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有一些蛮有意思的东西,我相信……”

玛德莱娜猛地转过头去。

“是的,来一杯锡兰茶,谢谢,小姐。哦,不!稍稍有点儿晚了,请来一杯维希矿泉水。”

迪普雷的食指指向了《强硬派》某一页的最底下,那是一篇文章:

勒兰西的凶杀案

遇害的年轻女子已怀孕四个月

被害人玛蒂尔德·阿尚博小姐,三十二岁。凶案的发现纯属偶然,因煤气公司一位抄表员的登门,人们才于近傍晚时分在被害人家中发现了她的尸体。死亡时间可推算到两天或三天之前。年轻女郎在跟擅入者搏斗了一阵之后,被捅了多刀,大约十好几刀。凶器没有找到。死者已经怀孕“四到五个月”,这就让罪行更显得令人发指。

没有撬锁的迹象,这表明,被害人应该认识凶手。

这次凶杀存有颇多疑点。两年前,阿尚博小姐的父亲去世后,她就搬来居住于此,住在勒兰西镇吉拉尔丹死胡同尽头祖传的小楼中。在该街区的邻居与商贩的描述中,死者是一个文静的年轻女子,但在最近几个星期中,人们很少见到她的面。

市镇的警察在做了最初的侦查之后,通知了巴黎警方的科学实验室。年轻女子的尸体被运到了停尸房,准备做尸检。关于死者的情况目前还掌握得不多,这让警方有些为难,但调查结果已经送交了塞纳省检察院的法官巴希尔。

文章所刊的版面底部这一位置,反映出《强硬派》对这桩社会新闻的内幕所知甚少,因而它也没什么希望变成各家日报与画报越来越喜爱报道的一桩油水十足的犯罪案件。

玛德莱娜抬起了脑袋。

“是的。兴许……”

她像是被逼到了墙角,很有些担心。她慢慢地重读了一遍文章,试图让自己投射到这个年轻女子的生命中去。

“玛蒂尔德。”她说。

“我看不出还有什么别的办法。”

安德烈·戴尔库的苦行僧生活没有给人落下任何把柄。 “假如您不得不做出决定,他……”

“我知道,迪普雷先生,我知道!”

她神经质地敲打着桌面。他等待着。

他的那杯维希矿泉水还没有动过,不管怎么说,她再也没有欲望了。她颇有些愠怒地把报纸折叠起来。

“好的……是该结束了。”她说,嗓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随您的便吧,玛德莱娜,但是……兴许得好好地再想一想。”

这一建议不但没有让她心生疑惑,反倒像是激励了她。她带着一种苦笑回答,这让她的面相变得有些丑陋:

“还是好好想一想保尔吧,迪普雷先生,您会看到,这是有帮助的。”

她的口吻很苦涩,她没有缓和下来,家传的那种固执劲冒出了水面。

迪普雷感觉到自己被很不公正地指责为漠不关心,因而还有些残忍,这确实有些不公正,因为他很明白玛德莱娜都经历了什么。他关于正义的概念既没有受到古斯塔夫·茹贝尔,也没有受到夏尔·佩里顾的败落的太大震撼。安德烈·戴尔库并不比别人更值得同情,说到底,困惑着他的是方法,他还没有想好该采用什么方式来行动。

“请原谅我一再坚持,但是您必须坚信您自己,这是一个决定,是很重……”

“很显然,这个问题您还在讨论之中……”

他没有低下眼睛。她现在正面对着的,是她年初时所遇到的那个迪普雷,直接、冷漠,如同矿物一般。

“我可以做。”

“以什么名义呢,迪普雷先生?”

“您雇用我,为的是一项工作。这个(他指着报纸)不属于合同的内容。”

为了摆出个样子来,玛德莱娜抓住了她的维希矿泉水杯子,喝了两口,眼睛瞧着别处,然后,目光又回到他身上。

“假如您的原则在逼迫着您,那您可以把我丢弃在这里,确实,您有您的道理。我们之间的约定并没有预料到……会走到这一步。”

“而您的伦理道德,它会准许这个吗?”

“哦,是的,迪普雷先生,”玛德莱娜回答道,带着一种真诚的口吻,直接打动了他的心,“它甚至在命令我做出更要命的事来……”

她忧伤地补充了一句,仿佛带着遗憾:

“而您也看到,我都已经准备好了。”

迪普雷面对着一项选择,而在他的心底里,他早已有了决定。

“好的。”

玛德莱娜没有站起来。迪普雷很理解她,但他并不赞同她。他们的关系刚刚经历了严峻的一个阶段,对此,他们谁都没有预想到。

很快地,他们就将不再见面了。本应该找一个借口的,但它就是说不出来。

“好的,”她说,“看来,我还得答应一下戴尔库先生的可爱邀请。一次晚餐,兴许就在今天晚上……这对您合适吗,迪普雷先生?”

“对我非常合适。”

他站了起来。再没有什么好说的了。他向玛德莱娜点了点头,算是告了别,然后就要走。

“哦,迪普雷先生!”

他转过身子。

“什么事?”

“谢谢。”

玛德莱娜很长时间地盯着桌子,她的杯子、报纸。她准备要做的,还没有做就让她提前疲竭了。她内心中一切道德和谨慎的因素都对此加以反对,而她所有的愤怒与怨恨却在把她往前推。

她向怨愤让步了。向来如此。

“玛德莱娜!”

心底里的呐喊。半为惊讶,半为惧怕。

“兴许,我打扰您啦?”

“不,没有!”

几个月以来,安德烈一直在细心注意这一类表达,觉得它们很优雅,很有教养。

他突然把自己给抹除了,仿佛被什么人的一只手揪住衣领猛地拉走。玛德莱娜进来了。迪普雷先生经常为她描述他定期要来的这个地方。她情不自禁地把目光落到了五斗柜上,第二个抽屉,牛皮鞭子就在那里。

“我们前天疗养刚回来,路过您家附近,我想,该是机会回答您的那张小字条了。”

安德烈被这大量的信息弄昏了头脑。来到他家的玛德莱娜,她那谜一般的电报,古斯塔夫·茹贝尔这位前佩里顾银行代理人的下场。还有在一个如此私密的地点,跟她的这次再见面,在这一使他不由自主地回想起他们往昔暧昧关系的情境中……

书架上有那么多书,成摞成摞的文件,成堆成堆的纸张,而这一整体仿佛构成了一幅绘画,可名为“新闻生涯初期的大作家安德烈·戴尔库的简陋公寓”。

“您有空晚上一起吃个饭吗,亲爱的安德烈?”

她希望他有事去不了,这样会更简单,但他有空。

“哎……对了,这就是说……”

“那么,我就不耽误您太长时间了。二十点三十分在利普餐馆怎么样?”

一切变得越来越糟。他没能拒绝这一邀请,这家餐馆中,全巴黎的精英会看到他们在一起……

“很好,嗯,利普餐馆……”

“我已经有很长很长时间没有去过那里了……”

“那么,既然如此……”

她在她身后留下了一股香水味,安德烈打开了窗户,开得很大。

勒内·戴尔加斯的反应就跟上一次那样,一旦玛德莱娜进入到问题实质,他就在自己脸上蒙上了一层看不见的帘布。

“这是字迹的模本。信件的文本。还有该用的纸张。”

某些东西已经变了。这一回,他戴上了眼镜。职业病,玛德莱娜心想。他匆匆浏览了一遍那封信之后,就把眼镜放到了桌子上。他刚张开了嘴,玛德莱娜就抢在他之先:

“您所制造的……一件假货,跟真货的……逼真度有多少?我是说,警察……”

“说实话,警察掌握了越来越确实的侦查手段。而在巴黎,像我们这样能制作出令人难辨真假……的文献的人,还真的是不多。”

即便再绕弯子,人们总是要回到价钱问题上来的。

玛德莱娜没有得到回答,她只能满足于叉起双手,放在桌子上。

“一开始时,”戴尔加斯补充说,“毫无疑问。警察会把这份文献当作真的。法官自然也会跟进。很久之后,困难才会开始,当辩护方提出复核鉴定时。从那时起,就没有人能说这枚钱币落下来时会是哪一面朝天了。”

对于玛德莱娜,这个时间差也就足够了。

“这封信嘛,要一千五百法郎。”他说。

“您是不是还想来我们的老一套呢?我杀价三百法郎,您说同意,我要求您今天晚上就完成,您就再涨价三百法郎。”

“不,这次不会的。上一次您给我的那个小本子并没有付足它本来应有的价。”

“您这是在勒索我啊,您改职业了吗?”

“不,我当初低估了这一工作。”

“那是您的问题,不是我的问题。我,我可是付了您要的价呀。”

“确实如此。但既然您来请我做一个新工作,我就只能稍稍弥补一点点上次的亏空啦。”

“一点点?”

“一千法郎。这是我能接受的最低价格。这也就把这封信的价格带到了一千五百法郎。”

玛德莱娜心里暗暗在想,这一回是不是还值得一试,值得烧这炷香,拜这个佛,而这个问题猛地让她陷入了疑问中。

戴尔加斯把玛德莱娜的沉默看作了一场必胜谈判中多余的一步。

“不过,”他说,“期限方面就不再加钱了。就今天晚上,二十三点,在这里。”

“好的……”玛德莱娜说,“哦,我没有带定金来……”

戴尔加斯举起了一只手,表示放心。

“我们都是讲信用的人。”

迪普雷瞧着安德烈·戴尔库上了出租车,他更多地是猜出而不是听到那年轻人对司机说出了利普餐馆的地址。

一种遗忘,一种意外的回归,这些总还是有可能发生的。最谨慎的做法就是等上半个小时,让汽车有时间来到圣日耳曼林荫大道。

“我就以您的名义预订了……”

安德烈点头称是,好的,当然。

他们穿越了大厅,一直走到左边的大通道上,那里,镜子之间画出来的绿色植物给人感觉像是要长到你的头上来了。

这可不是安德烈想选的桌子,若是换了一张最尽头的桌子,兴许更隐蔽,也更便于说话。但那是玛德莱娜预订的,只因为这对他而言是最碍事的。一个侍者拉了一下,好让玛德莱娜安坐到鼠皮缎面的椅子上。

“对不起,亲爱的安德烈,让我坐到椅子上对您并不碍事吧,横座长椅我实在是坐不惯。我这腰疼是好不容易才治疗好的,我可不愿意重犯毛病……”

“那是当然。”安德烈说,其实,他倒是更愿意脊背冲向大厅,而恰恰也正是为了这一点,玛德莱娜才让他那样坐的。

“能允许我暂时离开一小会儿吗,亲爱的玛德莱娜……?”

她做了一个小小的动作,请便请便。

于是,安德烈去那边各张桌子转了一圈,去跟熟人打招呼,这里,有一个反对派议员,那里,则是《事件报》的经理,还有阿尔芒·夏多维厄,一个赞同法西斯主义的工业家,他正犹豫着想参加安德烈的那份日报的创刊呢。

顺便,他点了一大杯清凉的白葡萄酒。

“亲爱的,您也太上流社会了。”见安德烈终于回来了,玛德莱娜说,一副很欣赏的样子。

他表现得很谦逊。上流社会,上流社会……

“告诉我,那份新的日报,很快就将发行了吧?”

她知道他是非常非常迷信的人。

“流言而已……”

玛德莱娜放下了菜单。选好菜品之后,她把双手交叉放在了身前。

安德烈的注意力全都被夏多维厄的在场给吸引过去了。他刚刚不是已经朝这个方向悄悄地举了一下酒杯吗?安德烈满足于回报一个表示感谢的飞眼。我的天!假如夏多维厄最终决定入伙,那么此事就十拿九稳了!

“对不起,您刚才说什么来着?”

“您分心了,安德烈……您跟您的老朋友一起吃晚餐时,这可有些不像话啊。”

“对不起,玛德莱娜,我……”

她哈哈大笑起来。

“我在逗您呢,安德烈!”

她从他的肩膀上瞧过去,看到了他身后远处的夏多维厄,她很熟悉这张脸,报纸上见过的。

“我觉得今晚正在发生某件对您很重要的事,我没有弄错吧?”

侍者拿来了那一大杯清凉的白葡萄酒。他给他们倒了酒。玛德莱娜第一个举起了酒杯。

“为了我们两个人晚宴的成功……”

“谢谢,玛德莱娜,很乐意。”

安德烈居住的那栋楼房,有很多套公寓。迪普雷轻手轻脚地爬上了五层楼。撬开门锁是很容易的,他已经来过多少次了,兴许都有七八次了吧。今天是他最后一次光顾。

“这次疗养怎么样?”

玛德莱娜放下了手中的刀叉。

“好极了。您也应该去试试,安德烈,您不是总是高度紧张吗,我向您保证,他们是创造奇迹的人。”

“怎么会呢,‘高度紧张’?”安德烈微笑道。

“是的,我觉得。我知道您总是很神经质,甚至有些阴郁。但是,当我看到您时,尽管越来越少见,您得承认,我觉得您极其焦躁不安。”

“是的,兴许,是工作……”

她专心吃她的海鲜,为了对付它们,她开始了一场持久战。

“在疗养期间,一个护理人员对我说,在某些偏僻的部落中,人们通过……鞭打来治疗神经系统的功能紊乱,您能想象的吧。”

她抬起了脑袋。

“的确。那些人好像要鞭打自己的脊背,直到打得流血。那真的是一些野蛮人,您不觉得吗?”

安德烈可不是个傻瓜。他带着一种令人担忧的冷静接受了这个故事,仿佛他在破译其中的每个词,并把它们放到收支栏中该偿还自己之物的那一栏上。

“这个疗养站,它在哪里?”他直接问道。

“巴尼奥尔-德-罗尔纳。假如您愿意的话,我可以把地址给您。”

犹豫还在持续。关于鞭子的这个说法可能只是一次偶然的提及吗?安德烈看不到别的可能性,但他的警惕性由此觉醒了。

“我读到您关于我叔叔夏尔的那篇文章了……”

安德烈没有发觉任何指责的意味,这再好不过了,若是需要自我辩护的话,他会很不舒服的。

“是的……我很痛心。”

“我也是,我为这可怜的夏尔而抱歉。他本来是一项美好使命的领导者,现在却为了一个再肮脏不过的故事而倒下,您会承认吧……”

安德烈从她的嗓音中听出一种他所不熟悉的生硬语调,从她的目光中看出一道邪恶的闪光。她是出于什么原因来找他的呢?一丝疑问钻入了他的心中,他却对此说不出什么来。

“您曾经表现得很严厉,安德烈,对我那个不幸的叔叔,但是我能理解。您这是职业行为。而且,就像另一位会说的那样,他只能做到不作弊!”

安德烈选择返回到当晚的中心话题,想看一看那到底是不是一种借口:

“感谢您告知的有关蕾昂丝·茹贝尔的信息……”

玛德莱娜放下了刀叉。

“还有古斯塔夫,谁能想得到呢!您自己,在您的专栏文章中,您就曾经很多次祝愿他任何可能的成功!多么令人鼓舞的计划啊……而突然,仅仅导致一次破产还就不够了,还得把他的想法出卖给我们誓不两立的敌人。真的,我倒是要问问您了,安德烈,我们还能够相信谁去呢?”

“但是,您,玛德莱娜……”

“怎么?”

“您是从哪里得到这一如此……机密的消息的?”

“我可怜的安德烈,可惜,我没有权利来告诉您。在您的行话中,您把这个叫作什么来着?……消息来源的秘密!我是通过某个人知道的,但我若是把他的名字告诉您,他可就会遇到大麻烦的……这个人为法兰西做出了不可估量的重大贡献,人们不该往他身上扔石头的,您不觉得吗?”

真邪性啊。就是这个词,在玛德莱娜身上,有一种很邪性的方式在引导会话,在做暗示。而现在,她则是通过连他本人都不会使用的论据,来拒绝回答他。他不知不觉地在椅子上向后缩。他再也没有了胃口。他感觉形势正在摆脱他的掌控。

迪普雷走向了厨房,一个小小的空间,戴尔库自己从不在那里做什么吃的。他每天基本的一餐是晚餐,因为他常常应邀赴宴。其他时间,他就在他那小小的食品柜里找点什么随便对付一顿,那是朝外的那扇窗户底下的一个小箱子。迪普雷寻找着器皿,只找到一些杯子、匙子、盘子,全都非常干净。

“都经历过了什么样的道路啊,快给我讲讲……”

玛德莱娜也跟着后缩了一下身子,打量着安德烈,如同在看一幅她特别为之自豪的画。

“我还记得我当初为儒勒·基约多介绍的初出茅庐者的那个样子。”

在所有话题中,他们俩共同的往昔是他最不准备忍受的,但是,在对话中突然出现的姓名是一种警示。继夏尔·佩里顾和古斯塔夫·茹贝尔之后,现在轮到了儒勒·基约多……

安德烈做了一番迅速的计算。他的文章将在次日发表,秘密就不再耍弄了。在这一情境中,合乎逻辑的做法就是告诉她他所知道的。不然,她就会因此指责他,“怎么回事?您都已知道了,可您又什么都不对我说……”

“基约多先生将面临大麻烦了……”

玛德莱娜睁大了眼睛,表现得很感兴趣。

“他的姓名跟您叔叔的出现在了同一张单子上。他也一样,将被司法部门盯上。”

“儒勒·基约多吗?我们说的是同一个人吗?”

在她的嗓音中,又一次,出现了跟她的话语作对的这一口吻。仿佛面对着她早已掌握的一条消息,她硬是装出来了那种惊讶。

“您是怎么知道的,安德烈?哦,请原谅,消息来源的秘密,又是它……”

他能不能很有道理地说,他是从一封匿名信中得知的这一切?

他敢肯定,玛德莱娜嘴里提到的虽是她叔叔或者儒勒·基约多,而实际上正在跟他暗示别的事情呢。在她那种假天真的反应背后,她到底想对他说什么呢?

“我直接就吃一份甜品了,安德烈,您呢?”

在厨房的操作台上,迪普雷把一只杯子放到他的手帕中,透着光观察了一下,然后塞进了他的马桶包里头。然后他打开了五斗柜的第二个抽屉,把水牛皮的鞭子放进了他带来的小口袋里。

然后,他原路返回。出门时,小心翼翼地把房门带上。

玛德莱娜吃完了她的冰淇淋,仔细地擦了擦唇角。

“既然我把您给留住了,我可不可以趁此机会求您给我一个建议,安德烈?”

“我生性并不太倾向于给人什么建议的……”

“瞧您说的,假如还不能向一个未来的报纸总编求得建议,那我还能去找谁啊!”

在说到这些话的时候,她难道没有稍稍提高一下嗓门儿?

“是关于保尔的问题。”

保尔这个名字让安德烈心中一惊。他肯定,十分肯定,今天晚上他们之间的会话中出现的所有名字实际上都只有一个目的:最终引向这个名字。他顿时面色变得苍白。

“您想象一下,自从那次不巧的机会,您来看望我们……保尔从一个可怕的噩梦中惊醒过来,您还记得吗?是这样,不仅这些噩梦还在继续不断地惊扰他(今天他还做了梦呢!),而且我心里还想,这一切可能开始得要远远早得多,我说不出是什么时候。您是不是已经注意到它呢,在您还住在……总之,我是说,您还住在那里时?”

安德烈的喉咙直发紧。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呢?保尔的噩梦……这一切都已是那么地遥远,跟保尔在一起的岁月,他还有什么要自责的吗?他如今几岁了,这孩子?人们能够回忆到一段如此遥远的时光吗?

“我不该是这么个……我是说,我……”

“我之所以问您这个,安德烈,是因为您很熟悉保尔。”

她咧开嘴微笑,直视着他。

“您曾是他的家庭教师。没有人会比您更熟悉保尔的,安德烈。”

句子之间,她留下了一种几乎难以察觉的寂静。

“您非常疼爱他,您带着令人赞赏的、无私的关心,细心地照应他,所以我这才来讨问您的看法,但是,假如您没有什么看法,那也该我倒霉。这也阻止不了我要对您说,既然现在我们得告别了(谢谢您带来美妙的今晚),我要对您说,我知道您对我儿子而言曾经是什么,您对他所做的一切又是什么。而我想对您保证(她轻轻地握住了他的手腕,仿佛他们依然还是情人),这样的善行是永远都不会丢失的。”

迪普雷让车子把他送到勒兰西的市政厅,然后步行走完最后一段路,但是迷雾让人很难看得清方向。人们勉强能看到一段四十来米的路,这之外,一切形象就变得模糊了。按照那篇文章的说法,负责技术分析的警察将在第二天一早第一时间赶到现场,看来,勒兰西的警察并没有采取措施,派人整夜在那房屋的前后值勤,这一点已经得到了证实。

那小楼,是一栋磨石粗砂岩的建筑,正面顶上有一个挑棚,为大门前的四级台阶做了覆盖,整个房屋到处都贴着封条,一块市府的牌子立在门前,上面写着,禁止入内,违者监禁。迪普雷轻松地翻越了栅栏,绕过小楼,一直来到后面的花园。这一侧也都贴着封条。他仔细地观察了一番楼上,把目标选定在了一个牛眼窗上。他打开了耳房,拿出一把梯子,爬了上去,借助于一根很软乎的横杆,他动手开始撬那圆圆的窗洞。有两次,他差点儿就要从梯子上掉下来。只听咔嗒一声响,封闭的窗终于打开了。迪普雷把他的工具放回包里,把包背好,然后靠着臂力一直爬上了窗框栏。

他一跳,落地,踩在了卫生间的砖地上。出于小心,他静静地听了几分钟,然后,他脱下鞋子,戴上手套,开始了对小楼的巡查。

两个房间有闷闷的霉味,没有人住过,但所有的抽屉都被打开,查看过了。走廊的地上还有干涸的血迹,他小心地绕了过去。

在姑娘的卧室,曾经有过搏斗,床头柜被推翻了,床头灯碎在了地上。凶手是不是拿着厨用刀追在姑娘的后面?她是不是随手抓起什么东西就往他脸上扔去,试图挣脱他?她已经受伤了吗?

抽屉都已经掏空了;在壁柜里,衣服被翻得乱七八糟。在小小的卫生间里,没有刮胡子用的肥皂水,没有明矾,也没有刮胡刀。在一个翻转的抽屉下乱糟糟的一堆里,迪普雷放下了一杆用旧的钢笔,还有一只旧墨水瓶,那都是从他的马桶包里拿出来的。在壁柜里,他还挂上了一件睡袍,在睡袍的衣兜里,他塞进去一张已经揉成一团的纸。

他打开了他的手电,走近五斗柜,斜向地照了照,又看了看表面。可以看到抹布擦过的痕迹。这是好兆头,那家伙把一切全都抹除了,迪普雷也就用不着干了。他证实了门铃:擦过了。门框:擦过了。楼梯的栏杆:擦过了。他回到玛蒂尔德的卧室,从他的包里拿出一个玻璃杯,让它巧妙地滚到了床底下,然后,他又返回到楼下,依然小心地绕过楼梯上一级比一级更多的血迹。

在客厅中,能明显看出警察发现尸体的那个地方。他跪下来,观察了地板。有脚印,但不是凶手的脚印。一个有时间抹除掉自己脚印的家伙,是不会这样傻乎乎地踩到被害人的血迹的,不,这个,是警察的。报纸上不停地呼吁,绝不能动犯罪现场的任何东西,它们算是白呼吁了。这就跟所有其他地方一样,技术专家们会来做的。那些专家,那些实验室的老鼠,在警察局中不怎么受欢迎,他们总是在教训警察,而警察一年四季都在出现场。人们看得很清楚,他们往往引导不了对小流氓的审讯。因为如此,就得要有身强力壮肌肉发达的警察,他们可不是用拔毛的镊子、骆驼毛的刷子、放大镜来干活的……

一道门通向地下室。沿墙,摆开了一些小木筐,里面放了种种的工具、小五金制品。其中的一个是空的,迪普雷打开了他随身带来的包,拿出来装了水牛皮鞭子的小袋子,掏出鞭子,放在空筐子里。然后,他证实了一下所有的痕迹是否擦净了。桌子:擦净了;椅子背:擦净了;碗柜的上面:擦净了;壁柜的门:擦净了。

他重返楼上,始终踮着脚尖走。床是铁制的,四个角上带有小小的圆球,一种很流行的式样。他把其中的一个球旋下来,把戴尔加斯交给他的那封信卷成一个细条,塞进了床的柱子中,然后再把圆球旋上。他迟疑了一下。旋到头,还是不旋到头呢?是的,一直旋到头,就像玛蒂尔德会做的那样。但不旋得太紧。

迪普雷穿上鞋子,重新爬上牛眼窗,并把窗扇拉上。他用他那柔软的拉杆,成功地让那个长插销转动了小半圈,这就足够了。瞧一眼他的表。四点多了。

最早一批上班的工人将要在一个小时之后出门。

至于他,则该回家了。

预审法官近中午时分赶来时,小楼里已经挤满了人。巴希尔先生,一个身材魁梧的人,衣着紧身,面容变化无常,目光炯炯,提出一个个问题来,迫使人回答。此人在业内的名声不怎么样。经他的手批捕的疑犯数量惊人,装饰着他光荣榜的是不止一次的死刑,还有八次苦役和终身监禁。办案有效的名声传得很广。

在现场,技术人员提取了两种不同的指纹。

然后,人们带预审法官来到花园里,在那里挖出了一个大约六个月大婴儿的尸体。

“尸体的腐烂程度让人推测事情发生在一年半之前。”

“这可不是太……”

警察的神情确实有些忧烦。他是有道理的。

法官没有去碰桌子上那封被捋平了的信,他只是弯下腰来读着。

“你们是在哪里找到的?”

“在小姐的壁柜里。在一件男人睡衣的衣兜里。”

太让人忧烦了。

法官真想查一查他的级别。

“我的天!我亲爱的,可得万分小心地对待这个案件啊!”

没有轩然大波,没有不合时宜的揭露,没有需要随后否认的声明。法官很明白,他必须独自一人来对付,不动声色地得出结果,不连累任何人,除了眼前的这一个,这样一来,若是没能成功,也不会牵连到任何人。

现场两种不同的指纹把事情搞乱了,其中一个,在四个地方都能明显看到,得到了法官的青睐,因为跟另一个不同的是,它得到了其他一些因素的确认。

经过再三掂量,法官决定只向报刊提供一种局部的信息,并且绕开第一个障碍:

在受害人家里床脚柱子中找到的一封男子笔迹的信,证实了这样的一种假设,即这次凶杀是因为年轻女郎拒绝了情郎恳求她再次堕胎所造成的。玛蒂尔德·阿尚博之所以把这封信藏在那里,无疑是担心事情会变成一场悲剧,在这封信中,能猜测出凶手央求对方别留住胎儿,他恳求,他威胁,他呼吁他情人理智一些。在调查者看来,这封信措辞还相当讲究,体现出写信人受过良好的教育,尽管他有剽窃的嫌疑,因为他几乎一字不差地抄袭了著名专栏作家安德烈·戴尔库八月份发表在《巴黎晚报》的一篇文章的套式,其中写道:“爱则是超然于任何价值之上的,高于机缘,高于命运,高于苦难……爱是上帝所创之生命万物中最神圣的善。”

在巴黎,一大早就开始有报纸卖了,但安德烈在中午之前是不会去浏览的。他信奉一个准则,认为极其有规律的生活是长寿的保证,更有甚之,还是成功性格的象征。他常常回顾康德的一个小故事,说的是,康德一向都有早上散步的习惯,只是在听说法国大革命爆发的消息时,才有过违背(戴尔库,康德,读者将看重他们的相似性……)。

“怎么回事,一个剽窃者?”

那是在《晨报》的头版上:“凶手剽窃了一位著名的专栏作家”;《小报》上也刊登了这一消息:“凶手在写给被害人的一封信中,抄写了凯洛斯的一段专栏文字。”

“请看了,请读了。”报刊零售商吆喝道。

竟然被牵扯进了一桩如此可怕的罪行中,离他的报纸创刊仅仅只剩下几个星期时间!

究竟是为什么,《事件报》编辑部没有给他打电话?他们一定跟别的报纸一样得到了消息。安德烈径直赶往了报社,而没有顺道去家中转一下。

经理并不在巴黎,但是有一封电报正等着他:“ 糟糕的广告—标点—让它停止或者不再做回应—蒙泰-布克萨尔。”

怎么办?找谁去?都已经登在报纸上了!在《晚报》中来一次辟谣,这才是必须做到的。

而这位经理却不在报社。

代替他到位的,却是一个警察。

案件升级了,它跨越了勒兰西的地界,奔向了首都巴黎。法官指定一个名叫费谢的警长参与破案。读者已经认识他了,正是在古斯塔夫·茹贝尔家的盗窃案中出现场的那一位,一个上了年纪的家伙,满脸皱纹,弯腰弓背,穿一件米黄色的外套,身上散发出一种冷雪茄的气息。

“可是……这个故事,它跟我有什么关系呢?”

“它当然跟您没有半点关系,戴尔库先生!而正是因为这个,我才来找的您。假如您能向我证明您并不认识这位玛蒂尔德·阿尚博……”

“我当然可以向您证明这一点啦!”

安德烈转过了脑袋。

“那就来吧。”

他们当时站在报社编辑部的一条走廊中,所有人来来往往都经过此地,不免听上一耳朵,然后就去别处兜售。安德烈对新闻界实在是太了解了,不会不提防的。他带着警长来到他的办公室。警长并不脱下他的外套,他不想来打扰,他只想待上一分钟。

“这是个荒诞透顶的故事!”安德烈说,“有人抄写了你的一段话,然后去杀了人,这就足以让警察来你这里走一趟吗……此外,为什么要来审讯我呢?”

费谢做出的鬼脸清楚地表明了,问题恰恰就在这里。

“我得承认,先生,没有任何理由……这就像有人说的那样,是一种‘方法论上的谨慎’。凶手会是任何人,这您明白吗?”

安德烈吓坏了。

“因此……就有可能是我了?我是……嫌疑人吗?”

女秘书端着盘子送来了咖啡,就像平常为早上的来访者所做的那样。他们停了嘴,一直等着她走掉。安德烈的双手在颤抖,他的脸色变得蜡白蜡白,彻底不知所措。杯子放到碟子上之后,发出了一记水晶般的、可怕的声响。曾经面对过那么多罪人的费谢警长恐怕想要砍下他的脑袋,而他自己却根本看不出自己与这样一桩罪行有丝毫关联,有一些真相的腔调是骗不了人的。但还是得了结它。

“有人留下了一封信,信中引用了您的一些话。换作您坐到我们的位子上来试一试吧。我们对此会有什么感想?我们应该会想尽量排除掉对您的怀疑。”

“很好,”安德烈感谢道,嗓音中还带有一丝焦虑,“来吧,让我们来结束这一切。您想知道一些什么呢?”

尽管心中很乱,但他开始想到,假如警方立即证明他的无罪,那么晚上出版的报纸就会刊登这一消息,事情也就彻底解决了。

“这么说,您一点儿都不认识这个人了。”

“一点儿都不。”

“她住在勒兰西。”

“我从来没去过那里。”

“被推定的那个凶手留下了一封信。”

警长用铅笔挠了挠脑袋,似乎在想着什么。

“您瞧瞧,先生,我在想,为了立即了结这个事,最好还是请您给我们提供一份您的笔迹。”

安德烈惊呆了。他坐在那里,无法动弹。

“一次很简单的目测比较,”警长说,“这就完结了,我们将不再谈起。但这完全随您的便,我们不想强迫您。”

安德烈的脑袋瓜开始不转了。

“我该写一点什么呢?”

他站起来,一直来到他的办公桌前,拿起钢笔。他动作机械地拿过一张纸来,但他现在十分紧张,他都不知道该做什么了。

“您想写什么就写什么,先生,这本来就没有什么太要紧的。”

安德烈瞧着白纸。在那上面随便写一句简单的话,给他感觉就像是在写一段供词,这实在太可怕了。他写道:“我跟这件事毫无关系,我希望警方立即向报界说明这一点。”

“请您签名,有请,纯属形式上的需要。”

安德烈签了名。

“好了,我这就告辞。谢谢,先生,谢谢您的合作。”

“您将很快就会公布消息的,是吗?”

“哦,是的,那是当然。”

警长很满意地瞧了瞧那张纸,把它小心地折了四折,然后放进了外套的内侧衣兜。

“哦,对了,还有一件事,先生……”

安德烈僵在了那里,真是可怕,这情况……费谢挠着下巴,瞧着窗外,像是在迟疑,但他决定不说,他怕安德烈会打他的耳光。

“指纹……”

“什么指纹?”

“我并不想拿太过技术性的细节来纠缠您,但笔迹的对比并非一种完全科学的方法。它是‘经验论的’,就像我们行话中所说的那样。而指纹,则是百分之百的科学!”

安德烈明白这一概念,但看不太明白,人们会从他身上期待什么。他先是提供了一份字迹的样本……他完成了……人们又要求得到……他的指纹吗?

“你们到底想要我什么呢?”

“这个嘛,通过对照您的笔迹与现场发现的那封信的笔迹,假如所有人都一致认为,它们没什么关系,那么法官就会通知报刊的,事情与您的关系就归于了结。但是,假设有某个人迟疑,说是:‘我,我不太确信,我不敢保证……’那么,我两个小时之后就还得回到您的办公室。而当我再带着您的指纹离开,实验室就有时间马上把它们跟现场提取的指纹进行比较,我们就将公布结果,没什么可争论的,这很科学,您明白吗?”

二十分钟后,警长带着安德烈·戴尔库的指纹离开了《事件报》的编辑部。

安德烈瘫坐在了那里。

费谢用非同一般的腕力抓住了他的食指,把指头狠狠地摁在纸上,又向左向右滚了滚,不等预告,又轮流抓起他的大拇指和中指,安德烈看到自己的手指头被墨染得黑黑的。一开始,取走了笔迹,他还只是想象自己有嫌疑。后来又取走了指纹,他就感觉自己有罪了……

他任凭这个警察为所欲为……

他本该叫一位律师的。他离开办公室,来到林荫大道上透气,好了,必须保持镇定。最终,他的指纹和笔迹将会让他彻底摆脱嫌疑。

必须做的事,是让这一消息快快地见报。

他迟疑着给不给蒙泰-布克萨尔去电话。不,他要等到手中有了辟谣的证据才会那样做。

他大步走着,他的决心已定,这些官员显然都有着善良的意愿,但这一切要做起来恐怕会拖上很长时间,然而,他所最缺少的,恰恰就是时间。必须加快行动了。

生命中第一次,他准备做他总是成功地避免去做的事:请动一个关系,实施一个干涉。但是,时针在旋转。他拦住一辆出租车,来到了司法部,要求见办公室主任。

“您做得很有道理,我亲爱的安德烈。我们不会无动于衷的。我会亲自给预审法官打电话的。他是几点钟来见的您,那个警官?”

“一个小时前。”

“这用来对比两种指纹完全够了,我敢担保!最晚到十二点整,事情就将结束!我去以部里的名义发一份公告,中午一过就发。”

“谢谢,我亲爱的,至少,您明白形势……”

“那是当然!此外,就凭您与我之间的关系,我实在看不出来他们是凭什么证据来这样骚扰您的。被人引用或剽窃,这根本不是什么过错,我心里清楚得很!”

时值九月末。风和日丽。近几天来的迷雾一扫而空。林荫大道散发出夏天的最后一丝热度。树木开始懒洋洋地落叶。安德烈轻松下来了。

辟谣将会在下午开始时发表,十四点钟,或者十五点钟。

他走进一家邮局,要了一个电话号。

“这件事,实在有些麻烦啊。”蒙泰-布克萨尔说。

“一份公告会在两个小时内发出,这是部里向我担保的。”

“好的,我们走着瞧。”

“但是,说到底!受害的人是我!”

“我,我知道,但是……这是个形象问题,您可明白?好的,部里的公告一旦发表就立即寄给我,嗯?”

这一对话又给了他警示。这是一场已经失败的战役吗?他无法相信。

还有什么可做的吗?

没有。等着吧。

回家之后,他又琢磨了一遍上午发生之事的种种细节。他非常消沉。他有些后悔,却并不知道应该做一点什么。

他不饿。

他脱下衬衣,他真想大哭一场。

正准备跪倒在书房中央之前,他打开了抽屉。

他的心猛的一下提了起来:鞭子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