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常,雷诺先生会在二十点四十五分左右离开温特图尔银行联盟的办公室。事实上,他总是尽可能尝试着精确地在二十点四十五分时离开,这几乎就是一件美学需求上的事。为了不迟到,他的司机会在二十点四十分时把车停在贝里尼街。当他看到门廊中的灯亮起来后,他就会启动车子,慢慢地向前,停下,看到他老板出现在人行道上时,就下车来打开车门,算得精确无误,是的,就像一块瑞士手表,假如你愿意这么说的话。
但是,今天晚上,在欧仁-德拉克罗瓦街那里,司机再怎么使尽全力地踩刹车都没有用,白费劲,那家伙几乎就是从他斯图贝克汽车的车轮下穿街而过,两腿上了汽车盖,整个人在空中转了整整一圈,一时间里,车里的司机与他的牺牲品隔着风挡玻璃着实来了个面对面,之后,那年轻人的身体从车罩上慢慢地滑下来,双手死了一般,甚至都没试着抓住什么,接着,他就消失在了散热器的护栅前。司机赶紧下车,跑过去,跪下,小心翼翼地抓住他的肩膀,他已经失去知觉,身子软软的,我的天啊……行人们纷纷停下。其中一人说,得赶紧报警,叫救护车,开车者没有动,实在是被受伤者那张苍白的脸给吓呆了。他死了吗?有人问道。一个女人尖声叫起来。
下楼后,雷诺先生很纳闷儿没有看到他的车。这样的事整整四年里只有过两次,因此,实属罕见,但也不是不可想象的。他就跟以前那两次一样,自己走上了铁塔街,走向特罗卡代罗广场方向。他窃笑了一下。有些意外情况也是很值得庆幸的。假如今天他坐了车,那么,他就根本无法一饱眼福,看到前面那个女行人的美妙身影,她一路走过,一路留下一股隐隐的香味,让人禁不住使劲嗅闻空气,就像猎狗那样。他仔细观察着她那随着摆胯的节奏而微微飘**的上衣,一副可猜想的很苗条的身材,他有些想入非非,内心中的形象无法指明:一个令人赞叹的屁股。啊,他实在不想超到她前面去……她的面容一定也与她的身形相匹配吧?
突然,她叫喊起来,哎呀,扶住了墙壁,生怕会倒下。雷诺先生赶紧上前,抢在她失去平衡之前拉住了她的手。哦,没什么大不了的,一个鞋跟坏了,于是,那女郎跳起了单脚舞,寻找着一个支撑点,抓住了雷诺先生的胳膊。请便,他说,尽管隔着手套,他还是感到了她的温度。她紧靠着他的胳膊,一瘸一拐地走了一两米,他艰难地撑住她,很费力,她是不是会把他也给带倒下呢?他转身看了一眼大街,汽车该不会迟迟不来吧,我的天,到底出了什么情况啊。年轻女郎跛行着走向艾美别墅小街,那是一条两边都是漂亮房屋的死胡同,请保持理性,他说,哎呀,她则一边跛行一边哼唧,他看到了那条街,而这是他当时所能看到的最后一个形象,因为他的后脑壳上已经狠狠地挨了一下,只是一下,清脆,准确,他将久久地回想起。
迪普雷不到一分钟就把雷诺先生抢劫一空,蕾昂丝则从她的包里拿出一双鞋来,赶紧换上,一句话都没有说,就离开了艾美别墅小街,步履匆匆地走下了铁塔街。
迪普雷拿走了雷诺的一切,皮夹子、钥匙、手帕、眼镜、小本子、钱包、名片、手表、戒指,甚至还有皮带,因为那上面镶嵌有红宝石的扣子,警方会对那个倒霉蛋说:“您真不走运,这位先生,在这个街区被人打劫了,这样的事不常发生的。”
迪普雷很高兴,这是他的第一个银行家。
他用一个坚定的动作,合上了他的马桶包,然后走上了铁塔街,但走的是相反的方向。他步子迈得很快,但一点儿都不显得匆忙。那边,围了一大群人,一辆汽车停在了马路正当中,一个人躺在车头前。开车的司机,围观的人,所有人都在嘀嘀咕咕地说着什么……迪普雷继续走着,毫不减速,甚至连头都不回一下。这时候,人们听到了大声的吆喝,那是两个警察骑着自行车赶到了,他们把骑来的自行车靠到汽车上,走上前来:“我们是警察,请让一让,出了什么事?”回答并没有让人久等。一听到“警察”两字,躺在地上的那个人像根弹簧那样一挺,马上站了起来,他盯着那两个像燕子一样骑车的黑衣巡警,看了一小会儿,然后撒腿就跑,快得像一只野兔,所有人都看得愣了神,谁都来不及做出什么反应。
罗贝尔其实根本用不着跑得那么快,毕竟他已经很引人注目了,我真应该少抽点儿烟的。
尽管雷诺先生的脑袋瓜痛得要死,他还是竭尽全力回忆得准确无误。
面对警察,他说:
“更多的是害怕,而不是疼,什么都没有被抢走。”
警长觉得很奇怪。
“他应该还来不及抢劫我,”雷诺先生壮着胆子说,“就有人赶过来了,要知道,他应该是害怕了……”
“您是说,什么都没被抢走,是吗?……”
雷诺先生拍了拍他空空的衣兜,说:“我的天,幸亏没有。没有丝毫损失。”
“除了这个。”他说着,试图亮出一丝引人同情的微笑,用手指了指护士给他的脑袋缠上的纱布。
警察显然没有相信。各人自有各人的理由,这位先生兴许不想让他妻子知道他到底是在哪里出的事,人们看得很清楚,他手指头上没有了戒指之后留下的白印,还有他的裤子,没有了皮带之后需要不时地往上提,但是你又能怎样,我们又不能迫使人家来报警,假如他愿意把被小偷偷走的东西当作送出去的礼物,那就随他的便好了。
雷诺先生立即发了一封气压快递信给温特图尔。但是,在那封信里,他还是没有说出一切。他不停地问着自己这样一个烦扰人的问题:出于什么样的偶然,他的司机开车时竟会撞上一个人,见警察来到,那人却撒腿就跑,而事故发生时,他自己恰好在小巷子里挨了人家一闷棍?他把这两件事拿来比较,想寻找其中的联系。这很可能是一个诡计,但是,尽管他把这问题颠来倒去地掂量,他还是看不出个所以然,也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对付。因此,对他的上司,他没有说他司机的事,而只是说,自己受到了侵犯。因为他的小本子丢了,他无法掩饰这件事本身。
在温特图尔,所有人都意见一致。他们很难想象有人捡到这个本子后能干什么,本子中没有记什么别的,只记录了一串串数字,一个个姓名,而在这些数字和名字之间,谁都看不出有什么关联。他们对一个事实倒是感到放心,即那小偷把雷诺先生随身的财物抢了个精光,由此可见,小偷感兴趣的是钱,而不是什么别的。而雷诺先生则很谨慎地采取了不报警的做法,也不在工作日志中做备忘,面对顾客,这事情根本就是个秘密,封闭得严严实实,就像一个瑞士保险柜。
然而,从这一天起,雷诺先生开始睡不好觉了。夜里,梦中,一些年轻女郎会前来用尖尖的鞋跟戳他的心,一些汽车会来把他撞飞,他会被淹没在一些深井中,而井壁,则像是账本上的一栏栏,排满了一串串数字和名字。
面对有可能转为反政府起义的规模宏大的反税收人民运动,夏尔犹豫不决,久久地揉搓着下巴。一方面,示威者要求的本不是别的,就是他本人二十年来为再度当选议员而呼吁的那一切;另一方面,他现在负责一个议会委员会,其任务就是严密监视各个环节,确保税收返到国库。
到了夏末季节,抗议运动席卷了整个法国,人们最终形成了一个独特的建议,要来一次全国抗税总罢工。人们计划于九月十九日在巴黎的瓦格拉姆大会堂召开一次大会,来决定如何行动。
这一起义的呼吁坚定了夏尔的信念。总之,他在他那个委员会中声称,拒绝缴税的行为,说到底,就是一种逃税,因为它表达的是一种“剥夺集体性税收来源的意愿”。因而,在他看来,向政府提出一项旨在保护国家资源的法案,是完全符合委员会历史使命的当务之急。
正当成千上万的示威者准备前来支援那些揭露“税务调查”“颓废的议会主义”和“共和政体混乱”的演说家的时候,夏尔把一份致政府的提案放在了委员会的办公桌上。
就在一份“瓦格拉姆呼吁书”强调法国人民已经“准备要摆脱议会”的时候,议会的委员会赞同了这一提案。
九月十九日的瓦格拉姆大会上,人们在一通难以描绘的混乱氛围中做出决定,要向爱丽舍宫提交一份统一而又详尽的宣言,揭露“不称职的国家机器为掠夺者”。一股股人潮涌向了香榭丽舍大街和协和广场,与警察力量相对抗。“国王的小报贩”[40]与“法兰西行动”组织的青年,信心坚定,装备精良,不时地骚扰着政府的军事部门,随后还指责是对方首先挑起的事端。遭到军警枪托的打击后,他们终于冲破了障碍,警方甚至还出动了骑警,一直到夜里,才恢复了平静。据统计,有四十来人受伤。
经过一整夜的争论,第二天早上,议会委员会给政府发去了一项法案,要求惩罚“任何通过事实行为、言辞威胁或相应手法,来组织或试图组织集体性拒绝缴税的个人”。
夏尔精疲力竭,但很满意。
整个国家都在反对,政府却颁发了一项由夏尔·佩里顾先生这位可笑的税务救星白骑士[41]提议的法令。
我们的议员,通常都会为他们的法国大革命而感到如此地自豪,却往往会站错了队,来指责法国人为他们的自由而斗争,因为,“当政府强暴了人民的权利时,起义就成了人们最神圣的义务”。这是白纸黑字地写在人权与公民权宣言的第三十五条中的。
凯洛斯
保尔想召集某种全体会议,选一个庄严的时刻,在其间揭晓他产品的名称及推广运动的方针、口号,等等。
除了由他母亲、迪普雷先生、弗拉迪和博罗茨基先生构成的第一号圈子,他还希望能邀请蕾昂丝。带上她的“第一号丈夫”,他补充说。
等着那两口子前来的当儿,博罗茨基先生继续玩弄着他那神秘的天平秤,而保尔,比任何时候都更专注,重读着他的海报,玛德莱娜和迪普雷先生,就像他们在一起的时候常做的那样,翻阅着报纸。“我们最终将发现一些什么。”他说着,想到了安德烈·戴尔库,但还没有任何东西前来证实这一希望。
迪普雷读着政治新闻,玛德莱娜则对那些重要诉讼事件表现出浓厚兴趣,薇奥莱特·诺齐埃尔事件[42]的预审,帕班姐妹事件的死灰复燃[43],因此,迪普雷很惊讶地听到她说:
“您,我不知道,而我,对那个阿莱杭德罗·勒鲁[44],我可不相信他。”
对西班牙政府新首脑的这一指涉让人很感意外。
“谁都知道,我对他的前任是一点儿好感都没有,一个天主教会的敌人,再没有别的啦!但是,说到底,这一位,请您告诉我,迪普雷先生,他是不是正在把西班牙引向一种法西斯主义制度呢?”
迪普雷正要回答,蕾昂丝就在这时候由罗贝尔陪同着来到,玛德莱娜已经站了起来,来吧,来吧,蕾昂丝,保尔,你还不过来亲吻她吗?
蕾昂丝和保尔从1929年7月起就一直没有再见过面。时间过去了整整四年。
这个年轻女郎的到来让保尔思绪万千。随她而来的是整整好几年的回忆,有亲密、抚摩、落在脖颈上的亲吻,但同时也有背叛,而正是她的背叛让他母亲一度陷于险境。
这一痛苦的印象被保尔刚刚读完了《玛侬·莱斯科》这一事实所抵消。当然,他确实经常听索朗日唱由普契尼谱曲的这出歌剧,但他从来就没有真正意识到过,在他的脑子里,普雷沃笔下这个年轻女主人公的身上总是带有蕾昂丝的一丝影子,对他来说,她就是她,准确无误。兴许,尽管证实岁月还尚未决定要改变她的美貌,他这个如今进入到欲望时代中的人,还是在她身上发现了某种令人难以忍受的或说是令人痛苦的东西。他开始流下了眼泪。随着半个月之前索朗日的离世,保尔遭遇了命中的一大苦难,他在斗争,想战胜命运,蕾昂丝明白到,正是在这样的努力中,保尔长大了。
蕾昂丝走过来,跪在地上,把他抱在自己的胸前,久久地摇着他,一声不吭。其余人则静静地留在一旁,由他们俩就这样待着。他们一直就没说话。在这一拥吻中,保尔并没有重温到童年时他经常寻求的那种宁静的充实,因为现在,他把蕾昂丝身上的香味与别的东西联系到了一起。
蕾昂丝,她,实在难以想象在轮椅上度过的一段青春岁月会是怎样。对于她来说,这也实在太令人心碎了。
保尔根本就不想被人怜悯,他轻轻地推开她,并说“好了”,一点儿都没有结巴。
玛德莱娜注意到了,这次“会面”稍稍有些像是一张全家福的照片。好奇怪的家啊。
小小的一群人紧紧地挤在客厅中,女士们坐在第一排,玛德莱娜、蕾昂丝和弗拉迪,弗拉迪叉着胳膊,完全是一副天不愁地不愁的派头。迪普雷站在玛德莱娜身后,双手乖乖地放在椅子背上。罗贝尔站在蕾昂丝背后,手指头扒拉着他妻子的项链,像是在自问为什么还没有把它给卖掉。最后,博罗茨基先生站在弗拉迪身后(他们彼此间不停地说着德语,声音很低,没有人想得到他们会有那么多话可说)。
保尔,为了尽可能地不结巴,说话前会先在心中组织好句子。
他发现,像是要为颂扬现代贸易的一个纪念碑剪彩似的,那里摆着由一大块硬纸板剪出的一个年轻女郎,身材瘦长,侧着身子,稍稍向后,伸开了一条腿,像是要证实并没有掉落一个鞋后跟。
“哎呀!好苗条!”她说,万分惊讶的样子。
鉴于能够想象得到的那个屁股的丰满圆润,人们只能赞同这一声赞叹。
在这之上,简简单单地写着:
莫罗博士卡吕普索香脂
“香脂”,保尔解释说,尽量避免为这产品赋予一种太过药剂学上的外表。而且,这个词里头包含了“香”这个音,每个人都应该能从中听出言外之意来。
“卡吕普索”[45],这就包含了有教养的、神话的、浪漫的和爱情的意思了,这也强调了,这是一款能与女性的**力媲美的产品。
“博士”一词则为香脂提供了不可或缺的科学担保。
最后留下的,就是这位谜一般的莫罗博士了。
“他是谁?”蕾昂丝问道。
“谁……都……不是。产……产品……不应……应该……匿……匿名。必……必须……是……某……某个人……的发……发明。它让……让人相……相信。莫罗,很有……法……法兰西味。这……这让……让人……很喜欢。”
他微笑着补充了一句:
“这……要比……博罗……博罗茨基……博士……更……更可信。”
所有人都表示同意,甚至包括博罗茨基先生。
论据很具体:
你的重量让你难堪吗?
你的身材让你担心吗?
请使用
莫罗博士卡吕普索香脂
一种简单而又根本的秘方,
由医学院所证实,
巴黎最漂亮的美女都爱用。
“由医学院所证实”,在于能确保科学的担保,这样更容易被人广泛接受,总之,到最后,那就成了一款有据可查、有效可依、有香可闻的产品。
装有香脂的砂石小罐的魅力,尤其在于写在盖子上的这一声惊叹:“哎呀!好苗条!”就仿佛这里头装的是香精。
“我熟悉这种气味!”罗贝尔高叫道,打开了它,想好好闻一闻。
“那是当然,小鸡仔。”蕾昂丝说着,脸红了。
人们打开了一瓶香槟酒。博罗茨基先生跟弗拉迪说着德语。蕾昂丝祝贺保尔,女人们赞叹不已,保尔听明白了:女人们可要赞美你了。
他们从来就没有打过照面,他们不再属于同一个社会圈子。因此,当基约多得知玛德莱娜·佩里顾想见他一面时,他马上就明白了,这是一次谋求私利的拜访,于是,他让人告诉她说他很忙,没空接待。
“没有关系的,我可以等。”
她就在接待大厅中坐了下来,耐心而又平静。十一点三十分左右,当这一情境快变得有些可笑时,基约多改口了。没什么好害怕的,假如她向他提出过分要求的话,那他断然拒绝就是了,这就如同面对涨工资的要求,他对此早就习以为常了。
玛德莱娜的样子变了很多。他有多长时间没有见她的面啦?他在算。
“整整四年多啦,我亲爱的儒勒。”
他原以为会看到一个讨饭的女人,但他面前的却是一个小市民女子,清清爽爽,面带微笑,这让他顿时放下心来。他反袖一抹,就把他担心会当着她的面签字画押借的债给轻轻抹掉了。
“您可好啊,亲爱的孩子?还有路易呢,他怎么样?”
“他叫保尔。他很好。”
任何时候,儒勒·基约多都不会让自己说出道歉和感谢的话。他只是点点头,就仿佛他现在已经清楚地记起来了:“保尔,是的,当然,是他。”
“那您呢,我亲爱的儒勒,您可好吗?”
“哦,事情比以往要麻烦得多了。您知道报界的形势……”
“我尤其知道您的。凡事都有各自的麻烦嘛。”
“对不起,我没听明白,您这话什么意思?”
“我不想浪费您的时间,我亲爱的儒勒,我知道它是很宝贵的。”
她打开了她的手包,神情焦虑地在里头掏了一阵,就仿佛生怕忘记了她给他带来的东西。然后,她发出一记表示轻松下来的小小呻吟声,啊,找到了,那是一张小纸片,上面写满了数字。
基约多戴上了眼镜,读了起来。那既不是一个日期,也不是一个电话号码,他抬起眼睛看她,满脸狐疑。
“这是您的银行账户号码。”
“您说什么?”
“是您多年前在温特图尔银行联盟开的账户,为的是把您对税务部门隐瞒的资金放在那里头。好漂亮的一大笔钱,可以这么说。足够为您的人手加薪,或是买下一半的竞争者。”
儒勒的脑子转得飞快,但眼下的情境从来都没见过,麻烦很大,而且显然很危险。
“您怎么知道的?……”
“重要的不是我怎么知道的,而是我确实知道了。几乎一切都了如指掌。存钱的日期,取钱的日期,利润额,一切。”
玛德莱娜说话时嗓音平静而又坚定,但她却是踩在鸡蛋上行走,心里实在没底呢,因为她实际上只知道一件事:儒勒·基约多的名字出现在了雷诺先生的那个小本子上。
而这个,他却是不知道的。
某个知道你银行账户名,同时也知道你的私密账号的人,他没有理由不知道其余的一切。
“那我就先告辞了,我亲爱的儒勒……”
玛德莱娜已经走到了门口,手都放到了门把手上。她指了指那张纸。
“您这里还有另外一个数字呢……当然啦,当然啦,请把那张纸翻过来看一下。”
“见鬼了!您可真的是毫无顾忌啊!”
“您也一样,假如我可以相信您的账户的话……”
“但是,有什么能向我保证,您会就此罢手呢?”
“我以我的名义起誓,儒勒!以一个佩里顾家族的人的信誉……假如您觉得这一点还值得相信的话。”
基约多看来已经放下心来了。
“您可千万别怪我逼得那么紧。您给我在接待处留一个信封吧,就明天早上吧,怎么样?好啦,我就不耽误您更长时间啦,我已经做得有些过了。”
“我想,您可以先离开了,留下我们在这里吧,罗贝尔……”
他很惊讶。
“嗨,这又是怎么回事?”
玛德莱娜很喜欢他,这小伙子。他胸中本无几两常识、几分见地,全凭着本能行事,跟一个七岁孩童似的,一举一动都令人拍案称奇。不过,麻烦的是,什么事你都得跟他解释清楚。这一次,她却有些不愿意了。
“罗贝尔,快去玩台球吧,做您想做的事情去,但是,别管我们,就让我们在这里静静地说一会儿话吧,求求您啦。”
罗贝尔总是很听得进玛德莱娜的话。她也常常命令他做这做那的。他站了起来,握了握勒内·戴尔加斯的手,便拖拉着腿脚,离开了大厅。
“这里就是您的总部了?”玛德莱娜微笑着问勒内·戴尔加斯道。
“假如可以……”
好一个漂亮小伙,你瞧着吧,蕾昂丝早就说过的,他是个十足的无赖,他整天睡大觉,我不知道他夜里都干些什么,但他是全巴黎最厉害的造假者之一。玛德莱娜为之担心:您这是从罗贝尔那里学的吧?不,请您放心!
“我需要让人重新制作一些手稿。”
“一切皆有可能。”
这小伙子的变形实在令人惊讶。他刚才风度翩翩地走进来,面容开朗,带着迷人的外表,却又透出那样的一种肤浅,这都是那些深知自己很有魅力的男人惯常采取的举止。而现在,他摇身一变,变得严肃认真,全神贯注。一谈到生意,那就不再是原先的那个人了,没有一丝微笑的影子,说话全都先掂量一番,字斟句酌。他明白坐在他面前的是怎样的一个女人。玛德莱娜之所以打发走了罗贝尔,那是因为她不想让他弄明白他们之间契约的条款内容,不想让他提出得到佣金的要求。太灵活了,这让他疑心重重。
玛德莱娜需要确认,他真的就如人们宣称的那样能干,她把安德烈手写的一封信递给他,那是她从柏林回来之后收到的:
亲爱的玛德莱娜:
您如此好意地转给我的信息是十分准确的,我非常感谢您。我急于知道翻开牌之后会看到什么。
我希望这一治疗能为我们亲爱的小保尔带来好处。
祝好!
安德烈
戴尔加斯瞧都没有瞧它一眼,故意的。
“每页一百二十法郎。”
确实很贵,玛德莱娜心里想,这从她脸上的表情就看得出来。勒内叹了一口气。若是在平常,他早就撒腿走了,但是跟马赛人的一份漂亮合同刚刚递到了他的鼻子底下,他寄希望于此。他应该露一手。他俯下身子,打开了他的小皮包,从中拿出一张白纸,一杆自来水笔,把安德烈的那封信放到面前,抄写起来:
亲爱的玛德莱娜:
您如此好意地转给我的信息……
只需一半的文本。照他看来,这就够了。他把那张纸递还给玛德莱娜,她顿时眼前一亮,但在最后一刻,她还是控制住了充满赞叹的反应。两种字迹实在太像了,简直真伪难辨。
戴尔加斯盖上笔帽,收起钢笔。他又轻轻地拿过那封他刚刚写下的假信,把它撕得粉碎,扔进烟灰缸里,然后叉起了胳膊。
“我需要……这东西的一个复件。”
她递给他那位瑞士银行家的小本子。戴尔加斯认真地翻阅了一遍。然后他递还给她。
“八千法郎。”
玛德莱娜傻眼了。
“等一下,五十页,每页一百二十法郎,一共才六千法郎,而不是八千法郎!”
“这个小本子应该有三四年了。拥有它的那个人在不同的时间里,用不同的笔来写,写在不同的地方。首先,我得找一个一模一样的本子,这就不……”
“不一定一模一样,不用。大致相似就可以了。”
“就算是吧。毕竟还得做旧它,用不同的钢笔,不同的墨水,来写满它,还要仿照出它们写于不同的时候,而不同时期的书法也会有不同的特点。值得八千法郎。这还没算上,您还要求我改动一下其中的几行,我没有理解错吧?”
“仅仅只有一行。需要加上去。是在小本子的最开头。七千法郎。”
戴尔加斯连一秒钟都没有犹豫:
“同意。”
“这活儿,您什么时候能完成?”
“两个月。”
玛德莱娜有些惊慌。然后她就笑了。真是个狡猾的家伙!
“我猜想,假如我要求您十天里头完成……那就将是八千法郎。”
戴尔加斯也笑了。没有必要回答了。玛德莱娜装作踌躇再三的样子,但事情谈得并不坏,她本来还以为这活儿得值一万法郎呢。她拿出了一个信封。
“三千法郎定金,没有再多的了。”
戴尔加斯收了钱,把那个小本子小心翼翼地放进他的皮包里,站了起来。玛德莱娜去付饮料账,她才是客户呢。
“您跟罗贝尔·费朗的关系怎么样?”
“比较疏远吧。我们不是一类人。他是个暴脾气的家伙。我们……有联系,仅此而已。为什么这么问?”
“因为,假如您把这个小本子弄丢了,或者您打算把它用到您的私利上,我就会让罗贝尔·费朗再来……跟您恢复接触。”
勒内·戴尔加斯做了个动作,跟玛德莱娜预想的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