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易丝很惊讶,自己竟然那么快就习惯了这样一个事实,即她母亲在结婚之前有过一个孩子。关于大姑娘未婚先孕并偷偷打胎的故事到处都有流传,人们在家族内外听说过不少,都是在有亲人逝世,有遗产继承的情况下听到的,她当然也不认为贝尔蒙家的人就能免此俗套。不,让她揪心揪得难以释怀的,是那孩子生下来后竟然被遗弃了。一大团焦虑的情绪在压迫着她,跟她对孩子的渴望紧密相连。她母亲竟然能有如此的行为,这让她的心为之而动,但是她很快就意识到,萦绕在她脑子里挥之久久不去的形象,其实不是贝尔蒙夫人的那张脸,而更是寡妇梯里翁夫人的脸。三天之后,她那灰色的、高傲的、锐利的眼光总是不停地落到她的头脑中。她也不断地重新回想起那次对话,却不敢去搅动让她烦恼不已的话题。
“哦,是吗?”儒勒先生得知了事情真相时曾经这样说,“被遗弃了吗?”
正是在那一刻,露易丝明白了真相,因为,跟梯里翁夫人正好相反,儒勒先生是完全真诚的。大夫的妻子跟她保证说,那孩子是被遗弃了。露易丝则坚信,这个句子并没有说出所有的内情。
她跑去了区公所。
整个城市处在狂乱中,焦虑中。大白天的,一家家商店都畏葸不前地蜷缩在它们的铁帘门后面,就像是有人宣布了要有一次示威游行。露易丝又看到有行人戴上了防毒面具,在街上匆匆地奔跑而过。有一个沿街叫卖的报贩叫喊道:“德国人在北方发动了猛烈进攻!”一个果蔬商在自己的小卡车上装载了行李箱。
在这一时刻,区公所本来应该开门的,但是它却关着门。
露易丝走进了一家咖啡店,要了一本电话号码簿,查阅了一下,然后出了门,进了地铁站。现在是十五点钟,地铁车厢里挤满了人,列车突然停在了两个车站之间,灯火熄灭,只听见传来了女人的尖叫声,还有男人的嗓音,在劝人平静下来。灯光又恢复了,照亮了一张张惨白的、紧张的脸,人们死死地盯住灯泡看,只见灯光一闪一闪的,亮了又暗,暗了又亮,一种喃喃声在车厢中升腾起来,所有人都嗫嚅着,像是在一个教堂中那样,巴黎这个夏天的热度似乎全都涌进了车厢中,每个人都在寻找着多一点点的空间。“我的嫂子犹豫着不肯走,因为她的大孩子还得参加考试。”一个女人对另一个女人这样悄悄说,后者回答她说:“我丈夫说了,应该等到周末,但今天已经是星期四了……”列车又启动了,不过并没有给乘客带来轻松,它就那样满载着焦虑不安从一个车站驶向另一个车站。
儿童救济院位于地狱街100号,人们有时候不禁会问,行政机构那些人的脑子里究竟是怎么想的……
这是一栋呈马蹄铁形的庞大建筑。它拥有自己的内院,一扇扇窗户全都一模一样,排列成一条直线,一道道门全都那么沉重,很像是一个巨大的学校。两个搬运工正在把一些密封的纸箱子装上一辆篷布罩顶的卡车,值班的门房室关着门窗,整个建筑给人一种空****的奇怪感觉。露易丝前行在如大教堂一般高深的大厅中,听到工作人员清脆而又凄凉的脚步声在楼梯中响起,读到一些上面满是毋庸置疑的箭头与说明文字的信息告示,碰上了一个女护士,还有几个修女。其中有一个修女为她指了指档案办公室,就在大楼的南翼,那一侧是专为行政办公而留的。
“我不知道那里是不是还有人在……”
由于露易丝抬起眼睛,瞧了瞧建筑物三角楣上的那座大钟,大钟显示的时间才下午刚开始不久,她又补了一句:
“很多的公务员都申请休假了。”她微微一笑,露出一种表示理解的神情,“甚至有相当数量的人没有申请就走了。”
露易丝走上了一个很宽的楼梯的阶梯,脚下的地板发出清脆的响声,她没有碰上任何人。到了四层楼,因为正好位于楼顶下,热得有些让人喘不过气,尽管所有的窗户全都敞开着。她敲了敲门,没听到回答,就推开了门,走了进去。工作人员一下子转过身来,很惊讶地面向着她。
“这里禁止公众进入!”
在一瞬间,露易丝就测定了眼前的情景,做了她所讨厌做的事。她微微一笑以求取悦对方。对方是一个男子,二十几岁的样子,脸上明显地带有一种没完没了的青春期留下的瘢痕。他属于那样一类小伙子,个头一下子蹿了起来,动作却很笨拙,人们尽可以相信,他很像他的母亲,尽管人们不认识他母亲。露易丝的微笑让他的脸上飞起了玫瑰色的红晕。这一充满活力的微笑,随着它的释放,在这一处坍塌于灰尘、纸张与厌烦之下的阴暗背景中,描画出了一个闪亮的光点,仿佛是一片忧伤大海中的光亮之点。
“假如您愿意帮助我的话,只需要花费两分钟时间。”露易丝说。
不等他回答,她就走过来,闻到了他身上的一股汗水味,把一只手放到了柜台上,紧紧地盯住他,在微笑之上又加上了一种恳请与感谢的意味,它足以穿透其他很多人的心了。年轻人向四周寻求着一种援助,但是找不到。
“我想查询一下1907年七月的遗弃儿童登记册。”
“不可能,这是严厉禁止的!”
回答让年轻人轻松下来,为了说明对话已经终结,他开始摘下他那副亮泽斜纹的布袖套。
“禁止,这是怎么回事?”
“这是法令的规定!没有人可以看到它们,没有任何人!您尽可以向部里递交一份书面申请,但它仍然会拒绝的,无一例外。”
露易丝脸色变得煞白。她的慌乱让年轻的档案管理员感觉很受用,这对曾把他紧紧攫住的内心窘迫来说,是一种令人愉快的报复。但是,就在他本应该要为露易丝指明房门的当儿,他却机械地用手掌的边刃捋了捋他那已经放到了木头柜台上的袖套,晃了晃脑袋,就像一只被淋湿了的鹦鹉;他的嘴唇慢慢地嚅动着,像是在重复:“这是法令的规定,这是法令的规定……”露易丝连忙向前伸出手来。这些带有美妙隆起的指甲的女人手指头,正慢慢地向灰色的布袖套靠拢,而这一残忍的靠近,着实震撼了小伙子的心。
“又有谁会知道呢?”露易丝十分温柔地说,“您的大部分同事都已经逃离了他们的行政工作!”
“这根本就不行,我会被解雇的!”
论据非常确定。他又喘起气来。没有人可以求他做这样一件事,这有可能会让他丢了饭碗,丢了他的职业,他的前程,他的未来,他的生活。
“你说得没错!”露易丝立即惊叹起来。
档案员从轻松转向了快乐,很快乐自己得到了这位年轻女士的理解,他现在可以不慌不忙地仔细端详她了,既然他处在了隐蔽的地位。何等的美貌,何等的魅力,这张小嘴,这双眼睛,还有这丝微笑……因为她继续朝他微笑着!他朝她凑近过去,啊,他是多么渴望能亲吻她啊……或者,碰触她,喏,就这样来一下,把一根手指头放在她的嘴唇上,这嘴唇本身就是整整的一个世界,他情不自禁地想要哭。
“公众当然没有权利,”露易丝说,“但是您……它对您却并不禁止啊,对您本人。”
小伙子惊诧万分,不由得张大了嘴,从他嘴里发出的叹息像是一声嘶哑的咳喘。
“您去查阅登记簿,您大声地读出来!毕竟,法令并不禁止您开口啊!”
露易丝完全明白这小伙子的脑子里在转着什么念头。当初,大夫开口求她的时候,在她脑子里转悠的几乎就是同样的东西,那是逻辑推理、自认无能和渴望违规的混合体。
“只要1907年的,”露易丝说,用的是一种说悄悄话的嗓音,“七月份的。”
她始终就知道,他是会让步的,但是,真正看到他低着脑袋走远,她又感到了一种难为情,觉得自己胜之不武,实在不太光彩。为了查阅这个登记簿,她会一直走得多远呢?听到这个年轻人在档案架那边来回走动时传来的拖拖拉拉的脚步声,她不禁浑身战栗起来。几分钟之后,他带着一本巨大的书回来了,书的封面上写有“1907”的字样,是用符合行政管理要求的美术体大写字母写的,他以一种潜水员般的缓慢动作,把那本书慢慢地打开,亮出了分栏编排的书页。年轻人没有再说一个字。他翻阅着,他的那副样子并没有显出,他已经明白了他应该做什么或说什么。
“‘登记号’这一栏,是什么来着?”
当露易丝这么提问的时候,他的职业本能便跳将出来帮了他的忙:
“登记号能帮助我们找到完整的材料。”
他突然显得很高兴,就像是得到了一种启示。
“而它们并不在这里!”
这倒是个实实在在的胜利。
“它们在公共救济事业局的那栋楼里!”
他用食指指了指一个方向,在窗户那边。胜利就变成了自豪感。
露易丝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在了登记簿上。
“七月份,有三个。”档案员说,顺着他的目光。
他想起来,他曾经答应了要高声念出来,他就开始用一种破锣般的嗓音说:
“‘七月一日——姓阿贝拉尔,名弗兰茜娜。’”
“我要找的是一个男孩……”
男孩只有一个。
那就是他了,就是露易丝正在寻找的那一个了:
“‘七月八日——姓兰德拉德,名拉乌尔。登记号177063。’”
然后,他又合上了登记簿。
一个崭新的世界刚刚展现在了露易丝的面前。她对自己重复了一遍拉乌尔这个名字,她从来就没有喜欢过这名字,但它突然就披上了一种非同一般的色彩。这应该是一个三十三岁的男子。他都变成什么样的人了呢?他现在兴许已经死了……这一想法像是一种不公正,它打击了她。她经历过了一个孤独的童年,遗憾自己既没有兄弟,也没有姐妹,甚至连表兄弟姐妹都没有。而这个几乎跟她年纪一样大并跟她有着同一个母亲的小伙子,一直隐藏于她的不知情之中。假如他死了,那么她就永远都无法认识他了。
“您刚才说了,是在公共救济事业局的那栋楼里吧?”
“那里关门了。”
他并不真的相信会那样,他在挣扎。露易丝甚至根本就不需要回答,他低下了脑袋,头脑混沌一片。
“我有钥匙,”他承认道,嗓音低微得几乎听不见,“不过,卷宗是不能带出办公室的,您明白。”
“我完全明白,先生。但是并不禁止您去那里,而且,没有任何一条守则明确规定禁止您在别人陪同下……”
可怜的年轻人全然没有了勇气。
“本单位之外的任何外人都不能……”
“但是,我并不是一个‘外人’……”露易丝急忙说,伸手握住了他的手,“我们已经是朋友了,您和我,不是吗?”
沿着行政楼长得无穷无尽的空****走廊,年轻的档案员的脚步沉重得如同走向屠宰场的动物。
他们根本无须经过内院,他对这个地方熟悉得很,几乎可以说是了如指掌,这里转一下弯,那里再拐一下,推开一些门,避开一些走廊,借道于一座楼梯。钥匙拧上两圈,门就打开了。一面墙壁,整墙都是一个个抽屉。年轻人示意让露易丝过去,露易丝就迈着坚定的步子向前走去。标有“Labi-Lape”字母顺序的抽屉[72]。她打开来。按照工作规定,他应该替她来阅读,但是,在一路走来之后,这规定早已经土崩瓦解了。年轻人留在门槛上,背靠着门框,像是为了防止一群想象中的人进入其中。与此同时,露易丝则从抽屉中拿出一份不太厚的卷宗来,在一张桌子上展开。
卷宗的一开始便是“关于一名儿童送达本处的升堂笔录”:
兹证明,公元一九〇七年 七月八日上午十点钟,一位性别 男性 人士来到公共救济事业局本办公室我等一众面前,是为放弃一名儿童之事宜。按有关规定……
梯里翁大夫的确是亲自前来这里遗弃孩子的。在这一点上,她的遗孀没有撒谎。
1. 这孩子姓什么,名什么?
姓兰德拉德,名拉乌尔。
2. 他的出生日期?
一九〇七年七月八日。
3. 他的出生地点?
巴黎。
4. 情况说明:
把孩子交予我手中的那人自称是个医生,但拒绝透露其姓名。他向我保证,孩子并未在市政府办理出生证明手续,也没有经过洗礼。是我,按照法律之相关规定,为他取的姓名。
露易丝瞧了一眼墙上的年历本。七月七日是圣徒拉乌尔之日,而次日则是圣女兰德拉德之日[73],公务员当初办事时寻找得并不太远,人们不禁会问,假如一天里有两个遭遗弃的孩子同时送过来的话,他又该怎么办才好。
笔录写得很明确:“孩子裹着一件针织的白颜色毛绒长袖内衣。他身上没有任何特别特征,看来身体健康。”
露易丝看到文件的末尾:
兹依据一九〇四年六月二十七日之法令,
依据同年七月十五日之部级通告,
依据一九〇四年九月三十日之省政府规定,
认定上述笔录中的孩子兰德拉德·拉乌尔[74]符合归类于遗弃儿童的所有条件。
在这份卷宗中,只剩下一份行政文件,题为:“关于交付一名国家抚养之孤儿予一个家庭收养的笔录”。
露易丝感觉到全身的肌肉顿时紧张起来。
小拉乌尔,并没有托付给一家孤儿院,而是于1907年十一月十七日被一户人家所收养。
“按照塞纳省省长先生之命令并依据相关法令之第32条……”
露易丝翻过一页:
“兰德拉德·拉乌尔,国家抚养之孤儿,被托付予姓梯里翁之家,家庭住址为讷伊镇奥贝尔容林荫大道67号……”
露易丝简直不能相信她刚刚读到的内容。
她又读了一遍,第二遍,合上了卷宗,整个人彻底崩溃。梯里翁大夫,在以让娜的名义抛弃了孩子之后,又收养了他。而且,无疑,还把他养大成人了。
露易丝还没有明白过来这究竟是如何一回事,就开始哭了起来。她衡量着谎言的程度。她曾经对她母亲心生出一种怨恨,因为她遗弃了她自己的婴儿:当人们有了一个孩子时,是不会把他遗弃给孤儿院的。但是,她突然就明白了那种可怕的不公正,而可怜的让娜则是它的牺牲品而已。整整一生中,她一直以为她的孩子被丢弃了,而实际上,孩子是被人收养了,并且还养大了,不是被别人,而是被孩子的父亲。
还有他的妻子。
她合上了卷宗,走向门口,年轻人为她打开门。看到这年轻女人在哭,他也不由得有些晕头转向。
露易丝在走廊中迈了一步,然后又掉转身子,她想感谢他,他为她所做的事是极其重要的。而她能够对他说的话是微不足道的。她抓起她的手帕,擦了擦眼睛,回头走向他,踮起了脚尖,在他干涩的嘴唇上投下了匆匆的一吻,给他送去一丝微笑,然后就跳出了他的生活。
儒勒先生松开了手中的抹布。以一种谁都不会想到的敏捷,迅速绕过他的柜台,一把就把露易丝抱在了怀里。
“你这是怎么了,”他说,“出了什么事了,我的小心肝?”
他对露易丝说了“我的小心肝”。
她伸出双臂来,想看清他。
这张皱纹深深的大脸震撼了她,她热泪盈眶。
生平当中第一次,她站在了她母亲的位子上。
生平第一次,她为她感到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