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身边,一个干瘦的年轻人浑身筛糠似的哆嗦不止,看那样子,他的健康好像大有问题,拉乌尔认定他的未来很不乐观。这种人时时刻刻都会突然就逃走,然后背上中一颗子弹。
机动卫队的队员守定在公共汽车的中间走道上,每隔三米布一个岗,手里紧握着枪,队长则站在上下车的平台处,从那里监视着全车。
最初的几分钟,气氛十分可怖。囚徒们瞧着卫队队员,心里直犯嘀咕,就怕这些人会在半个小时之后把他们统统枪毙,根本不经过什么审判。
时间在慢慢地流逝。
车窗玻璃上刷了一层颜料,但是,拉乌尔还是成功地——并没有过于明显地扭动身体——通过一段当初奇迹般地躲过了颜料刷子的细小空间,看到了窗外的景象。他认出来那是当菲尔广场,汽车在那里停了一小会儿,有一个报贩子在叫卖:“《巴黎晚报》!德国人占领了努瓦永!请看《巴黎晚报》!”
他已经记不太清楚努瓦永的地理位置了,它应该是在庇卡底大区,离巴黎还有一百公里,兴许是一百五十公里。敌人很快就要赶到法兰西首都的大门口了。这一点,跟他们匆匆离开寻南街的监狱一定有着密切的关联。
由于交通流量很密集,车子常常开得跟走路一样缓慢。机动卫队队员站在那里很快就感觉到了疲惫。于是,费尔南准许他们在弹簧折叠座椅上坐下来。
拉乌尔基本上就在一边斜眼偷看着那个监视着走道的下士长的身体。此人脸上的那种敌意对他而言并没有威慑力,看起来,他很像是专门对付这类噩梦的理想人物,心狠手辣。拉乌尔在部队的时候,曾经很了解这一类士兵,那都是一些容易激动的人,一碰就炸的直性子,没有丝毫的冷静可言,属于爱记恨的性格,他们最终往往会把自己的一身军装混同于一种破格优待。“伯尔尼埃”,就是这个名字,他听人这么叫他。他提防着他,就如提防着鼠疫。
他的头领,那位军士长,则是一个五十来岁的男子,形体笨重,但是身体结实,有一张很严肃的脸,脑门很高,略略谢顶,浓密的小胡子,跟海豹一样,鬓角的风格完全是老派的,过时已久。他是所有人中间显得最平静的那个。拉乌尔牢牢地记住所有这些信号,看守们的姿势,这些人和那些人的动作,所有这一切,有朝一日,都会显示出它的用处来。这可非同小可。
人们正在离开巴黎这一假设已然成形。原本,众人的情绪一直就留在紧张之中,但随着时间分分秒秒的消逝,万森深沟的可怖前景已然渐渐远去,对一种致命的悲剧结果的想象也被最终放弃,人们的内心已经不那么焦灼了。气氛轻松了一点点。拉乌尔甚至还能够猛然转身朝向加布里埃尔,冲他投去简短的一瞥。但是,这个监视他们的机动卫队队员过来就给了他的座椅靠背狠狠的一枪托,让他恢复了原先的姿势。更多的是害怕,而不是难受。这辆公共汽车就跟监狱一样,受到了相同规章制度的管理。拉乌尔弓起了背,等待着看守的注意力转移到别处,然后他壮起胆子,朝上下车的厢外平台瞥了一眼。
费尔南试图表现出一副平静的样子,但实际上他的内心一点儿都不平静。自从上尉给了他囚犯的名单以来,他就在一直问自己:假如必须枪毙他们,这些“法兰西的敌人”,那他又该怎么办?他不至于干了半辈子的机动卫队差事,最终却以负责指挥了一项行刑任务来收场吧。假如他拒绝的话,那又会发生什么事情?他会被指控犯下背叛罪吗?那样一来,他本人会被枪毙吗?
同样让费尔南操心的,还有那个该死的包包里所装的内容。当下的情境迫使他不得不将它随身携带,因为他不知道自己还会不会再返回巴黎,如果能回,谁又知道会在什么时候回,而如果把它留在巴黎,他是不是还能找回藏在那里的东西,他不得不把它带在身上,他不断地对自己重复这一点,你没有别的办法了。
同样,他也听到了报贩子在叫喊德军一路挺进的消息。一旦敌军入侵巴黎,所有的公寓都将会被征用,他隐藏的钱财就会消失得无影无踪。一想到德国佬发现他家地窖里藏了一个装满钞票的旅行箱,他不由得微笑了一下。那会是一个严守纪律的模范德国兵,会把他查到的一切统统交给他的上司?还会是一个机灵鬼,会随机应变,见风使舵?反正就这样了,由它去吧。他已经把他的包包放在了囚徒头顶上方的行李架上。他本来想用他的军大衣把包包给包上,后来改变了主意,因为那样做无异于在它的上面放置一块告示牌,写上“包里有贵重物品,请勿靠近!”的字样,那是再傻不过的蠢举。他只能在几种糟糕的办法之间作出选择。总之,他是那个随身物品带得最少的人,因为钞票本身就占了内衣本该占据的位置,他甚至都没有带上他的命令单上要求带的“执行一次短期外出任务的必需品”。
模模糊糊地,这辆公共汽车在所有乘车人的眼中似乎成了当下情境的一种暗喻。在整个国家像条漏船一样到处进水期间,这一盲目的交通工具朝着一个陌生的目标一路前进,而没有一个人确信还能够回来,它就那样,在所有那些慌乱地跑向同一方向的巴黎人的队伍中,艰难地开辟出一条通道,一路向前向前再向前……
公共汽车总算加快了速度,谢天谢地。所有人,囚犯和看守,全都松了一口气,以为逃离了最糟的困境,摆脱了系统性的枪毙,残忍的暴行。每个人都在返回到生活中。
费尔南想到了爱丽丝。假如她心脏病发作的话,他的姐姐弗兰西娜知道自己应该做些什么吗?在维尔纳夫,还有没有尚未撤离的称职的医生呢?
费尔南和爱丽丝是在二十年之前认识的。兴许,正是因为他们俩都是原先家中的独生子,或者,因为到那时为止,彼此都还没有遇到让他们心满意足的爱情,他们俩才彼此像藤缠树似的牢牢地缠在一起,又因为没有孩子,这种爱情更是得到了加强,无论对于他,还是对于她,全都一样。爱丽丝是费尔南永远无法超越的地平线。费尔南是爱丽丝的最爱。
一天早上——那是在1928年——爱丽丝突然感到一阵难受,某种沉重而又隐晦的东西紧紧地揪住了她的胸膛,如同一种焦虑的情绪在她的体内扩散,让她脸色发白,手脚冰凉;她瞧着费尔南却看不清他的样子。他死死地盯住她瞧,只见她轰然倒在他的脚下。就在这一刻,他们的生活从头到脚彻底破裂了,就像一个挺立的花瓶,却是一个永远的、要提心吊胆的照料对象。从此,他们的生活就一直围绕着威胁、疾病、消亡在转动,而不是围绕着担心彼此分离的那种焦虑。
费尔南是个教徒,但从来就没有怎么参加过宗教礼拜仪式。他没有告诉爱丽丝,自己偷偷地跑去了教堂。在他的意识里,要把这一点跟她说,是有失地位的,是表现了一种软弱。当他带她去望弥撒时,他会独自留在平台上继续抽烟,他还会自己悄悄地走上把他引向营房的那条路。对天主拜见是他夫妻间的谎言。
他需要让自己定定心,便又瞧了一眼行李架上的那个包包,随后,则瞧了瞧车厢的中间过道,尽管车子总是在颠簸,他的人马依然守定在那里,清醒,平稳。最终,他瞧了瞧囚犯们。他查阅了一下他手中的名单,那上面有囚犯的姓名,他们的入狱日期,他们的司法状况以及他们的囚禁原因。五十个人。他数了数,只有六个共产党人,其余的都是一些盗窃犯、强奸犯、抢劫犯,反正,都是刑事犯罪者。在他看来,是一帮子真正的社会渣滓。
通过他车窗的缝隙,拉乌尔发现了路边上一块写有“王后镇”的路牌。街道变得越来越拥挤,越来越阻塞,汽车不得不不停地鸣响喇叭,以便打开一条通道。在一座座小楼前,人们正往自家汽车的顶上装包袱,在街道上,警察正在十字路口抡着胳膊做手势,指挥着交通,无奈,所有的人流车流全都朝一个方向涌去,堵塞有增无减。费尔南允许打开车窗,这样,人们终于透上了一口气。而他们对窗外的声响也听得更真切了,行人不耐烦的叫喊声,隆隆的发动机声,叭叭的汽车喇叭声。
当夜幕开始将临时,众人也明显感受到了饥饿与干渴。但是,很明显没有人敢明目张胆地表达。相反的是,有些人表示实在憋不住了,想撒尿,拉乌尔的邻座首先提出来,这个年轻人已经停止了从头到脚的颤抖,但脸色变得煞白,眉头皱得连脸上的线条都变了样。他像在学校里那样举起了手指头。爱酗酒的那个小个子机动卫队队员,本来在隆隆的发动机声的催眠下已经昏昏欲睡,一下子就站立起来,握紧了手中的枪。
“你想干什么,啊?”
军士长也跟着立即站起来,他伸出双手,示意他们安静下来。
“我得撒一泡尿……”那囚徒说。
对这一点,事先没有任何准备。人们总是可以对囚徒们要求忍耐一下,但是,没有人知道,到底什么时候才有可能让人放松。命令是铁定的:途中不得停车。
费尔南掉转脑袋去看,他们已经离开了巴黎,现在已经到了郊区,公路上现在比刚才空阔得多了……他对手下人低声下达了命令。于是,想撒尿的囚徒开始排着队,轮流走到车厢后部的平台上,往路面上撒尿,而他们的后腰则被枪口紧顶着。
这段插曲分散了大家的注意力。
囚徒们开始喃喃低语起来。看到费尔南作出了一个沉着冷静的动作,看守们放弃了干涉。那个年轻人撒完尿,回到座位上后,就俯身朝向拉乌尔。
“你是因为什么到这里来的?”
“不为什么!”
这话脱口而出,恰如最基本的事实。
“那么,你呢?”
“散发传单,企图重组已瓦解的组织。”
这是囚禁共产党人的基本理由。他把它平静地展示出来,嗓音中还带着一种自豪感。
“你是一个真正的蠢货……”拉乌尔说道,冷冷窃笑。
现在,公共汽车熄灯行驶,夜色慢慢地笼罩了四周。过了埃唐普之后,车就开得更快了,他们超越了一队队逃难的人。
大约十九点钟,因为饥饿感开始不断地袭来,费尔南不由得担忧起了吃饭的问题。上尉什么话都没说。这次匆匆忙忙的出发,这些含含糊糊的命令,这种即兴处理的感觉,宣告了一项相当复杂的使命。他实在看不明白,其中的理由究竟立足在哪一点之上,在一个充满危机的国家,这次行动兴许是唯一一个事先有所适当准备、并以相当不错的方式展开的行动。
人们终于赶到了奥尔良,时间已经是二十点了。
公共汽车停在了中央监狱的停车场上,然后就被丢弃给了机动卫队来监守。郝思勒上尉召集齐了所有的士官。
“我们现在到地方了,”他用一种明显透出些许轻松的嗓音宣布说,“组织我们的囚犯转移到监狱内部去,还将需要一点点时间。这是出于安全方面的考虑。在等待新的指令之前,你们要监视好你们的汽车,保证一切顺利进行。执行吧。”
他前往监狱大门,摁响了门铃,就像一个临时过来的普通探视者那样。门上的探测孔打开了,他跟大门内侧站岗的看守开始了对话,看来,里头的人不知道他的到来。感觉到手下人异样的目光之后,他转身过来,神情有些愤怒。
“快点儿,快点儿,没听见我对你们说的话吗?”
费尔南回到了他的车上。他立即感觉到了,就在他不在场的短短几分钟里,不稳定的因素有所增强。众囚犯一下子全都转身朝向了他,动作整齐划一。这次停车惊呆了所有的人。
下士长伯尔尼埃朝他投来一道狂热的目光。
“准备转移!”费尔南对众人下令道。
然后,他去对手下的每一个人吩咐道:
“兴许还会稍稍持续一段时间,我们千万别懈怠下来。”
不安情绪稍稍得到了平息,他又下了车,背靠着厢外平台的梯脚,在那里点燃一支烟,抽了起来。其他汽车上下来的几个同事也有同样的渴望,很快地,就有五个人聚集在一起,一边静静地抽烟,一边监视着始终顽固地关闭不开的监狱大门。伯尔尼埃不久也凑到他们那边去了。由于酗酒已经成了他基本的活动内容,他是不吸烟的。真应该了解一下,他究竟是耍了什么花招,成功地做到了在整个执行任务期间一直坚持喝酒,而又不被别人撞见。他是不是随身带着好几瓶酒呢?费尔南心里想。他本人这次不就带上了总值约一百万法郎的大面额钞票吗?这年头,一切都变得皆有可能。
“这他妈的到底怎么回事啊?”伯尔尼埃问道。
他总是那么气冲冲的,费尔南不记得有听他平心静气地、稳稳当当地说过话。在他本来就不多的几个句子中,总是存在着某种咄咄逼人的、强求索赔的东西,仿佛他不断地要求为他所蒙受的不公正待遇获得赔偿。
“这时间,也实在有些太长了吧。”一个同事不禁抱怨起来。
“您倒是看看,他们居然就让我们在这里干等着,干陪着我们的这一大帮社会渣滓!”伯尔尼埃说。
所有人全都转过身去,朝向沉浸在苍茫暮色中的监狱大楼那个庞大的、不怀好意的身影。
“我要给你把这一切统统枪毙掉,我……”
让人吃惊的是,竟然没有人来反驳他。没有人真的想枪毙任何人,但是在这个奇怪的夜晚,这一次从巴黎的逃亡,这些密不透风的汽车,这道顽固地不肯打开的大门,对种种后续事件的不确信,所有这一切,把每一个人全都打发到了一种根本无法解释的厌烦之中。
“那是什么呢?”
一个同事指了指从费尔南的衣兜中支棱出来的那本书。
“这没什么,这……”
“你还有时间读书啊?”伯尔尼埃惊讶地问道。
在他这整个句子的深底,隐藏了一种指责。
“我说,那到底是什么书啊?”那个同事坚持问道。
费尔南违心地从衣兜中抽出来那一册小开本的书,《一千零一夜》。谁都没想到会是它。
“还是第三卷呢,这就是说,你已经读过前面那两卷了?”
费尔南稍稍有些难堪,捻碎了他的香烟。
“我这就是随手拿了一本过来的,只是为了帮我能睡好觉……”
伯尔尼埃正张开了嘴巴要说什么,忽然听见他们的汽车中传来了喧闹声。下士长赶紧准备跑过去,但是费尔南叫住了他:
“伯尔尼埃,你留在这里!”
费尔南一把抓住他的肩膀,就像他平时总是要做上那么一次两次似的,并且扔给他一句一成不变的老话:
“你在这里等着命令!”
就像一架随时随地积攒着能量的机器那样,过了一刻钟又是一刻钟,囚禁在车上的人又一次喷发出可怕的愤怒之火,此时,引发爆炸的导火索不是别的,竟是一个疲惫至极的机动卫队看守,他从自己的包包里掏出一根香肠,还有一片面包,当众吃了起来。从来没有过什么香肠会如此本能地引发众人的纷争。
费尔南三步两步地就冲到了他的面前。
“赶紧把这个给我收起来!”他命令道,牙齿咬得咯咯响。
“那么,我们怎么办?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吃上东西?”
众人赶紧回过头来看,但还是晚了,你根本就不知道这一声叫喊来自谁的嘴,你只知道,它立即得到了众人的回应。一阵集体性的颤动掠过一个个座位,给人一种印象,似乎一场**即将发生。紧接着,机动卫队人员迅速登上汽车,举起枪,枪口对准了那些囚犯。他们的那位同事,则脸涨得通红,赶紧把他的三明治塞回到自己的包包里。
六个小时以来,谁都没有喝过一口水,也没有吃过任何东西。在这一切之上还要加上,身体也应该累得很僵硬,很迟钝,可以说是精疲力竭。反正,费尔南觉得自己很难受。
“不会更迟了!”他叫喊道,“在等待期间,我们会给您水喝的。”
武器碰触时发出的哐当声打破了寂静。费尔南下了车。
“什么地方有水吗?”
没有人知道。
“旁边就是卢瓦尔河,”伯尔尼埃说,“假如你想把他们都淹死,那就再简单不过了,只要把公共汽车从桥上开下去就行。”
“是的,真应该让他们都去喝点水了,”一个同事插嘴道,“我的嗓子都已经开始哑了,不应该让这一切变得更糟呀……”
费尔南向前走去,一直来到监狱大门前,摁响了门铃,等着,探测孔打开了,一张脸出现在了昏暗中。
“您可知道,还要让我们等多长时间吗?”
“依我看来,不会太长时间的,应该不会的。”
“啊!这样最好,”费尔南回答道,“因为……”
他竭力挤出一丝苦笑来,为的是稍稍缓和一下气氛。
“这是因为,那边……我们的人渴得厉害!”
“这个嘛,还没有好呢……”
就像是要证明他的话说得有道理,大门打开了,郝思勒上尉从里头走了出来。六位士官瞧着他,有些忐忑不安。
“这个,情况并不完全如同我们预料的那样……”
他迟疑着。
“预料的是怎么个情况?”费尔南壮胆问道。
通常,郝思勒上尉算得上是一个对自己很自信的人,他读过军事学院,他不是那种爱疑虑的人。而这一次,环境让他有所动摇。他早就注意到,好几个星期以来,事态的发展只是部分地符合总参谋部的看法。今天晚上,一个外省的普普通通的监狱竟然拒绝接收由它的上级部门送过来的囚犯,这件事终于让迄今为止一直稳居在他心中的那种确信感产生了裂缝。
“这个嘛,没什么,真的,”他不得不忏悔道,“我接到命令把他们转移到这里,但是,看来这里没有位子了。”
“那么,食物呢?”有人问道。
“这事情归战区来管,”上尉说,很庆幸猜到了回答,“他们应该今晚就提供……”
人们立即就听明白了,食物提供的问题,就跟囚犯转移到奥尔良监狱的事情一样,一切都不像是在预料之中。
上尉看了一下他的表,二十一点了。
大门上的窥视孔在他们的背上啪嗒一声响起。
“有一份电报给郝思勒上尉!”一个嗓音高喊着,在监狱里头响起。
上尉连忙过去。士官们面面相觑。
“我嘛,”伯尔尼埃说着,指了指公共汽车,“我实在看不出来人们为什么要支支吾吾地推三推四。最终,我还是会把他们统统枪毙掉的。看来,就只须我……”
费尔南本打算回答,但是上尉已经跑回来了,手里捏着那份电报,终于现出一副胜利者的满意表情。
“命令我们撤退到砾石坑的营地。”
没有人知道那到底是一个什么地方。
“离这里远吗?”
没等上尉开口回答,另外一个人问道:
“那么食物提供方面呢?”
“一切全在预期之中!来吧,快点儿,上路!”上尉命令道。
“我们还是可以给他们弄点儿水喝吧。”费尔南还在提醒道。
“您啊,就别在这里废话了!砾石坑,只有十五公里的路,他们最多只需要再等上一刻钟!”
这一次,即便是对他的下级,军士长也没有再做什么解释,他的那副样子,像是身体有些不舒服。人们见他又上了汽车,先是点了点头,示意司机发动汽车,然后就坐了下来。人们重新出发了,但是,那样一种没完没了的犹豫不决却一直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神经上。
“你想我们会去哪里?”那个年轻的共产党人低声问道。
拉乌尔没有任何概念。
半个小时之后,公共汽车开始减速,拉乌尔透过车窗的缝隙,瞥见一大片田野沉睡在一种相当明亮的夜色中,凭着一个个阴影,可以猜测出那些农庄、乡间小路。经过一个大幅度的拐弯之后,汽车面朝着一些拒马障和铁丝网,停了下来。
军士长第一个跳下车来。在把他的包包塞到公共汽车的底盘底下后,他下达了指令。
囚徒们一个接一个地下了车,同时报上自己的姓名以及编号,一个机动卫队队员在他的名册上打钩钩。
拉乌尔下车之后,发现自己跟加布里埃尔靠得很近。
两个人瞧了一眼在边上排成两排的越南人士兵,他们像是在夹道欢迎,却端着枪瞄准了囚徒们。那边,队列的尽头,大门口,则排列着另一排全副武装的士兵,那是法国士兵。
他们让囚徒们排成三路纵队,然后命令他们齐步向前走。一个人最先趔趄了一下,马上就招来刺刀在大腿上的一捅,另外两个人正想扶住摇晃着身子的同伴,则遭到了枪托的打击,同时有一记记叫喊声传来:“浑蛋,狗屎,肮脏的德国佬……”
拉乌尔本来还想利用这一机会讨一口水喝,这会儿却不再作非分之想了。
“‘我们光荣的往昔为我们显现了道路!’”他脱口而出。
但他并没有笑,不像往常那样,每每重复说出总参谋部的战斗口号时,都会情不自禁地笑出声来。这一次没有。
在他面前,一排排的窝棚让人联想起军人墓地中那一排排的坟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