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德烈和他在巴黎的晚餐会上相遇过两三次,这是一个油腔滑调、手法灵光的人,嗓音是如此温柔低弱,让人有时候不得不伸长了耳朵来听。他整个职业生涯都在司法部度过,在那里占据着一个高位,对其中的路数门道可谓了如指掌。安德烈正是因为这一点而选择了他,他觉得此人生来就是为他负责这件麻烦事的最佳人选。
几天之前,玛德莱娜·佩里顾为他把古斯塔夫·茹贝尔和盘送上。安德烈·戴尔库进一步巩固了他作为全巴黎消息最灵通人士的声誉,这样一来,当一条信息前来寻找一只殷勤客气的耳朵时,通常都会朝他的方向径直奔来。
又是一条他的《斧棒手》无法利用的消息,因为必须毫不迟疑地加以处理,但是它也进一步证实了,一旦时机来临,他的报纸将会是消息最灵通的一家,进而,也将是影响力最大的一家。
“人们谈到了一家新的日报,”那高官说,“人们对此还知道得不多,但是,总归……”
安德烈举起了一只手,这……这是个好兆头。一条条走廊中,一个个客厅中,到处都在传说着这一新事物。最近几个星期里,基约多明显地在赌气,这简直就是一个非常好的兆头。
眼下,开场白既已结束,他的对话者便睁大了眼睛,这一方面表现出了他的兴趣,鼓励对方吐露心声,另一方面也在强调,他很忙,虽然他很高兴接待了安德烈·戴尔库,但他并非只有这样一件事要做。
“这是一件很微妙的事……是一封邮件……”
“让我们来瞧瞧这个。”官员说着,伸出手来。
安德烈却没有做出递交的动作来。
“这是一封揭发信……”
“我们已经习惯了,法国人总爱给警察写信。”
“我可不是警察局的人。”
“那些寄信人通常并不那么斤斤计较,通向警察的所有渠道对他们全都合适。请问,这一次他们揭发的是谁呢?”
“这是一家瑞士银行的法国逃税客户的一份清单。有一千多人。”
官员的脸色唰地变得苍白。他伸出了胳膊,也不知道是为什么,猛的一下关上了他右边微微打开的抽屉。
“好了,好了……”他说,像是一个小学教师在重复着一种语病。
“一共有一千零八十四人,是有人告诉我的。而交到我手里的单子上却只包含了五十来个人,这里头有一些商人,一些艺术家,两个主教,一些军人,其中有一个将军和一个将级警督,还有三个高级官员(对不起,我亲爱的),一个上诉法院的推事,不少人的姓名中还带有表示贵族称号的小词。”
“假如证明属实……”
“还有一个非常著名的工业家,很出风头的。一个爱国道德模范。整个名单构成了一幅相当漂亮的法兰西精英的画面……假如我们展开一次搜查的话,我们可以在银行的办公室找到完全的记录。”
“这些材料的来源呢?”
“一点儿都不知道。兴许,是一次清算。我可以为您的调查提供这些因素。而作为对等的交换条件,我想成为您调查结果的第一号受益者,我想第一个来发表它们。”
官员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在他的扶手椅中欠了欠身子。
“这是一件我们并不太习惯做的事。”他撒谎道,“您瞧,司法是……”
“当然,我也可以不经过证实就发表这一切,只要给它们打上我的词典所拥有的那种引号就行。假如一切都是真的,那么办公室当天就将关门。银行的雇员们当天晚上就将坐上火车,机构就将躲藏在银行机密的背后。我的文章将造成一种意料之中的骚乱,人们将要求展开一场司法调查,而到那时候,司法部门就将根本无法控制局面。而我也会把我们今天的谈话公开发表,我会解释说,您觉得这里头没有任何意思。”
送对话者出门时,那官员重又提出了他的顾虑,从形式上,我们在这问题上所做的也太非同寻常了,安德烈微微一笑,当然,那是当然。我们只剩下希望了,希望这一切都是真的,而且尽快得到证实。
那份单子,连同署名为“一个真正的法国人”的那封揭发信,被塞进了一个大信封中。两个小时后,它就来到了主管财政的部门的头头手中(“真是见鬼,一桩什么样的案件啊……”)。他的公诉状当晚就写成了,一位预审法官已准备好要开始一次侦讯,而第二天一大早起,大约七点钟,塞纳省安全局的一辆普通牌子的汽车就停在了铁塔街的拐角。车上有一个警察负责监视,另外有三个警察负责跟踪,一有人进入匿名信所指定的那栋楼里,出来之后他们就被迅速地尾随盯梢。
夏尔站起身来,向前走去,并透过窗户瞧了瞧湿漉漉的林荫大道。
“您是在嘲弄我吗?”部长高声嚷嚷起来,“您还嫌我这里闹得不够吗?这些个屁事不懂的大傻帽儿,给我们来这么一个法令,纯粹就是一种挑衅嘛!”
“可是,可是……”
“可是什么呢,可是,可是?您好好想过没有,假如我们审议您那傻帽儿建议的话,那会发生什么事?半个国家的人都上大街了,您还想要加上另一半吗?”
部长把夏尔为之自豪的那些纸页扔到桌子上。
“我要把这法令连同您一起埋葬。两天后,您的委员会就将不再存在。给我滚出去,白骑士!”
“怎么回事?”
“这个委员会,我们是在一个必要的时刻创建的。而现在,时过境迁了,委员会也该寿终正寝了。”
“您有什么权力这样做?”
夏尔高声吼叫起来。在一个部长的办公室里,这还是很罕见的,但时日对所有人来说都是很艰难的。
“哦,什么权力吗……”
“只要它还没有得出最后的结论来,这个委员会就将一直存在下去!”
“它已经得出了。您上个月就已提交了一份报告,八月份,那就相当于结论了。委员会完成了它的使命,相当精彩,几天后,您就将获得祝贺。还有感谢。”
对于夏尔来说,这就等于回到了起跑线。在当了委员会的主席之后,再回去做一个普通议员,几乎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情了。他未来的女婿将会到别处而不是在佩里顾家族中去寻找一段锦绣前程。他原以为已解决了的他那两个女儿问题的一半,萝丝的那一部分,现在又成了一整个问题。
所有这一切都很棘手,但尤其是,政府将剥夺早已成为他生命中一部分的东西。一项使命。他的斗争。请不要笑,他就是这样看待此事的。
这一委员会是他政治生涯的巅峰,他不允许任何人把它给偷走,但他实在看不出来该怎样才能避免这一点。他曾是那么颐指气使,那么威风凛凛,向阿尔丰斯宣称“没什么能让他屈服的”,他感觉自己很孤独,并问自己,这一切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儿呢。他把双手塞进衣兜中。不,来吧,他心里想,我……
“爸爸?……”
萝丝的脑袋探进了房间,一副焦虑不安的样子。
“什么事?”
“是妈妈的事,她感觉很不好。”
夏尔叹息一声,站了起来。奥尔藤丝躺在长沙发上,好几天以来,她一直捂着肚子,夏尔看不出这里头有什么特别之处。只不过,她近来抱怨得越发多了。是的,确实,她的小腹比平常显得更鼓了,但是,最终……
萝丝和雅馨特很害怕地彼此靠在一起。
“我想,”奥尔藤丝说,带着一丝强装出来的微笑,“我应该去检查一下。去医院吧。”
我的天,都已经过了二十点了……夏尔叫来了司机,两个女儿为母亲穿好衣服,他则穿上了他的燕尾服,他们出发去了硝石库慈善医院,奥尔藤丝以前就在那里看的病,她的病历本还在那里呢。
“谢谢,夏尔。”奥尔藤丝说,紧紧握着他的手。
医生让她脱衣服,在一张**躺下。这是一个很大的房间,灯光不太亮,她躺在僵硬得如假衣领一般的床单底下。
“厨房里还有菜汤。”她说,抓着她的肚子。
“是的,是的,”夏尔说,“我们再说吧……”
他应该回家了,去照顾女儿们。实际上,他只不过是想离开医院走掉。他很担心,那个法令草案一直窝在他的心中就是出不来。
萝丝和雅馨特一边吃晚餐,一边不停地低语,像是两个修女。夏尔阅览着新闻,都是些不太好的消息。白骑士遭到了人们的围攻,人们都觉得,他,他的委员会,还有他的政治生涯,全都气数已尽。他用拳头敲打着桌子,他的斗争是正义的,他妈的。
两个女儿都抬起了头。他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说话说得那么响。他想表现出很合群的样子:
“你们还没有跟我讲呢!这个星期六,跟阿尔丰斯,你们都做了些什么呢?”
她们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她们又一次互相交换了角色,这个小伙子是那么迷人,竟然什么都没觉察到。一个想法就此诞生,一个人嫁给他,两个人轮流跟他上床,分享,这实在是太刺激了。但她们笑出来的扑哧声也显得那么忧伤,因为这时候,她们的脑子里传来了奥尔藤丝一成不变的那句话:
“你们都再来一点汤吧,姑娘们,什么都别给我留下!”
夏尔一直工作到很晚,他修改了由阿尔丰斯起草的一份致委员会的宣言,他甚至还觉得有些措辞很是不错呢。
翌日,他很早就起了床,让司机先送他去了医院,然后才准备去办公室上班。
当来到医院时,他却发现,奥尔藤丝已经在夜间溘然离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