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知道,在他们中间,不仅有机动卫队成员、正规军士兵,还有越南和摩洛哥殖民军团的土著士兵,每一支部队此时此地的在场都像是具有一种特殊的理由。而他们之间的一个共同点,则是烦躁不安。费尔南从他的那辆公共汽车上一下来,就感觉到了这种紧张程度。士兵们紧握手中的枪,在营地门口排成两排,这便给人一种很不舒服的感觉,好像来到这里的整个车队都是不受欢迎的人,无论是囚徒,还是机动卫队队员。
近傍晚时分,他们已经在天上看到了德国空军中队的飞机。一想到自己可能会被敌人的部队追上,会在那样的一个地方,毫无防卫能力地被敌人用机枪射死,看守们的心中就不由得一阵阵地紧张,他们可是还肩负着押送囚犯的艰巨任务呢,他们可不愿意就这样白白地为这帮渣滓丢了性命。
郝思勒上尉,身子一直就那么僵硬,恰如死硬的军事司法一般,正跟他的那位同级别同行商量着囚犯们的接收事宜,此人专门负责收容一批来自巴黎桑岱监狱以及附属监狱的囚徒,交谈之后,郝思勒上尉明白到,因为到得最晚,他们的这一拨就只能凑合对付着捡别人挑剩下的了:六座不带厕所的棚窝,还被铁丝网给包围着。这些棚窝的窗户都很小,透光不好,很像是一些碉堡。郝思勒打听了一下营地中现有囚犯的人数。
“算上你们这一拨人,我们现在可就有一千多人了。”
当费尔南得知这一情况时,他简直吓傻了。
一千个囚犯,要看守到什么时候呢?
上尉重新进行了一番点名,同时,加以一番搜身,由那些越南士兵来执行。这都是上级司令部的命令。
搜身之后,囚犯们一个接一个地进入了棚屋中。只有最早到的二十五个人拥有了一个铺位,所有其他人则只有睡草包的份,就连草包,数量也是不足的。拉乌尔和加布里埃尔决定,就地清理出一个角落,在那里睡觉。那个年轻的共产党人有些怕冷,躺在了离他们有一米的地方。他一个劲地打哆嗦。加布里埃尔就把自己的军大衣给了他。
“我说,小家伙,”拉乌尔问道,“斯大林没有发给您毯子褥子吗?”
营养不良?疲惫?得病了?年轻人的状态真的很糟糕。
费尔南下令去找几桶水来。伯尔尼埃只带回来四桶,这立即就导致了争抢。经验提醒费尔南,他最好还是不要干涉,事实也证明,这样做是有道理的。一个高个子家伙呼吁所有人都冷静一下,即便不能团结一致,至少也应该有组织纪律。他不敢坚信,在喝水问题上拥有的掌控,是不是在吃饭问题上也管用。
“是不是该由战区方面负责提供食物?”费尔南跑来问了。
郝思勒用手掌拍了一下脑门,啊,对了,还有这个问题呢。他赶紧去向当地跟他对口衔接的同行打听消息,回来时却垂头丧气,希望彻底落空了,没有人知道该怎么办。最后的一次配给供应是头一天到的,对于七百人的囚徒来说,本身就已经很不够了,守卫们只得朝天开枪,才好不容易避免了一场骚乱……
拉乌尔·兰德拉德始终忠于他的习惯,便利用这次搬迁的机会,出去跟其他人商讨去了,就像他所说的那样,“认识人”去了。这充分表明,事情正在朝坏的方面发展,三牌猜一的赌博都没有人感兴趣了。饥饿和疲惫占据了一切,而拉乌尔之类的闲人到处都不受欢迎。
这是一个新的因素,它并没有逃过费尔南的火眼金睛,对于他,囚徒们聚集在一起的这一混处方式是令人忧虑不安的另一原因。共产党人藐视无政府主义者,无政府主义者仇视所谓的间谍,而间谍,则又唾弃咒骂那些违抗军令者,而在这一切之上,还得加上那些破坏捣乱者、逃避兵役者、鼓吹失败主义者、假定的卖国贼,而他们全部,则又都痛恨那些刑事犯,而即便在刑事犯中间,他们自己也严格地区分开谁是小偷,谁是诈骗犯,谁是抢劫者,谁是杀人犯,而所有这些刑事犯,又都不愿意跟强奸犯掺和在一起。啊,对了,这里还有几个极右派的典型,被所有人叫作“卡古拉党徒”[21],他们人数不多,一共四人,其中有一个积极鼓吹法德友好的记者,一个姓多尔热维尔名奥古斯特的人,他是该小集团的头头,因为他比另外的三个成员要年长二十岁。
费尔南和他的手下人占据了一个跟大宿舍相邻的房间,条件比囚徒们的宿舍稍稍舒适那么一点儿。至少,每个看守都有自己的一块草褥子。费尔南把他的包包塞到他的床架底下。时间快到二十三点了,谁都没有吃晚饭,看来,今天晚上没有希望得到什么了。费尔南拟定了一份宿舍值班名单,让自己去站第一班岗,这样,也好让其他人先好好休息一下。
饥饿开始作怪,折磨起他来。必须坚持到第二天早上,那时候,才能保证有一份食物提供,但是,在等待期间,超越了种种社会和政治层面的,以及种种图腾禁忌的,则是拉屎撒尿的问题。当他抽完晚上的那支烟回到睡觉的地方时,费尔南惊讶地发现,有一个囚犯透过半开的窗户,正在把一大把干草往外扔,那一股特别的臭味让他对这一动作的起因没有丝毫的怀疑。必须立即找到一个解决办法,不然的话,囚禁地点的空气将很快就变得污浊不堪,根本无法呼吸了……
“我们来安排一个轮番上厕所的计划。”他对他的手下人说。
“我不希望那样。”伯尔尼埃回应说。
“这事情跟你没关系,它跟囚犯们有关!”
“我依然还是不希望那样!”
“然而,你就得那样去做。”
结果,囚徒们被允许,在一名机动卫队队员的监视下,三人一组地前去厕所,这对所有人来说,都是很艰难的情境。茅厕里灯光昏暗,还是四天前用水冲过一次,如地狱一般的臭气熏天,第一批如厕者出来时全都脸色苍白,其他人则更愿意憋着不去。从第二天起,费尔南就会组织一种轮番清扫工作。“要找到实际的解决办法。”他暗自在心中记下,名单在渐渐地拉长。他准许囚犯们冲着围墙撒尿。“至于其他,要不就去茅坑,要不就给我憋着!”
加布里埃尔满足于去墙根解决。拉乌尔则前往茅厕,回来时脸色变得苍白。这之后,机动卫队队员就检查了一遍门窗处的安全。从里头,只看到窗板被关闭了,只听到横杠咣咣地锁上了。
加布里埃尔开始喘息。
“嘿,我说,我的中士长,”拉乌尔说道,“你该不会让我们遭受一番攻击[22]吧,嗯,我们这里可不是在马延贝格!”
他的笑声回响在宿舍里,此时,费尔南正好走了进来,喝令保持安静,笑声便戛然而止。
“没有得到准许,任何人都不得起床,谁都不准说话!”
大多数人都开始昏昏欲睡。军士长安坐在一把椅子上,枪放在膝盖上,假装没有听到不时地从四处响起的嚅嗫声。
“你睡着了吗?”加布里埃尔问道。
“我在思索。”拉乌尔回答道。
“思索什么?”
茅坑,稍稍比地面高出一点点,提供了一个观察整个营地的全景视角。拉乌尔刚才跑去了那里,并且憋着一口气,在里头待了一小会儿,目的只是为了观察一下这个地方,士兵们的巡逻,他们所经过的路线,沐浴在月光下的周围地形。这地方不仅广阔,而且复杂。他仔细观察并点数了一个个的出口、入口,然后悻悻地回来。显然,这是一个远不如监狱来得密封的地方,但是武装士兵的人数要多得多,这让他不禁陷入了沉思中。
“逃跑”这个词像一股电流,让加布里埃尔的神魂不禁一激灵。
“你疯啦!”
拉乌尔凑近过来。尽管压低了声音,还是能感觉到他的愤怒。
“你真的是彻彻底底的傻掉啦!你不明白正在发生的是什么事情吗?什么都没有组织好,没有吃的,没有指令,连看守我们的人都不知道该拿我们怎么办。依你看来,当德国佬跑到这里来时,会发生什么情况呢?”
这个问题显然折磨得加布里埃尔很痛苦,恰如所有其他的那些囚徒。
“他们会把我们送交给德国佬,当作一份见面礼吗?”
这个看起来不那么有可能。
“而假如他们真的就那么做了呢?”拉乌尔接着说,“那么,德国佬会拿我们怎么办呢?会为我们在光荣的帝国军队中提供一个位子吗?”
这就更加不可能了。然而,加布里埃尔始终还是疑虑重重:
“那怎么逃跑呢?没有证件,又没有钱,你怎么逃跑?”
“假如你不迅速逃跑,你倒是会有个选择,我的老哥儿们,或者肚子上挨一颗枪子,或者背上挨上一枪……”
像是对他的焦虑作出的回答,加布里埃尔听到他边上那位年轻的共产党人在他借给他的那件军大衣底下嘎嘎嘎地咬响了牙齿。
“到头来,都是会死的。”拉乌尔总结道,把脸侧过去,对准了墙壁。
嗫嚅声逐渐逐渐地消失了。
费尔南瞧了一眼他的表,他还需要再坚持大约一个小时,才能轮到有人来替班。为了不引起什么注意,他把他的那个包包留在了床底下,尽管无法想象会有一个人来掏他的包,他的心里还是忐忑不安。这都是心理作祟,他心里想。当犯罪感萦绕在他心头时,他就竭力把心思全都集中到爱丽丝的身上。他一直都没有可能给维尔纳夫那边打电话。他真的很想听到她的声音,哪怕仅仅一秒钟,他只需要短短的一瞬间就能够明白一切,她到底是好还是不好,她到底是焦虑,是不安,还是幸福,安宁,她的一声语调就够了,他就能知道一切,而现在的处境,真的叫人抓狂啊!
他又想到了他装钞票的包包,想到了他留在自家地窖中的旅行箱,他该如何对爱丽丝解释这一切呢,她是那么正直,那么……
他所屈从的欲望,在他眼中如此具有**力的前往波斯旅游这样一个前景,所有这一切全都出现了,恰似一片巨大的混沌。他成了一个盗贼,只是为了实现爱丽丝并不会跟他分享的幻景,因为,实际上,他生来就不是要去转向现实的,他只配用来支持她对抗疾病……通过偷得这一笔钱,通过隐藏起他的一部分战利品,通过随身携带剩下的那部分钱,费尔南已经成了爱丽丝并不会愿意嫁的那样一种人。
“安静!不要逼迫我过来干涉!”
猛地那么吼上一嗓子,这让他觉得好受了一些。再坚守三十分钟,他就要去睡觉了。他将会侧身卧睡,就像他在家里跟爱丽丝一起睡的时候那样,那时,他会紧紧地抱住她,身子弯曲,像一把小小的勺子。
第二天,一到六点钟,郝思勒上尉就召集起他的那些军官、士官,以及手下的四小拨人马,早先寻南街监狱的囚徒如今转移到了这里,他的人马也就负责起了在新的监舍里看守他们的任务。
“我要提醒那些看守们,他们现在是处在我所率领的机动卫队成员的命令之下。禁止跟囚犯们说话!假如你们想站到栅栏的另一侧去,那你们就走着瞧好了。”
在上司发表这一通刚强有力的训令期间,费尔南一直睁大眼睛仔细瞧着这些“看守者”,这些从前线调回来的步兵,全都是岁数最大的兵,那是一些明显没有什么战斗力的兵,他们自己也意识到,他们将要在这里完成他们当兵时的最后使命,然后就将成为那些失败者的标准样品,因为他们将在人类历史上最短的一次战争中被人彻底打败。
不到一个小时,面对着这群从头一天起就没有吃到任何东西的吵闹不已的人,这些看守人员就表现出了无能为力。
伯尔尼埃像一个疯狂的复仇女神一样,冲进了棚窝。
“假如你们不满意的话,我这里有的是机关枪!……”他吼叫道。
伯尔尼埃的长处,就是他的真诚。他一下就镇住了那些囚徒,镇住的即便不是他们的辘辘饥肠,至少也是他们的亢奋情绪。看到他在那里扯着嗓门大喊大叫,甚至都准备要朝人群开火了,拉乌尔不禁庆幸起自己在这方面的判断来:此人是个危险人物。
费尔南派人安排了轮流的外出大小便,命令他的手下人密切监视,小心提防,并互相配合行动,以避免那些已经有些神经质的家伙之间打架斗殴。
上午时,一些人用撕碎的纸片,成功地制作了跳棋或多米诺牌戏。拉乌尔凭借着三猜一的纸牌局,赢得了一个铺位。
郝思勒上尉很着急。他不断地跑去通信班催问有没有新的命令来到,再三要求立即发食物下来,但是,在电话中,他不是找不到人,就是碰上个一问三不知的人,说是去打听打听,然后就没有了回音。
轮到他们走出棚窝去外边放松放松麻木的腿脚时,加布里埃尔便做起了拉伸运动。拉乌尔则装作一副无拘无束的样子走了开去,并且若无其事地跟一个士兵聊上了天,聊着聊着,便得知那个士兵对上尉的指令抱着一种满不在乎的态度。
“德国佬都已经到了巴黎的西边了,”那士兵说,“他们已经渡过了塞纳河……”
假如德国人攻占了巴黎,那就是法国人的失败。彻底的失败。那么,负责这一千个囚徒的官兵又会做什么呢?
仿佛是为了佐证一下这一番疑问,警笛声开始鸣叫起来,囚徒们与军人们便全都卧倒在地。几分钟时间过去了,拉乌尔一直就躺在门边上。最终,一个德国空军中队从他们的头顶飞过,人们等待着一番轰炸,但什么都没有发生,寂静复归。最后,他们听到了法国飞机的隆隆声。
“他们总是来个马后炮,这些个……”伯尔尼埃开口道。
稍稍过了一会儿,拉乌尔凑到了加布里埃尔跟前。
“要想逃走,就该选择这样的时机:一次空袭警报。所有人都卧倒在地,等着炸弹落下来,没有人会注意到我们的。”
“你打算以什么样的方式离开营地呢?”
拉乌尔没有回答。他顺着自己的思路在想,开始用一种新的方式来观察营地。把它放置在了一种新的前景之中。
“等到下一次空袭警报时,假如可以的话,我们就逃走。”
从这一刻起,拉乌尔便不停地东张西望,四下搜索起来。每一次放风时,他都会默数从一个地点到另一个地点的步子数,寻找着最佳的逃离路线,比较衡量着各种办法的优劣。
终于,大约在十四点钟,军需处的卡车进入了营地中,暂时结束了费尔南内心中的那一番慌乱。有一块一公斤半重的大面包,一罐二十五人份的肉酱,还有一块五十人份的卡芒贝尔干酪。
费尔南主持了分配,囚徒们你争我夺,争先恐后地来寻找自己的份额,无奈之下,费尔南不得不动用了枪托。
“我们都快要饿死了。”一个囚徒说。
“你莫不是更喜欢吃一颗枪子,你这浑蛋?”
说这话的是伯尔尼埃,一副暴脾气的模样。他是不是喝空了库存的葡萄酒呢?
“嗯?”他说,靠近了囚徒,“你想要的莫非是这个吗?”
他把枪口顶在了囚徒的肚子上,后者一失手,那一份食物便落在了满是尘土的地上,但他不顾一切地把它们匆匆捡了起来。
费尔南过来干涉了:
“行了,你给我闭嘴,安静!”
他拍了拍对方的肩膀,就仿佛两个人是亲密的战友。不过,这总归还是无用,伯尔尼埃决心把他的优越感推向极致:
“能给你们吃的,这就已经蛮不错的啦,你们这一群蟑螂!”
面对着这一景象,加布里埃尔不由得皱起了眉头。拉乌尔的预言得到了证实。
“我看谁敢第一个顶嘴……”伯尔尼埃依然在吼叫。
他都来不及把他的威胁话说完,费尔南就把他推向了棚窝那边,同时示意另一个士兵继续分配食物。
到最后,人们发现,烟草也开始短缺了。
下午时,一个囚徒在小小的垃圾堆附近转悠,发现有士兵在那里遗弃了一些咖啡渣。他便用这些咖啡渣,自己制作了一种寡淡无味的饮料。
在下达了返回棚窝里头的命令之后,费尔南派士兵和机动卫队队员守定了所有的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