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以来,戴西雷就像是一种悖论出现在很多人面前。这么一个年轻人,迈着一种快速而又神经质的步子,身子擦着墙壁,走在大陆饭店的走廊中,当您跟他打招呼时,他就对您眨巴眨巴眼睛,您一定很难想象,他竟然会在每一天,对着所有那些不明不白的人,用一种平静、稳当的嗓音,那么完美无缺地解释着形势,并且显得那么惊人地消息灵通。

然而,在大陆饭店,军事形势的进展早已让人们转移了兴趣中心,曾被所有人毫无例外地看作信息源一大台柱的戴西雷·米戈,如今却不再是任何人的关注对象了,唯一的例外是德·瓦朗蓬先生,只有他还在以猎狐梗犬的顽强继续行进在自己的轨道上。但这已经不让任何人感到惊讶了,任何人也都不再听他了。德·瓦朗蓬先生,就是大陆饭店的卡珊德[75]。

所有人的目光都对准了国家的最北部,在那里,德国人大举进攻,而法国军队与盟军则在重压之下节节败退,德国人因在阿登山脉一带的成功而欢欣鼓舞,他们迅速挺进,一路扫**着法国军队,法军本来是一支英勇顽强的队伍,但眼下时运不济,仓促应战,任何一位将领都没有想到会遭遇如此的厄运。现在,在新闻媒体中,人们是越来越难以平静地解释战争形势了。前线的记者大吹大擂,为法兰西军队高唱赞歌,但是他们无法掩饰色当的溃败,更近的,则是在弗兰德地区的失败,还有如今的朝敦刻尔克方向的“后撤运动”(这是戴西雷的原话),在敦刻尔克,法军正英勇地保护着盟军的撤退,以避免让这一整个小世界被赶落下海。戴西雷继续无所畏惧地保证说,“盟军正令人惊叹地战斗着”,“抑制着德军的进攻”,或者“我们的师团拼死对抗,不畏敌兵的强力”。然而,人们却确切地了解到,有三十多万士兵处于危急状态之中,他们即将被纳粹军队彻底歼灭,或者葬身于英吉利海峡的海底。

戴西雷有了一次新的机会,得以展现他思维的极其清醒与有效,那是在五月二十八日,人们听说,比利时国王利奥波德三世放弃了抵抗,选择了向德国军队投降[76]。

“何等的灾难啊!”副主任厉声喊叫道,双手把脑袋紧紧抱住。

他的亲自出场本身就体现为对形势的一个永恒的暗喻。只需要副主任早间的一番陈词滥调,就足以代替戴西雷继续用一种坚定而又有效的嗓音来确保的新闻发布会。

“正相反,我觉得这是我们的一个好机会。”他回答道。

副主任抬起了脑袋。

“要证实我们军队在德军进攻面前的后撤,我们还缺一个言之有理的解释。而实际上,这个解释就是:我们被我们的一个盟友给出卖了。”

副主任被这一分析的显然性给震撼了。这一招简单极了,就像说一声“你好”那样简单,也漂亮极了,就像古物一样的美,无可抵挡。从傍晚时分起,戴西雷就在阐发他的理论,面对着他所熟悉的那一大帮记者与通讯员,他滔滔不绝:

“光荣的法兰西军队原本处于极佳的地位,能够完全彻底地扭转形势,深入德军的阵线,并把侵略者一举赶出东部边界。可惜的是,比利时的可耻背叛把优势归还给了侵略者,幸亏这种优势十分短暂,只有几个小时。”

新闻发布会的听众犹豫着,不知道该不该赞同这样的解释。

“如此说来,比利时军队具有一种如此关键的作用,以至于他们的溃败彻底扭转了整个战局的形势吗?”一个外省报刊的记者问道。

戴西雷眨了眨眼睛,点了一下头,那架势,好像一个因为不得不重复讲解而深感失望的教授:

“先生,任何的军事局势,都保有它的平衡点。您只要把它给打破了,无论是在什么地方,那么,一切就会改变。”

正是在这样的时刻,即便是德·瓦朗蓬先生也不得不表示赞叹。

戴西雷不等对方再开口,马上就连接上一些技术性信息,它们足以让最焦虑不安的人也感到心安:

“先生们,这可能会让你们觉得有些悖论,但是,我们可以自问一下,我们是不是有很大的兴趣看到德国军队把我们的部队一直击退到英吉利海峡。”

台下立即乱成了一团,戴西雷不得不用一个柔和而又优雅的动作,让大家平静下来。

“我们的盟军的确有办法把对方这一显而易见的胜利变成一次惨重的失败。我们的盟友英国人启用了一种海底管道系统,可以把石油洒到广阔的海面上,一有需要便点火燃烧起来,从而,顷刻之间就能把这一大片空间变成烈焰熊熊的火海。让德国人的军舰在英吉利海峡历险去吧,他们的舰队将立即被烧毁沉没!从此,法兰西海军只要把我们在地面上的部队带走就成,就能完成海上运兵的任务,要知道,那时候,德国军队就将被彻底歼灭。”

“喏!”德·瓦朗蓬叫嚷道。

他昂首挺胸,腰杆挺得笔直,肚子鼓得圆圆的,一副胜利者的高傲架势。他递过去一份资料,副主任则伸出一只苍白的手接过来,这位副主任看来身材十分瘦削,几乎一口气就能吹倒的样子。这是一份名单。他翻阅起来。经过了九个不眠之夜,他不再提问题了,他只等待着回答。而这一答案也确实没有让他等太久,不过,德·瓦朗蓬,他早已有些迫不及待了。

“东方语言学校1937年的毕业生名单。根本就没有您的那位戴西雷·米戈在册。为了避免出现差错,我又补充查阅了1935年到1939年的获奖学生名单:一共五十四人,没有一个叫戴西雷·米戈的!”

他那兴高采烈的程度,唯有他的自豪与他的愚蠢才能与之相比。

戴西雷被叫到上司的办公室,发出了一种尖厉的冷笑,像是某种鸟儿的鸣叫,或者像是开门关门的吱扭声,反正,是某种让人听了很不舒服的怪声,幸亏他平时很少笑。

“布尔尼耶。”

“对不起,您说什么来着?”

戴西雷伸出手去,用一根笔直如同正义一般的食指,指着1937年毕业那一栏中“布尔尼耶”这一姓氏。

“我随我母亲那一系姓布尔尼耶,而同时又随我父亲那一系姓米戈。我的姓氏全称为布尔尼耶-米戈,但那样叫又太过学究气了,您难道不觉得吗?”

副主任大叹了一口气。这已经是第三次德·瓦朗蓬差点儿又要在他面前剥夺戴西雷的确实存在了,真的是他荒诞顽念的自然结果啊。他实在是有些厌倦了。

他让他的受保护人重新回到走廊中。

戴西雷感觉很有趣,这一通游戏玩得好开心啊。要想找到那位真正的布尔尼耶的踪迹,那位1937年的历史教师资格获得者,次年去世的倒霉鬼,一定会让我们的德·瓦朗蓬花费不老少时间的。他为揭露戴西雷的面目而作的努力受到了长久的阻挠,因为目前形势很乱,而法国的行政管理系统正一天比一天地更加混乱。信件很难通行。电话呢,就更别提了。德·瓦朗蓬已经赢得了一些微不足道的成功,但还远远不足以把戴西雷在大陆饭店中的地位置于危险之中。

戴西雷倒是一点儿都不担心,反而感觉到脊椎骨上的一种小小的刺痒,对此,他也实在说不出什么词语能够来形容它。兴许是大陆饭店中的气氛所致吧,他心里这么想。

在六月头三天,这家大饭店变得惊人的空空****,就像是一家宣告破产的企业。没有了大楼梯上的纷纷攘攘,没有了宽敞大厅中的喧闹**,没有了那些招呼、叫喊、吩咐、欢呼,替代它们的,则是私下里的喃喃低语,是压低了嗓门的对话,是令人不安的表情,是含糊不清的目光,人们行走在走廊中,就如走在一艘注定要遭海难的轮船的舱间通道中。甚至,连出席新闻发布会的实际人数都在减少。

1940年六月三日,德国国防军空军轰炸了雷诺和雪铁龙汽车厂。巴黎的郊区跟市中心一样,都遭受了攻击。二百多个牺牲者中,大多数都是工人,空袭伤害了人们的精神世界。德国空军的轰炸机已不是第一次在法国首都的上空散开,但是,在人们听闻了关于阿登山脉、弗兰德地区、比利时、索姆河、敦刻尔克的一条又一条的糟糕消息之后,这一次,人们真正感觉到,他们已经被包围了。

敌人对准的目标再也不是其他人,而就是你自己了。

这是一阵麻雀的惊飞,大难临头,各飞各的。好几百、好几千的巴黎人走上了南下的道路。

副主任觉得,他的队伍越是变得稀疏,戴西雷对于他就越是不可或缺。

一个令人好奇的事件发生在同一时刻,假如可以这么说的话,它算是了结了戴西雷的这件事。

通常,戴西雷每天很早就会赶去大陆饭店,不过,这一次,却在离饭店好几十米的地方,被他一开始称之为一种舞蹈的场景拦住了脚。中央,是一只鸽子,四周,则是一些小嘴乌鸦,这些羽毛又黑又亮的鸟儿,人们有时候会把它们跟大嘴乌鸦搞混淆。戴西雷很快就明白了,实际上,这是对猎物的一番争夺:那些小嘴乌鸦蹦蹦跳跳地用角喙啄着一只已经受伤的鸽子,鸽子跛行着,试图躲避。在它周围,有着一群结结实实的追猎者,其中还有一个领头的。处在最佳位置的那只小嘴乌鸦冲向前去,给了那只鸽子狠狠的一啄,然后,就闪到一边,把位子留给了下一个。搏斗是如此不平等,明显就是一番谋杀,看得戴西雷气不打一处来,便伸出脚去,几下子就把小嘴乌鸦给轰散了。它们小心翼翼地走远了一点。但是,一等到戴西雷朝大陆饭店的方向迈出一步,它们就马上回头来围住了猎物。他再一次把它们驱散,它们则再一次返回,鸽子没有出路,它一瘸一拐地,伸长了脖子,抖动着羽毛,乌鸦们的一次次攻击早让它有些晕头转向,它慢慢地绕着它自己转圈,仿佛它希望就这样沉没在人行道的沥青路面底下。

这时候,戴西雷明白到,他再怎么干涉这场搏斗都无济于事了。一切都已完结了。鸽子必将完蛋,乌鸦们已经赢了。

这本来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事件,然而却以令人压抑的方式让戴西雷感到灰心丧气。这一场群鸟的围猎在他的精神世界中具有了一种超乎想象的重要意义。他既没有力量来反对,也没有力量来见证这一场处死的仪式。他的心口揪得紧紧的,他瞧了一眼面前的饭店大门,向前走去,但是,就在他准备向右一拐进入大陆饭店的那一瞬间,猛地向左一拐,走向了地铁站。

从此,人们就再也没有见到过他。

副主任被他的这一临阵逃脱惊呆了。对于他,战争刚刚已经结束了,输在了一次令人蒙羞的失败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