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〇年六月六日 24(1 / 1)

这条街曾经见识过一个个喧闹的夜晚,那些国庆节、婚礼、带薪假期的开始,但是这一次,没有快乐,没有欢腾……忙忙碌碌的父亲们往汽车上装东西,而母亲们则一路跑来,把婴儿紧紧地抱在怀中,人们带下来床垫、箱子、椅子,就仿佛整整一条街早已决定,要在这深更半夜里搬家。

费尔南趴在他家餐室的窗户前,抽着一支烟,一边观看着这一热闹的场景,一边反刍似的再三考虑着迫在眉睫的出发问题。

他只是那一次在巴黎圣母院望大弥撒之后,才严肃地考虑了这一问题,那是在三个星期之前,一段令人吃惊的插曲。

当时,他的机动卫队大队被召集过去保障教堂前大广场上的秩序维护。那里聚集了一大群神情严肃的人,密密麻麻地拥挤在一起,一直延展到塞纳河上的一座座桥上,仿佛在等待着救世主弥赛亚的降临。人们并没有看到救世主的到来,取而代之的是巴黎教区的代理主教,只见他身披金色的教袍,头戴主教帽,手握权杖,来迎接政府总理、各国使节、各部部长,以及达拉第先生[1]。看到这些要人云集,费尔南早已不胜惊讶,这些人士中有众多的政治家,激进派、社会党人、共济会人士,他们全都派出代表前来巴黎圣母院祈祷一位他们并不相信的天主,但是,对于他,最让人担心的莫过于一大帮身穿军装的头脑人物的在场。看到军队总参谋部的精英名流几乎全都到场,贝当元帅、德·卡斯特尔诺将军[2]、古劳德将军[3]等等,他的心中不禁暗自嘀咕,在国家遭受世代宿敌侵犯的关键时刻,这些人是不是没有什么别的更好的事情可做了,只能前来此地参加一下大弥撒仪式。

当置于大广场上的那些高音喇叭向忧伤哀怨的人群播放出《降临吧,造物主圣灵》[4](“临望你那忠诚者的灵魂……”)的曲调,然后,又是博萨尔主教大人[5]的讲道(“来吧,圣米迦勒[6],你这战胜了恶魔的圣徒……”)的声调,而最后,高扬起总本堂神父布罗特先生的嗓音(“圣母啊,为我们祈祷吧!”)时,有一点似乎是显而易见的,政府高官与军人首脑之所以都已经到达了这样一种极端的境界,是因为他们早已不知道应该求拜哪一个圣徒好了。

弥撒长得没完没了。费尔南心中自问:就在这一时刻,古德里安将军[7]的那些装甲师已经突破了我们多少公里的防线?

巴黎圣母院钟楼上的大钟纷纷敲响,钟声激越,回**在虔诚的人群的头顶上。看到教会人士与政府成员以缓慢的步子离开了圣母院,人们不禁会从心底里坚信,天主刚刚被任命为军队总参谋部的统帅。

费尔南那时候认为,所有那些人脚底抹油远走高飞,大概需要两到三个星期的时间。出发的消息传得沸沸扬扬。仅仅在他的那个旅团中,早就已经有不少士兵蒸发得无影无踪,甚至还包括一些军官,他们全都借口说,没有人会具有那样的心胸胆魄,能做到过细地检查。

尽管如此,回到自己家里后,费尔南还是痛下了决心,无论如何,要让妻子爱丽丝走掉,而不管她的健康状况如何糟糕,或者还不如说,正因为她的健康状况如此糟糕。爱丽丝抓住了他的手,用那样一种让他听了会颤抖不已的嗓音,回答他说:

“我亲爱的,没有你在一起,我是绝不会走的。”

但是,她立即就被一阵强烈的心悸所揪住,它要求有相反的解决办法。

这样的插曲总是会把费尔南掷入无可奈何的绝望之中,因为他没有别的事可做,而只有苦苦等待。他把一只手放在他妻子的心口上,被这一走向灾祸的迅速节奏所击垮。

“绝不能没有你……”她重复道。

她的嗓音在颤抖。

“好的,”费尔南赞同道,“好的。”

他指责自己的软弱,他本该坚持的,下定决定。这兴许是战争的一个结果,爱丽丝的健康最近几个月来大大地衰退了。她的心悸变得更为频繁,更为剧烈,医生们都说,她需要休息。

既然她不愿意没有他陪伴就走,那么,是不是就应该考虑跟她一起走呢?他是不是应该像他周围的其他一些人那样,坐火车到乡下去呢?他的姐姐就住在卢瓦尔河畔的维尔纳夫,在那里经营着一家小小的杂货店。她曾经给他写信说:“你就来我家住上一段日子吧,战争并不那么需要你,你还以为你是不可缺少的吗?”

不是不可缺少的,当然不是的啦,但是,敌人越是逼近,他就越是感觉自己有责任等着他们来到。假如需要保卫巴黎,那么他,当了二十二年的机动卫队[8]队员,他难道有权像一只兔子那样撒腿逃跑,跑去躲在他姐姐的家里头吗?他一直尽忠尽职到了六月十日,他的生日那天。这显然很荒诞,但人们实在看不出,出于什么理由,在他四十三岁生日那天实施的逃亡,会比早一天或者晚一天有更多的合法性可言,不过,这个时代本身就是荒诞的。

让他改变主意的,是运送垃圾的卡车。

不是那种在早上五点钟驶上街头,把人行道上的一个个锌皮垃圾桶倒空的垃圾车,而是在六月五日八点钟左右开进伊西-雷-穆里诺[9]垃圾焚化工厂院子的那一种,那时候,他作为那一排的排长,被派到那里去执行一次监督。监督什么呢?没错,一切尽在其中。他并不习惯派遣十个机动队队员来看押一辆装满垃圾的卡车的来到。

通常,在这个现代化的工厂中,官方人士的走访视察基本上都属于礼节性的,会是竞选中的国民议会议员前来跟工人们握个手,会是参议员来让人参观“他的”工厂,就仿佛此地是他的常设选民接待处的一个分处,但是,四个衣冠楚楚、领带紧系的巡视官朝所有人投来怀疑的目光,这样的阵势,费尔南可是还从来没有见识过。

人们不知道他们代表的是什么人,他们也什么都没有说。而来到征服之地后,他们还是表现出了一种轻微的犹豫,因为他们发现了一艘如此的巨轮,带有它那四个巨硕的焚化炉,它那带动了一列地狱列车的传送带,这整个由机械跳板和阶梯构成的复杂系统。

工人们从一个公务员面前鱼贯而过,此人专门负责检查他们的身份,并让他们在一份登记册上签字。“这是政府的命令!”一个视察官开口说,松开了脖子上的领带,这一下,讽刺地,倒让他的叫喊声显得更为可信。所有的人都签了字。

费尔南赶紧布置他的手下人把守好那一道道门,那一条条传送带,那一个个焚化炉,布置妥当之后,那道沉重的大铁门就打开了,让一辆卡车开了进来。工人们接到命令给卡车卸货,并把卸下来的东西全部烧毁。

那都是一些纸张。一些表格、用过的记事本、票据、各种各样的声明、签收单、各类通知书、过了时的证书及其副本,整整的一大堆无用的废纸,人们实在看不出为什么要如此着急地把它们给毁掉,瞧这阵势,整个工厂中如临大敌,危险万分,就仿佛这些检察官来这里是在冒着一种职业生涯的大险。

那些清洁工人整个上午都在忙着推那些手推车,车上装载着那些盖有BdF[10]印戳的沉重包袱,一直推到阶梯的底下,车子一路上就吱扭吱扭地响个不停,因为每一部推车上载的内容实在是重得跟一头死驴似的。

这次行动的几个负责人,带着他们的记事本,还有他们的表,不断地测量着,控制着,记录着,解释着,瞧着工人们在那里费劲卖力,这足以让那些公务员恨死他们了。他们不断地改变着组织方式;很明显,没有人知道如何在一个合理的期限内烧毁那么多的纸张。

费尔南牢牢地守定在传送带的开端,看着传送带把那些装纸张的大包一个接一个地送往焚烧炉。他点了一下头,算是跟一个四十来岁的工人打过了招呼,那工人是一个腿有些短的家伙,挺了一个将军肚,腰上的皮带都有些系不住,但他有着一种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力气,整个上午都在那里忙着开包,并把包里的内容倒到输料的槽管中,干得像是很轻松,全然一副毫不费力的样子。

从卡车的车口一出来,人们就计数起了包裹的数量,每转移一个地方就标记出它们的号码,还相应地在登记本上打钩钩。上午即将结束时,公务员们一边走掉,一边还在争论着种种相关的问题,什么必要工作人员的数量,有待改进的组织工作,他们所掌握的时间,等等,就这样,他们转身走出了工厂,没有对任何人说再见。

回到自己家里后,费尔南便给自己的犹豫不定画上了终止号。爱丽丝将会尽早地离开巴黎,但她会独自一个人走,因为他在伊西-雷-穆里诺那边还有工作。

“什么工作呢?”

“就是工作,爱丽丝,工作嘛!”

费尔南说出这个词时的语调是那么严肃,爱丽丝听到的似乎不是“工作”,而是“职责”。而她实在是看不透,在目前这一混乱阶段,究竟什么方面的职责还能阻止费尔南把她带走,远远地离开巴黎。

“你还要留在这里很长时间吗?”她问道,有些担忧。

他不知道。一天,两天,或者更长时间,根本就没法说清楚。她像是已经看出了他的决心,便不再坚持。

于是,费尔南下楼去,去找到了基耶弗先生。

这个星期开始时,他听基耶弗先生提到了纳韦尔,他计划去一个居住在这个城市中的表兄弟家躲避一阵,如此说来,他肯定会经过卢瓦尔河畔的维尔纳夫。

费尔南发现他就在过道上,怀里抱了一个纸箱子。

基耶弗先生低着脑袋,点燃了一支玉米色的茨冈女人牌香烟。费尔南从他的目光看出来,对方正在思考,正在犹豫。

“您只有您妻子一个人跟您一起走,”他坚持道,“您的车里还应该稍稍有些宽裕的地方吧,对不对?”

基耶弗先生是邮局的检察官,有很好的社会地位,他有个当兵的儿子,还有一辆402汽车,当然,是一辆二手货,但毕竟相当宽敞,当人们坐在这些汽车的后排时,尽可以伸长了腿脚,就像在火车的餐车上那样自如。

“嗯,倒是还有些地方……”基耶弗先生说,“不过也没有太多,别太相信!”

这可不是一句坚定的否认,倒更像是一声有条件的肯定。

基耶弗先生,他也一样,久久地想到了爱丽丝,听说这个女人是病了,但她有着一对漂亮的奶子,还有一个真应该好好瞧一瞧不知道怎样的屁股。

“说到种种条件,”费尔南继续道,“我是说,食物啦,汽油啦,所有这一切,当然,您就只管实话告诉我好了……”

他腼腆地提起了这一切,仿佛那只是一种潜在的可能性,就连他自己也不怎么会真正相信的。这两个男人之间的关系向来有些不平衡,因为,基耶弗认定自己的生活成功,总是带着优越感和嫉妒心来看这位机动卫队的人员,对方唯一稍稍有些特别的地方,就是娶了整栋楼里最标致的女人。基耶弗先生的目光潜沉到了空无之中。费尔南的请求对他很有**性,带上那么一个女人……更何况,还有人会为他付汽油钱呢。

“这个嘛……这可是一个重得要命的责任。”

“我想付您四百法郎。”费尔南提议道。

这可不是期待中的,这一点马上就看出来了。基耶弗久久地摇晃了一阵脑袋,猛吸了一口香烟,若有所思,一阵波动的沉默落在了他们俩之间。

“您知道……”他终于又开口道,“这是很费精力的,一趟这样的旅行,人们根本想象不到……”

“那么,我们就说定了,六百法郎。”费尔南又建议道,他一想到,这笔钱几乎相当于他目前尚能动用的一切,他的心里就有些犯嘀咕……

“这都是因为我们是邻居嘛,嗯!明天出发,正上午时,怎么样,可以吧?”

他们彼此握了握手,但并没有对视一下,各自都有各自的理由。

当费尔南把他跟基耶弗先生之间达成协议一事告诉爱丽丝时,爱丽丝没有作任何回答。这个邻居,当他们在楼梯上打照面时,总是朝她投来色眯眯的目光,当他侧身让她过去时,他总是会故意蹭一下她的身子,仿佛是无意碰到的那样,但是爱丽丝心中早已有了主意。假如,每次有一个男人不怀好意地打量您,或者伸出一只手偷偷摸您身上什么地方,您都要抱怨的话,那么,可就没有一个完了。而她知道,费尔南的脾气就像一锅牛奶汤,说热就热,说凉就凉,于是,她从来就不提这方面的话题,尤其还因为,她觉得自己完全有能力对付那一切。

费尔南拿出一张法国地图,他们仔细地瞧着要去卢瓦尔河畔的维尔纳夫的话汽车必然经过的线路。即便在目前的情况下,也只需要走两天就行,用不着更长时间了。他们没有提到爱丽丝的健康状况,但是,两天的旅行,毕竟还是一桩大事。

“你为什么不跟我一起走?”

爱丽丝就是这样,她从来就不缴械投降。

费尔南,知道他的决定是正确的,但其中的真相又是不能透露的。假如他现在就提到波斯国,提到《一千零一夜》,爱丽丝又会怎么想呢?那将会显得滑稽可笑。然而……

他们结婚已经有近二十年了。爱丽丝病恹恹的健康状况迫使她留在家中,还不能生孩子,但这都没有什么要紧的,她从来就没有一颗充满母爱的心。此外,也没有一颗家庭生活的心,她违心地做着家务事,以读小说来打发时间。不,能让她开心的,并不是跟一个机动卫队队员过的家庭生活,而是旅行。

埃及,尼罗河,这就是她特别渴望看到的。

还有波斯呢。是的,现在,应该称之为伊朗了,但怎么叫都一样,都是一回事,《一千零一夜》,那就是波斯。那些故事总是让她想入非非。费尔南每每看到他妻子半躺在客厅的长沙发上读书时,总觉得她具有一种东方公主的派头。每当她提到土耳其式长沙发、镶金和镶象牙的家具、五颜六色的地毯、沁人心脾的香水味、驴奶浴,他总会发笑,但他是在苦笑,因为他的薪饷只能允许他们享受去卢瓦尔河畔的维尔纳夫休假。爱丽丝总是说,这一点儿都不要紧,当然,这话无疑也是真的,但对费尔南来说,事情正好相反,时间越是过去,这一计划就越是显得要紧。去波斯的旅行已经成了他心中的一种内疚,眼睁睁地看着他所爱之人的计划日复一日、月复一月地成为泡影,却无能为力,他觉得这就是他的一种罪孽。

第二天,当爱丽丝安坐到基耶弗先生的汽车的后排上,位于两个纸箱子和一个行李箱之间时,费尔南给了她一个亲吻。

“时间不会太长的,我的心肝,最晚你明天就能到那里,你就能好好休息了。”

爱丽丝紧紧地握了一下他的手,朝他咧嘴一笑。费尔南再也不知道该做什么好了,“我会很快过来的,”他说,“我们在弗兰西娜家再相聚。”话没说完,汽车的发动机就隆隆地响了起来,最后的一番嘱咐,费尔南绕汽车走了一圈,对基耶弗先生说,“我就把她托付给您了,拜托了。”基耶弗则答以一丝足够的微笑。

汽车刚刚启动,费尔南就在马路上举起了手。他所看到的爱丽丝的最后一个形象,就是她从车门上伸出来的那条漂亮胳膊,它似乎在对他说,不久见,我爱你。

他重新上了楼,疲惫得筋疲力尽,感到前所未有地焦虑,心中满是问题与顾忌——他这样做到底对不对?他是不是抛弃了爱丽丝?这是不是一个很好的选择?公寓在他眼中显得很虚空,就像是从一张海报上脱落下来的一出戏剧的布景。他几乎没有睡着觉。

第二天早上,透过窗户,他瞧着另一些即将出发的汽车。

五点钟了,晨曦很快就将浮现在巴黎的上空,街道似乎更加宽阔了,有几辆汽车应该早在夜间就已经出发,消失在了远方。

他猛地抖了抖身体,穿上了军装,下楼来到了后院,在那里,他挖掘出几个麻布的包,包的深底还铺着一层泥土,早先,这些包里曾经装过土豆。

然后,他骑上了他的自行车。

他的得救现在全都取决于一个清洁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