这里来的话?”

费尔南对他的话回报以一张大理石一般坚硬的脸。

“我们等待命令。”

其实,他自己的心里也并不比他们更相信什么,但是,他又能说什么呢?郝思勒上尉始终就被拴在电话机旁,耳朵不离开听筒,一有什么人过去向他提出一个问题,他就挥挥手让人赶紧走掉,就像是在驱赶一只苍蝇:滚蛋,让我安静一下!

为了让囚犯们平静下来,费尔南组织了几番散步。当轮到拉乌尔和加布里埃尔去散步时,他们就慢慢地朝北边围墙的方向走得很远,但很快就被一个士兵给拽了回来。

“你们在那里干什么呢?”他一边喊叫道,一边举枪瞄准了他们。

这是一个又矮又胖的,满脸红彤彤的男人,他已经被炎热折腾得疲惫不堪了。他的嗓音颤巍巍的,同样也透露出了他内心的焦虑不安,很明显,他并不是一个能经得起一种如此考验的士兵。拉乌尔在几秒钟时间里迅速衡量了一番这一切,然后掏出一支香烟来,递给了他。

“我们得稍稍往远处躲避一下,”他简明扼要地解释道,“我们不想卷入打架斗殴中去。那边的气氛还真有些热啊……”

加布里埃尔感到颇有些窘迫。当然是因为这种随机应变的需要,其次也是因为感到很奇怪,他实在没有想到,在所有人全都断了烟卷的情况下,拉乌尔竟然还拥有一些香烟,真是了不得啊。

那士兵摇了摇脑袋,那个样子是在说,他实在不便于接受烟卷,但是,看起来,在营地的管理人员那里,也应该不再有太多的烟草供应了,因为,在匆匆朝自己的身后瞥去一眼后,他赶紧凑过身来,欣然接受了那支香烟。

“不是我要拒绝……”

他把它塞进军装的胸前衣兜里。

“我要把它留到晚上再抽……”

拉乌尔做了一个手势,表示很能理解,同时点燃了自己的那支烟。

“你知不知道将会发生什么?”他问道。

“我会说,咱们被人死死地牵制住了,卡在了这里。德国佬正在大踏步地逼近,咱们却再也接不到命令啦……”

就像是要证实一下他的尴尬境地似的,这时候,高空中正飞过一架侦察机,三个人赶紧抬头观望。

“是啊,是啊,”拉乌尔说,“听起来确实不太好。”

那个看守的沉默体现出一种认可的价值。

“现在,应该回到棚舍那边去了,小子们,你们可不要逼我……”

拉乌尔和加布里埃尔举起了双手,手掌向前,没有问题。

派出去执行任务的小队,在下午刚开始的时候回来了。

年轻的弗雷库尔俯身朝向费尔南,正低声对他作着汇报。

军士长则频频点着头。

然后,他迈着一种坚定的步子,回到了木棚屋中,穿过屋子,打开了士官们所住房间的门,抓起他的那个水手包,又出了屋,指定了一队人,其中就包括伯尔尼埃(费尔南不愿意单独留下他而不加监视)以及那个小弗雷库尔,调用了营地中唯一的一辆带拖斗的卡车,然后就乘车出发,朝着附近第一个农庄的方向奔去,那是一个叫圣雅克十字架的地方,正是在那个地方,他们将开始行动。

一路上,费尔南绞尽脑汁地思考着,想弄明白他会采用什么样的方法。

卡车停在了一个农庄大院里头,而直到那一时刻,他还始终没有找到一个可行的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