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别担心,露易丝,我会在底下搭个窝儿的。”

儒勒先生过于自信了,以为自己能够钻到汽车底下,就像要去排水沟做一次清污工作那样。鉴于他肥胖的身材,那可是一项实在难以完成的任务。当他野心勃勃地尝试着在底下忙活时,露易丝能感觉到汽车底盘在一阵阵地乱颤乱动。出于某种仁慈心,她没有去探听消息,但是,过了不多一会儿,她就听到他的鼾声在公路的侧边呼呼地响了起来,经过一番竭尽全力的尝试后,他最终还是在路边找到了酣睡之地,躺在了一块毯子上面。

俯身望去,透过车玻璃,她看到儒勒先生仰卧在那里的庞大身躯,他肚子隆起,双手交叉地放在下腹部。短短一瞬间里,她还以为他已经死了呢。三秒钟之后,他的脸颊又颤巍巍地鼓动起来,他呼呼的鼾声又如鼓声擂响,把她从幻景中拉了出来,但是,那短短的一瞬间就足以再一次提醒她,他在她的生活中占有一个很重要的地位。

至于她,她整个夜晚都半躺在车子后排的座位上,座位不够宽,她勉强控制着姿势,以免从座位上滑落下来。就这样,她做了一连串的噩梦,梦到的都是杂技一般艰难的攀登运动。这还没有算上,夜里总是有汽车从这条路上驶过,不断传来行车的响动声,而这条公路,他们并不愿意离开,就仿佛一旦离开了,他们的位子就会被别人占据,或者,整个车队会利用他们不在场的机会,偷偷地把他们甩掉而自行逃跑掉。

简单地吃过野餐之后,当儒勒先生忙着要钻到汽车底下准备睡觉时,露易丝打开了昂丽艾特·梯里翁转交给她的那个用细绳捆扎好的卷宗。她一开始还坚信自己带上了那个小婴儿的照片,但她后来突然想起来,就在匆忙离开的那一刻,她把那照片留在了厨房的桌子上……

利用仅剩的一点点光亮,她读了读她母亲那些信件的最开头部分,信件共有三十来封,全都写得很简短。

第一封信写于1905年的四月五日:

我亲爱的:

我曾经承诺过,永远都不给您写信,永远都不来打扰您,而现在,我既给您写了信,又打扰了您。您有理由讨厌我。

我之所以给您写信,是因为我还没有回答您的问题,您当初曾问过我沉默的原因,您用的是我的“缄默”这个词。您还在继续让我惊讶,这就是事情的真相。当然,我并不害怕您(我是绝不会爱上一个我所害怕的人的),但是,您所说的一切都让我感兴趣,那一切对于我都是新的,我实在看不出来,除了听您的话,我还有什么更好的事情可做。我只是享受这些时光,享受您的存在,因为我从中出来时,能体验到自己比任何时候都更有生命力。

昨天,在离开您的时候,我几乎是趔趔趄趄的……这都不是一些该说出来的事情,更不应该写下来,因此,请允许我就此搁笔。

但是,在我一切一切的沉默中,请您相信,“我爱您”。

让娜

让娜那时候才十七岁。就像任何一个女孩子会做的那样,她春心**漾地爱上了一个更为年长的男人。而对于他,要让人欣赏他,其实也应该并不太难。让娜并不太傻,她能读会写,她通过了她的高级文凭,而且,恰如儒勒先生所说的那样,“读过一些小说”,这从她的表达中就能感觉出来。如此的一番情感表白,对一个已经有四十多岁的男人又能产生什么样的效果呢?他是不是冲着她的浪漫主义绽开了笑颜呢?

露易丝很惊讶于她的母亲曾是一个充满了**的年轻姑娘,她本人则从来不曾那样过。混乱无序的爱情对于她就是一片陌生的大陆。她不会从中感受到嫉妒,相反,她很欣赏,一个姑娘能够陷于一种如此的冒险之中,因为从理性的角度来看,她实在无法期待有什么好结果。露易丝不曾有过这样的运气,或者不如说,当这样的运气来临的时候,她不曾牢牢地抓住过它;她也曾爱过,但从来就没有爱得**澎湃,她也做过爱,但从来就没有见识过如此的沸腾,如此的热烈。让娜写过一些情书,而露易丝,则从来没有。哦,那是一些如同人们到处都能读到的那种情书。但是,即便如此,在读的时候,爱的奉献程度,它的真诚度,它那一爱到底的力度,有时还是会深深地打动她。在1905年的六月,让娜这样给大夫写道:

我亲爱的:

您就成为自私者好了。

索取吧,继续索取,永远索取。

在我的一声声叹息中,您会听到“我爱您”。

让娜

光线暗淡了下来。露易丝把信件折叠起来,用细绳重新捆扎上,并打了一个结。

让娜对大夫以“您”相称。他对她则以“你”相称。露易丝从中既看不到什么怪异,也看不出什么做作,故事就应该是这样开始的,随后就会自行发展,事情从来就是如此,对此谁也无能为力。

她一边昏昏地沉睡过去,一边还在心里问自己,那大夫,他怎么就爱上了她呢?

在逃难的公路上,露易丝和儒勒先生并不是唯一累得疲惫不堪的人。头一天,整整一大批人全都精疲力竭地被困在了一段堵车地带,那可是说得上既令人泄气,又令人不安。人们时不时地抬头望天,生怕德国飞机会来空袭,每个人的神经都绷得不能再紧。

一早起来,很多女人出去寻找一点点水,所有人都觉得自己很脏。最近的农庄接待了一批批难民,献上自家的井水,为他们提供救济。就公路上的这一条车流之队来说,这恐怕也是最后的一个沙龙,人们得以在里头议论纷纷。

“意大利对法国宣战了。”一个女人说。

“混账王八蛋……”另一个女人喃喃道。

人们并不知道她是在说谁。接下来的沉默像是一种威胁,沉甸甸地压在人们心中。远处,只听到传来了飞机声,但从天空中什么都看不见。

“意大利,那是致命的一击,”终于有人开口说,“就仿佛人们需要这样来一下。”

有必要来一番匆匆的洗漱,还得带一些水回去给留在公路上的家人,而这样一来,对话也就渐渐地转向了另外的话题。而剩下来的事,就只有忍受,一切一切的都得忍受。有谁知道前面的道路是不是会马上疏通?哪里能找到汽油?还有鸡蛋?还有面包?有一个女人还需要鞋子。“我现在穿的这一双,根本就不是用来走路的。”她说,“说到鞋子,真的是麻烦死了。”另一个女人也呼应道,所有人听得都笑了,甚至连那个抱怨的女人自己也笑了。

当露易丝回到儒勒先生身边的时候,她发现,巴黎人的逃难队伍在不断地变得越来越庞大。自出发以来,他们还没有走上四十公里,而剩下的还有两倍于此的路程。假如车流和人流继续密集下去的话,那他们得花费多长时间才能到达奥尔良呢?两天吗,还是三天?

“我知道。”露易丝说。

“你知道什么?”

“您一定迫不及待地想对我说,您早先的想法是对的,出发上路是一个很愚蠢的行为。”

“我说这个了吗?”

“没有,但您一直就是那样想的,我只是替您说出来了而已……”

儒勒先生举起双手伸向天空,然后又啪啪地拍了拍自己的双腿,但他并没有回答。他知道露易丝正在冲着她自己生气,冲着种种事件,冲着生活,而不是冲着他。

“必须找到什么地方,加一些汽油了……”

所有的驾车人应该全都在想这个问题,但没有人知道该怎么办。

人们重新启动。大卡车、带篷的运货车、拖斗车、三轮货车、牛拉的大车、大客车、送货的小卡车、双人自行车、灵车、救护车……行驶在这条国道上的各种各样的汽车,像是橱窗中展示的一长列法兰西的精灵。在这之上还要加上所有这些车辆所负载的五花八门的物件,旅行箱、帽子盒、水盆、灯具、鸭绒床罩、鸟笼、厨房用具、衣物架、玩具娃娃、木头箱子、铁皮大箱子、狗窝。整个国家刚刚敞开了它历史上最大旧货店的大门。

“这毕竟也太奇怪了,”儒勒先生脱口道,“所有这些床垫,绑在了汽车顶上……”

确实,这样的车顶上的床垫有很多很多。莫不是为了减缓一下飞机上射来的子弹?或是为了方便在路上露宿睡觉?

步行者和骑自行车者走得比汽车更快,而汽车则一冲一冲地向前,让传动轮、散热器、离合器全都那么痛苦不堪。时不时,人们还会看到有一些宪警、一些士兵,甚至是一些志愿者过来,试图稍稍疏通一下交通,但是,面对着由千百辆车子构成的这一条奇长无比的毛毛虫,他们到最后都无可奈何地垂下了胳膊,这条迟钝却又固执的长龙决意已定,不管付出多大代价,都要一步一步地向前挺进。

汽车的每一次拱动,都能向前挪上二十米距离,而在两次拱动之间,露易丝都会解开细绳的结头,重新翻开让娜的信件来。

“你母亲的字迹……”儒勒先生说。

露易丝听了很惊讶。

“能写得一手这样漂亮字的女人,真的是不太多啊,你知道。而更为聪明的女人,也同样不多啊。”

他一脸伤心的神色,露易丝任由他滑下他的斜坡。

“一个什么活儿都得干的女用人,你倒是想象一下吧……”

他关上了发动机,打算等到必要的情况下再重新启动;只要有可能,人们就会让机器休息一下。

1905年的七月,让娜这样写给大夫:

我亲爱的:

我应该是一个肮脏的人……任何一个得体的年轻姑娘都不会经历我毫不脸红地经历的事:去旅馆约会一个已婚的男人!……而我,恰恰相反,这是我的全部快乐,就仿佛再也没有什么比罪孽让我更享受了。真是一桩甜美的背德之行啊。

“那么,”儒勒先生问道,被不断地刹车弄得有些疲惫,“她为自己是个女仆而感到自豪吗?”

露易丝朝他飞去一眼。这一类表达,尤其是涉及让娜的话题,可不是他的习惯方式啊。

“我还没有看到这一步呢。”她回答道。

“那么,你到了哪一步了呢?”

露易丝本来尽可以把那封信递给他,让他自己来读,但是,有什么东西扯住了她的手,大概是羞耻感或者难为情之类的想法,她也不知道那到底是什么。她更愿意继续她自己的阅读:

我这里早已经不再有什么还不是您的,然而,每一次,我都感觉到我在为您奉献上更多,这又怎么可能呢?

我真的很渴望死去,这您知道,我这么对您说,可不是开玩笑,您并不喜欢听到这个,我能明白;简单说了,这就是真的。但这并不是一种忧伤的渴望,正相反,这是出发的欲望,要带上生命将会赋予我的最美好的东西。

当我对您说出这一切时,您就把您的手放到了我的嘴上。我至今仍然感觉到它,您的手,就在我的嘴唇上,就如我感觉到您就在我的心中,每一处,每时每刻。

让娜

这一强烈的**让露易丝有些喘不过气来。

“这很忧伤吗?”儒勒先生问道。

“这是爱。”

她不知道不这样回答还能怎样回答。

“啊,是爱情……”

这很刺激神经,让感官不适,这一永恒的怀疑主义,那般地嘲弄人,并且最终还有些侮辱人。她没有回答。

下午时,有军车车队经过,耀武扬威,在前头清出道路,制造出一种令人向往的效果,似乎这样一来就将促进整个车流的行进速度。整整几个小时期间,交通的密度虽然没减少,却倒是通畅得多了。人们会在一个十字路口超车或相遇,在路边看到一车人,早在头一天还在一起休息过一个钟头,于是,人们挥挥手,道一声“你好”,人们互相说上几句话,然后,车队洪流的蠕动再一次把你们吸收,并把你们抛掷到更远的地方,靠近另一些相邻者,同时又在另一些旅行者的后头。

眼看着离奥尔良只有三十公里左右的路了,突然,一切全都停顿下来,车队的长龙似乎想停下来睡觉了。儒勒先生则担心汽油会不够,便往右一拐,驶入了一条村间小道,他们看到了一家农庄。

从头一天以来就一直持续着的某种东西改变了。

人们让你无偿汲取井水的那样一段时间已成了过去(仅仅是头一天发生过的事)。那户农家要人们付二十五法郎。因为这是在冒险,他说,却并没有明确说明要冒什么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