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死所有人的,是等待。它杀死那些害怕的人,也杀死那些让人害怕的人。差不多三百名囚徒从他们的监牢中被提出来,在院子里焦虑不安地哆嗦着。在他们的周围,则是六十来个机动卫队队员,以及两个小队的摩洛哥士兵,他们手里握着枪,踱着方步,他们也一样,也对迟迟不来或者来得不完全的指令十分担心。

郝思勒上尉——这是一个高个子男人,但跟游**骑士[14]一样瘦削,举止动作中不带丝毫的天真幼稚,他脸上的线条凝定,体现出一种天生的军人美德——拒绝回答,即便对自己的手下人,也拒绝回答。

费尔南早已集合好了他的队伍。他们应该有六个人,但是实际来到的只有五个人,杜洛奇埃前一天就说了,他要走掉,他的妻子已经怀孕八个月了,他必须带她去避难。其实,费尔南倒是更希望,缺席的人会是他的下士长伯尔尼埃,那个蠢货。这个世界上,有的酒鬼,其恶习会让他们发胖,而有的嗜酒者,其恶习会让他们变得干瘦。伯尔尼埃就属于后者,他骨瘦如柴,前胸几乎贴到了后背上,不过却拥有一种疯狂的精力,真不知道他是从哪里汲取的能量,兴许正是因为如此,他才从来不会显得醉醺醺的;他应该随时随地都在燃烧着卡路里,因为他总是在那样地跑来跑去,他向来就是个待不住的人。他是那样的一类酒鬼,人们会看到他们在舞会上拿了一瓶啤酒独自跳舞,在乐队面前矫揉造作地扭来扭去。就那样,鼻子尖尖的,神志迟钝的,随时准备要燃烧。在监狱的这个内院中,难以置信地,他的神情看来比平时还更加激昂。

郝思勒上尉开始点名,把六个不同年龄的男人圈禁在院子里的一个角落中,而看守他们的士兵人数则要多出一倍。

“这都是一些死刑犯。”拉乌尔在加布里埃尔的耳边轻声嘀咕道。

费尔南那支队伍的任务是监视一堆刑事犯,大约有五十人。当即,伯尔尼埃下士长就在三个一排三个一排的囚犯面前不停地来回走动,而不是当着他们的面平静地摆出神气活现的架势来,他神经质地拍着他的枪,尖锐而又充满怀疑的目光四下里乱寻一气,这一招更是加重了囚犯们的不安情绪,他们开始互相嘀嘀咕咕起来。

“安静!”伯尔尼埃下令道,对他,没有人问过任何问题。

一等到他走远,喃喃声便又复起。

人们说,达拉第打算疏散军事监狱,而这究竟意味着什么呢?“这就是说要转移,”有人窃窃私语道,“转移”这个词流传得最广,因为它能慰藉人。另一个词是“枪毙”。没有人会去相信,但是,它的火力是这样地瞄准了人的神经……“那都是由于迟迟未下达的命令吗?或者,是由于他们必须做的事,朝我们开枪吗?”有人想到了万森林园中的深沟[15]。加布里埃尔相信自己快要晕掉了。从他来到寻南街监狱的那一天起,他已经有十次申诉自己的冤情,但是,谁又不是这样做的呢?在这家监狱中,关押着的只有无辜者,除了那些共产党人,而他们,所有人都觉得他们才是有罪的。

此外,问题的关键,恰恰就是他们,就像郝思勒上尉对聚集在他身边的那些士官低声解释的那样:

“人们都确切知道,共产党人计划盗窃军械库,夺取库存的武器,分发给那些暴力活动分子。昨天晚上,命令本来可能就已下达,并且已开始得到执行。这里,共产党人计划要暴动,要带领无政府主义者、破坏分子跟他们一起行动……在这里,有的只是法兰西的敌人。”

费尔南瞧了一眼院子里。眼下,法兰西的敌人们全都垂头丧气,双手颤抖,十分焦虑地观察着那些穿军装的人。这一切预示了一切都将很不妙。

“嗯,我们拿他们怎么办呢?”费尔南问道。

郝思勒上尉身子发僵。

“等适当的时候,会跟你们说的。”

他强调要再点一次名。

费尔南把他的包包靠着墙放好,让自己能够观察到它,然后就开始点名:“阿尔贝·钱拉,奥杜甘·马克……”每个人应该高喊一声“到”,然后,一个机动卫队队员会为他指定一个位置,他就走过去,费尔南则在花名册相应的格子上画上一个十字。

加布里埃尔面色白得如一张白纸,站到了拉乌尔·兰德拉德后面的第二排,他同样也是提心吊胆的。

当街上传来汽车的发动机声响时,所有人突然都变得身体发僵了。

内燃机的隆隆声一下子打断了人们的种种推测,流言蜚语全都当场凝固住了,一个家伙竟然尿了裤子,双膝一软,瘫倒在地。摩洛哥士兵立即过来,从胳肢窝底下抓住他,突然就把他拖向死刑犯所在的方向,但是,他们还没到达那里就松开了他,他便留在了那边,躺在地上,微微呻吟着。

“成两列纵队!”上尉喊道。

“成两列纵队!”伯尔尼埃下士长重复了一遍这道命令,用了一个更高的嗓门,紧张得像是一把拉开的弓。费尔南走近他,想让他静静地等待命令,但是他根本就来不及做,时间已经到了。囚徒的队伍颤动起来,监狱大门一道一道地打开,最前面的几辆汽车已经开了进来。这些窗玻璃涂成蓝颜色的公共汽车就像是一辆辆巨大的灵车。

“任何逃跑的尝试都将受到死亡的惩罚!”上尉宣布说,“我们将不加警告,直接开枪!”

伯尔尼埃正要张开嘴说什么,但眼下的情境让他立即又乖乖地闭上了嘴。

死刑犯的小队用不着上车。人们让他们留在原地,围成一个圆圈,双膝跪地,双手抱住脑袋,一杆杆枪全都瞄准了一个个伸长了的后脖子。

费尔南抓住了背包带,把背包背上了肩,跟同事们一样,举枪瞄准着。在摩洛哥士兵构成的双重包围圈的中央,囚徒们开始向前挪动,一个接一个地被推进了公共汽车。

“到达目的地之前不得停车,无论发生什么情况,不得违令。”

加布里埃尔实实在在地挨了枪托的狠狠一击,趔趄了一下,倒在地上,然后又迅速爬起来,跑过去,在车里坐下。他看到拉乌尔·兰德拉德位于车厢的另一端。没有人说话,所有人的手都有些**,后脖颈硬硬的,喉咙堵塞得紧紧的。

囚徒们排队上车的景象,让那些本来过来探监的女人惊讶得喘不过气来,她们始终还待在路障的后面。

所有的女人都伸长了脖子,巡视着寻找熟悉的身影,只见那些人刚一露面就被塞进封闭的公共汽车里。她们听到了军人的叫喊声,却分辨不太清楚,他们的枪托毫不留情地砸到囚犯的腰上、背上、肩上。

“他们要走了!”一个女人喊叫起来。

露易丝在那些探监的女人中占据了一个小小的位置。她是唯一一个不知道应该去瞧谁的人。远处,每一个进入公共汽车中的身影,都可能会是她正寻找着的那个人,会是她那个陌生的兄弟。到底是哪一个呢?一切都进展得那么迅速,一切都发生在那么远的地方。刚刚有时间瞅一眼这一支囚犯的队伍,一切就已结束了。她什么都没有看清楚。

第一辆公共汽车刚刚已经启动了,缓缓地朝她们的方向行驶而来,两个穿军装的人迈着运动员的步伐走在它的前头。到他们走近时,女人们试图拥到马路上来,但是路障突然被推向了人行道一侧,汽车加快了速度,必须后退,让出路来。人们无法看清车内的任何东西。然后,第二辆车子开了过来,那些来探监的女人挥舞着胳膊,看到载有囚犯的汽车就这样一辆接一辆地驶了过去。她们的无能为力让人看了心里实在难受。再也没有人叫喊,即便叫喊,她们的嗓音也会被汽车发动机的隆隆声所盖住。

大街一下子变得空空****。

女人们你看着我,我看着你,目瞪口呆。

每个女人都把自己的包包紧紧地抱在胸前,全都在那里猜测着,结果都想到了同一个烦扰人的问题:“他们要被带往哪里去呢?”

一些假设像火星一样迸发了出来,但很快就熄灭了,答案在每个人的脑子里打转转。

“他们总归不会把他们拉去枪毙吧?”一个五十来岁的女人最终冒了这么一句,她早已经眼泪汪汪了。

“太怪异了,这些公共汽车……”

露易丝想到,这样做就保证了行动的秘密性,但她嘴里什么都没有说。大街上空了下来,监狱的那一道道门都关上了,再也没有什么可干的了。女人们甚至都没有彼此说上几句话,就迈开沉重的步子走了,走向了大街的拐角。此时,一声叫喊响起,让她们全都回过头来。

她们中的一个人刚刚看到,监狱大门上附带的那道小门打开了,走出来一个穿全套制服的男人。

“这是一个看守。”一个女人说,“我认识他!”

所有女人全都朝他冲了过去。露易丝也加快了步子,紧跟上她们。当这个男人看到那一帮坚定的女人朝他拥来时,便不由得凝定在了那里。在一股股浪潮般的提问与斥骂的猛攻下,他很快就松口道:

“一次转移……”

众人沉寂下来。

“转移到哪里去?”

他一无所知,他的真诚让任何人都不再有疑问。刚才冲他蜂拥而去的这一群咄咄逼人的女人,现在成了一个小小的集合体,大家都是惊弓之鸟一般的妻子、母亲、姐妹、女友。那看守自己也有五个女儿,这会儿显然也被感动了。

“我听说是往南去,”他补充了一句,“但具体去哪里,这就……”

想象他们会被枪毙,这已经令她们万分担忧了,而现在,在这份担心之上,又加上了失去见面机会的那种担忧。奥尔良这个地名挂在了所有人的嘴边。每天都有成千上万的巴黎人在设法摆脱被围的困境,他们只有一个方向可以选择,那就是卢瓦尔河流域。人们都认定,德国军队过了博让西[16]之后,就会被打败,或者被拖垮。或者被耗竭。或者,是更好的情况,法国军队会成功地组织起一道抵抗防线,又或者,为什么不呢,会发起一次反攻,紧接着噩梦的,兴许就是魔法呢。这一切实在有些荒谬,但是,这一想法,因为有它的实用性,还是大行其道,得到了广泛的普及,新的耶路撒冷,就是奥尔良。

露易丝是这些女人中最早一个走去坐地铁的。拉乌尔·兰德拉德,自从她得知了这个姓名以来,她就在自己脑子里构想出了一种存在,即便算不上实实在在的存在(她不知道他如今会是什么样子),至少也具有某种厚度,某种紧密度。她应该放弃去找他吗?她是不是应该等待更好的时机,更好的日子,等待不那么艰难的时光来临呢?

“更好的日子?”

儒勒先生做了个明显的鬼脸,是他为表现自己的怀疑而经常对顾客做出的那一种。

“好的,同意,而这个小伙子,他又是谁呢?”

“是我母亲的儿子。”

对于她的反应,人们会起誓说,儒勒先生从来就没有想到过。他抬起眼睛瞧着天花板。

“就算是吧。你为什么非要找到他呢?在你的生命中,他又算是什么呢,嗯?什么都不是!更何况,他现在还是一个军事监狱的囚犯,可以马上明白那是个狡猾的家伙!他到底干了什么坏事才进的牢房?他杀死了他的将军吗?他跟德国佬互相勾结了吗?”

当儒勒先生有一块骨头可啃的时候,什么都阻挡不了他去那样做。绝大多数的顾客都会乖乖地封闭舱口,等待暴风雨快快过去。但露易丝不这样。

“我有话要对他说!”

“哦,原来如此啊!有话要说,什么话啊,既然你对这件事什么都不知道,只知道梯里翁的遗孀对你说的那些!他应该比你知道得更多吧!”

“那么,就将会是他来告诉我一切。”

“我很抱歉,我的小露易丝,但是,你这是彻底疯了!”

他扳着手指头数了起来。他喜欢反复推敲着他的证据。在他看来,那是击垮对手的最为有效的战略。他首先挥动起了他的手指头,不是大拇指,而是食指,他认为这样才更为明确:

“首先,你并不知道这个小伙子是不是一种危险分子!既然他进了监牢,人们就有权提出这个问题。假如他最终要上断头台,你还会声明要他的脑袋来做标本吗?其次(说到这里,他竖起了食指和中指,构成为表示不可避免的辩证胜利的V字形),你不知道他们都出发去了哪里!奥尔良,这是一个推测,但是,又为什么不是去波尔多,去里昂,去格勒诺布尔呢?这,这是个秘密。第三(他伸出三根手指头对准对手,就像是路西法[17]手中的三叉戟),你又该怎么去找呢?你打算给自己买一辆自行车,并且在天黑之前赶上一个军事纵队吗?第四……”

儒勒先生总是在这一点上卡壳,“第四”是最难找到的一点。于是,他把伸开的手指头都收了回来,举起的手也重新落了下来,在身体的一侧晃**着,那架势,就像一个人看到自己拥有的论据数量太多,干脆就选择了放弃一一来列数。

“好的,”露易丝说,“谢谢儒勒先生。”

店老板搂住了她的肩膀。

“我不会让你干这样的蠢事的,我的小宝贝!你都不知道你是在蹚什么样的浑水呢!公路上,现在有着千千万万逃难的百姓和溃败的士兵哪!”

“您更愿意什么呢?等着德国人来到巴黎吗?希特勒说过,他将在十五日那天来到巴黎!”

“我才不管他来不来呢,我跟他又没有定约会!你不能走,我就这么一句话。”

露易丝轻轻地摇晃着脑袋,他这个人啊,实在是烦死人啦。她慢慢地摆脱掉他的控制,穿过大厅,出了餐馆的门。

她应该带上一些什么东西呢?

当她乱七八糟地把几件衣服塞进一个旅行箱里时,儒勒先生提出的反对理由渐渐地灌输进了她的脑子里。她摘下墙上的日历牌,瞧了瞧法国地图,卢瓦尔河的线条,她对如何赶往那里去是一点儿概念都没有。火车被排除在计划之外,所有人都说,火车站已经被逃难者大军攻占了。她久久地观察了一番通往奥尔良的国道的曲折路线。她应该不是唯一一个正在找车子的人,大多数的巴黎人都没有汽车,但他们中的大部分毕竟还是成功地离开了巴黎!我倒要去看一看,她心里说,但是,儒勒先生的那些论据在她坚定的决心上狠狠地咬了一口。

她继续往旅行箱中乱塞着衣服,而她的心中已经明白,她将会留下来不走。

而即便她最终能够找到他,那么,突然站到他的面前时,她又能对他说什么呢?难道就说一句“您好,我是您母亲的女儿”吗?这未免也太滑稽可笑了。

她突然在脑子里想到一个身穿苦役犯号服的男人,就像在连载小说中那样,长了一副凶神恶煞般的面目。

她顿时勇气丧尽,一屁股坐在了行李箱边上。她就那样待了很长一阵,灰心丧气,不堪重负,无可奈何。

她去点亮了灯,下楼看了一眼时间,在窗户跟前经过,而就在那里,她猛地停住了脚步。

然后,她又重新上楼,脚步快得不能再快,一把抓住她的旅行箱,把扔在床罩上的所有东西一股脑儿地往箱子里头塞,然后,拎起箱子,噔噔噔地跑下楼梯,拿起外套,打开了家门。

家门口,站立着儒勒先生,身穿正装,脚上一双擦得锃亮的皮鞋,正细心抚摩着他那辆尊贵的标致90S汽车的车罩,这汽车已经有差不多十年时间没有离开他的车库了。

“好的,看来还得找个地方让轮胎鼓足气……”

实际上,它似乎已经准备好了直接就在轮辋上滚动了。汽车的外壳,早先是蓝色的,如今已经变得灰蒙蒙的,就像一面哀悼之镜。

当他们从铁帘门已经放下来的小**者餐馆面前经过时,露易丝看到了一块告示牌挂在了大门上:“因家庭事务而关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