委员会的工作进展顺利。夏尔感觉自己信心满满。他根本无法想象,将从根本上改变他境遇的事情,竟会来自一个叫拉古德里纳的地方,那是佩罗讷附近的一个小村庄,就在索姆省,而他自己也好,别的人也好,谁都没有听说过它,那里居住着一个名叫索维尔·皮龙的自耕农,坚定地拒绝缴税。他跟众多的农民一样,极其不屑于“养肥那些巴黎的先生”。
1933年8月16日星期三,一个执达员带着无数的税单前来敲响了他家的门,有两个宪警陪同执达员一起,说是要扣押他的财产,直到他向国库缴清该缴纳的九千法郎数目的税款为止。附近的农民闻讯纷纷赶来声援他,人们同仇敌忾,交口相骂,宪警只得灰溜溜地跑了。但不久后,他们又强行返回,而农民们也针锋相对,同样返回……若是在平时,这样的社会新闻恐怕只会停留在该省范围内流传,但这一次,它却成了人们更为广泛的不满情绪的催化剂,他们只求找到机会来表达这种不满。
抗税斗争的号角已经吹响。
人们组织了一系列的示威抗议。到了八月下半月,全法国的示威活动就不下四十次,在这之外,还有一系列其他抗议,什么爱国青年团啦,老兵委员会啦,工会啦,同业公会啦,反共和派啦,到处都是不满的人,到处都是造反者,他们认定自己被榨取、被剥削、被掠夺了。而最大的罪人,就是税收。最大的敌人,就是国家。
政府焦虑不安地观察着这一正在不断燎原的野火的颜色。到处都有成千上万的人在集会,在色当、艾皮纳尔、鲁贝、格勒诺布尔、勒芒、内维尔、夏多鲁等地。而到处,各级政府也不得不动用强大的力量来维持秩序。一些汽车被烧毁,同样被烧的还有店铺,救火车不停地来来往往,疲于奔命。
在贝济埃,一个集体性的决定已然下定,它形成于所有人的脑子中:“纳税人共同签名,号召所有人参加总动员,必要时,甚至组织拖欠缴款活动。”
大话已经说出去了。而这并不是由共产党人,而是由商人、艺匠、药剂师、公证人、医生说出的!很多纳税人声称,他们已经准备把他们并没有缴款的税单转给他们的议员。
政府看到,它已到处遭到灾难性的叛乱形式的威胁:全民总抗税。
“他说他要全都卖掉吗?”玛德莱娜问道。
“是的,全部,破房子……哦,对不起……”
她说的是玛德莱娜童年时代的房子,那是她父亲让人建造起来的。玛德莱娜静静地举起了一只手,您不用道歉。蕾昂丝迟疑了一下,然后说:
“我想,既然,我已经做了您想要做的一切……”
“是吗?”
“我很想拿回我的护照。”
“这是不可能的,我很遗憾。”
蕾昂丝现在急于离开法国。她知道她要去哪里,用什么方法,这一切,她已经想了很多很多。她缺的就是钱了。她没有钱。她能从其身上偷到钱的唯一的人,就是茹贝尔,而他,现在,同样也没有钱了。一边,是紧紧掐住了她脖子的玛德莱娜,另一边,则是一有人派给他一桩肮脏的差事便欢实地摇头摆尾的罗贝尔,蕾昂丝根本就看不出她在这个故事中还有什么光明的出路。
瞧,肮脏的差事,说来还真就来了。
两天之后。
一个巨大的梅克灵-抵特灵牌的精铸铁保险柜,那是佩里顾先生战前就让人摆在那里的。威武,铜绿色,带有石墨与黄铜的装饰。古斯塔夫始终很熟悉它,当年他得到这栋府邸时,根本就没想过要把它替换掉。这是一种很老式的保险柜,一个稍有经验的小偷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把它一下子拿下。
罗贝尔的手脚已经有些不利索了,不过,之前,也不好说他的手脚就真的利索过,他显然无法顺利地完事。他跪在保险柜前,怀着一颗贪得无厌的心,拿出几件小工具,开始划擦锁眼边上的金属。蕾昂丝瞧着他干,将信将疑,即便是在最简单的任务中,他往往也很难一下子就能得手。
“这样兴许就够了,我的宝贝,不是吗?”
“再来它一下。”
他又补刮了几下,接着,后退一步,观看了一眼他的作品,这让他很开心。
在这期间,蕾昂丝已经打开了地球仪,她知道茹贝尔把保险箱的那把大扁钥匙放在了地球仪里,因为她早就偷偷地观察他许多次了。她打开了那个沉重的柜门。他们按照玛德莱娜的命令,偷走了藏在里头的那些计划与文件,清空了中间的那些小抽屉,罗贝尔就喜欢干这个,人们简直会说,这是一个在玩枕头大战的小少年。蕾昂丝趁着这一机会,暗地里悄悄地偷了一个信封,但是晚上打开看时,她才发现那是一个巨大的失望。她本希望能从中找到一大笔财富,找到足够的钱,能买下护照,一张船票,或机票,然后消失,把玛德莱娜以及她的那些私人故事统统甩在那里。信封里有两千法郎。她没有对罗贝尔说这些,要是说了,他恐怕不会等到周末就去赛马场把它们给挥霍掉的。
从那专门派给他的却又谁都能替他完成的小小任务中解脱出来后,罗贝尔开始在房子里头到处乱跑一气,一边跑,还一边“哦”“啊”的乱叫。
“嘿,你瞧瞧!”他叫道,仿佛蕾昂丝不熟悉这个地方似的。
他发现了一些银器,便把一大把一大把的餐刀餐叉往他的兜儿里塞。
“可是,我的宝贝,我们也不能把这些全都带走啊,那也太重了!”
他想了那么一会儿。餐具的重量战胜了他的信念,但是,一等蕾昂丝转过头去,他又情不自禁地把一小包咖啡匙塞进了上衣口袋中。
蕾昂丝拢集起所有的钱与金银首饰,甚至还顺手抄走了装佣人们平时买东西用的零用钱的钱包。罗贝尔就像一个未来的买家,继续迈着好奇的大步,在房子中溜达来溜达去,直到最终倒在那张带有华盖的大**,而自从蕾昂丝有了她的房间,古斯塔夫也有了自己的房间之后,也就是说,自从他们结婚后,这张床就一直没有用过。他对这一切十分惊讶,罗贝尔,对这奶油色的华盖,对这雕刻有露着**的小天使的柱子,对这带有垂花饰花边的床罩……
“这真的是……”
当蕾昂丝回过头来找到他时,他还在搜肠刮肚地寻找适当的词,半天都说不上来呢。
“你在这里干吗呢,我的宝贝?”
还没等她闭上嘴,他就把她一把抱起来,掀翻在**。
“不,罗贝尔,这不可能!”她叫嚷起来,“我们没有时间。”
他把他的上衣扔到地上,这引来一阵勺子落地的哗啦啦响声,但蕾昂丝根本就来不及注意到这些,罗贝尔已经扑到了她身上。
“现在不行,罗贝尔!”
假如茹贝尔此时回来,就将是一场灾难。蕾昂丝喃喃着,不,不,但她还是抬了抬身子,好让他把她的裙子脱掉,我的天,他每一次都给她带来如此的效果,他像螺丝钻那样钻得她都快透不过气来。古斯塔夫会突然闯进房间来的,她不仅会听不见他,而且还会一刻都不停地吊在那根把她眼泪都引出来的绳子上来回晃动。她发出一阵阵长久的号叫,眼睛睁得老大,瘫作一团泥,面色苍白,立即昏昏睡去。
“不应该去那里吗?”罗贝尔问道。
她这样待着已经有多长时间了?现在几点了?她支着一个胳膊肘,撑起身体来。哦啦啦,这都什么事呀,我都快受不了啦。她只睡过去了几分钟。请把我的裙子递给我,好吗?她笑了,你嘛……他们收拾起他们的战利品,下楼去了。
“罗贝尔!”
蕾昂丝指了指落地窗。
“啊,对了,真他妈的!”
他忘记了该做的事。
“想一想她到底是怎么说的呢?”
玛德莱娜早把一切都交代得清清楚楚。罗贝尔一个胳膊肘撞去,就把一大块玻璃砸了个粉碎,然后他们从边门中出去,走到房屋后面,经过朝向小巷的花园深处。蕾昂丝的腿始终是软绵绵的。
他们并没有撞上茹贝尔,他只是在日落时分才匆匆过来了一下,差不多快到晚上七点的时候。哈,是您啊,先生,厨娘惊了一下。她才刚刚回到府上,先生,先生,她激动得说不出话来,先生,她尽可能地做着解释。
“夫人在哪里?”他问道。
她从一早起就没有看见过她(“真可怕,太可怕了”)。他沿着半开的落地窗走过,看到打碎了的玻璃,但只是到了书房后(“我一下子还没有意识到呢”),他才明白灾难的程度。保险柜大开着(“说实在的,这让我好害怕”),抽屉撂在地上……他是如此地震惊,简直都无法正确地捋顺思路(“于是,我就打电话给警察局”)。
“您说什么?您打电话给谁了?”
其实,换作他,他也会这样做的,他一下子有些措手不及。他只是还缺少一两分钟时间来好好想一想,但是,一切都为时已晚。
“有人在吗?”
一个嗓音从楼底下传来。茹贝尔一把推开厨娘,从楼梯栏杆上俯身往下看。只见在螺旋形的大楼梯脚下,站着一个穿便装的以及两个穿警察制服的男子。
“我是警长费谢。有人向我们报警,说是你们这里发生了一件盗窃案……”
茹贝尔迟疑了一下才回答。那警察是一个相当老的家伙,强壮,略微有些驼背,穿了一件米黄色的外套,脸转向落地窗,面对着被打碎的玻璃,嚼着一小截雪茄。
“是的,就是这里……”
厨娘从栏杆上瞧着警察,一个拳头放在了嘴前,像是面对着一条响尾蛇。
“我猜,”警长说,“事情就发生在这楼上……”
他对两个警员做了一个手势,他们立即走开,一个去了客厅,另一个去了厨房,他自己则迈着缓慢的步子上了楼。
茹贝尔努力装出一副很冷静的样子。每一秒钟都让他逼近他刚刚开始大略看清其轮廓的新的处境。
在一片狼藉的书房中,巨大的保险柜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似乎它被开了膛。
“家里头就没有人吗?大白天的?”
他转身朝向茹贝尔和厨娘。
“今天是下人们的休息日。”她说。
“但是,您,您不是就在这里……”
“哦,其实并不真正在……”
既然现在有人让她做解释,既然终于有人愿意听她说话,她便重新振作起了精神。
“我整个白天都在外面买东西。夫人给了我一个像胳膊那么长的购物单子。”
“好啦,”茹贝尔打断了她,“现在,您就让我们清净一下吧,泰莱丝。我要跟先生单独谈一谈。”
她认定警察是一个比老板更高的权威人士,倒是更希望得到警长的准许,但警长正拿着一副圆眼镜,就像举着一个单柄眼镜那样,全神贯注地仔细检查着保险柜的门。
“快点儿,泰莱丝……”茹贝尔有些不耐烦了。
“这里头有很多钱吗?”警察问道。
“很少。几千法郎而已,我可以算出账来的。”
“一些有价证券,兴许?”
“是的,总归,不,总归,有价证券,这就取决于它们还有没有价值……”
“一些值钱的东西。”
“我得好好算一下总账……”
“很有必要。为了报案,为了起诉……尊夫人应该有些首饰的吧……”
“我要跟她核实一下……”
“茹贝尔夫人不在家吗?”
罪犯选择的是一个没有仆人在的日子,连厨娘也远离了,很显然,是精心策划的:蕾昂丝刚刚带着钱箱走了,至少是带着钱箱中还剩余的钱。
“她应该在她的一个朋友家,她不会待得太久的。”
警长又在走廊中走了起来,试图搞清楚东南西北。
没有任何一个房间遭遇到书房那样的洗劫,除了一个非常女性化的卧室(“夫人的那一间,我猜想……”),那里的抽屉都被打开了,珠宝盒翻转在了小梳妆台上。警察然后迈着沉重的步子走下楼梯,回到了落地窗前。把眼镜收回到衣兜,挠了挠脑袋。
“很奇怪……通常,一个小偷是从外入内的。当他打碎一块玻璃时,玻璃片应该落在室内,而这里,正好相反,这也实在太奇怪了。”
茹贝尔走上前来,微微地噘了噘嘴,在这一推理前表现出了惊讶。
一个警员从厨房回来了。
“厨娘说,有人拿走了家务用的零用钱。”
警长用目光询问着茹贝尔。
“那是我们为日常开支所用留在那里的一个钱包。从来不会有太多的钱,最多也就是几十法郎什么的。”
警察若有所思地走了几步,走进了宽敞的餐室,那里,食品柜的抽屉同样都大开着。
“厨房也被翻找了吗?”
“啊,不,头儿,正相反,那里整整齐齐的!”
“这就很奇怪了,不是吗?”
他瞧着茹贝尔。
“我们可以说,小偷知道该偷的东西在哪里,他并没有特地寻找厨娘的首饰与钱,他毫不迟疑地直奔目标所在……”
在这两个男人的脑子中,各种因素开始各归原位,而且几乎是以同样的方式。
“此外,保险柜上还有一些刮痕。”他对茹贝尔说,食指指了指天花板。
茹贝尔摊开了两只手:
“我看不出来……”
“当小偷强行打开保险柜的锁时,工具往往会侧滑。小偷会刮擦一次、两次。若是他手脚实在太笨,可能会留下四道或五道刮痕,你明白吧,但是,十几道,二十来道,这就很罕见了。依我的经验,一个如此频繁地滑手的小偷是不可能打开此类的保险柜的。那是需要有一定的指法的……而这一次,给人的印象是要故意留下那些划痕。为的是刻意假装一次偷窃。”
“您是想指责我,说我……”
“根本不是,先生!我是在推理,我想竭力弄个明白,仅此而已。指责您,不,先生,您想不到的……”
然而,很明显,他想到了。
“但是您想想,有人要攻击一栋这样的房子,他们还碰上了好运气,相当罕见的好运气,大白天的,居然所有人都出去了,不在家,他们带上了箱子,还把一辆卡车停在不远的地方,以便运走一切有价值的玩意儿。”
他走近一个抽屉。
“他们没有拿厨娘的钱包,还把银器留在身后……”
警察看到,他的对话者真的不知道该怎么狡辩了,种种想法似乎在他的脑子里彼此打架。
“好吧,我们就来做一个汇总。您来列一份单子,写上都被偷走了一些什么,明天把这些都交到我们警察局去。越快越好。”
警察离开的时候,古斯塔夫还是百思不得其解。他猛地一抖身子,开始在房子里跑了起来,飞快地打开一扇扇门。没错,别的什么都没有丢失,他回到了书房。
一定是蕾昂丝前来偷钱,却没有找到。他大步走在房间里,把散落在地上的东西踩得粉碎。但是,她为什么带走了那些文件,那些计划!这也太荒唐了!所有这一切对她没有丝毫价值嘛,她绝对不可能拿这样的东西换得什么钱!除非她已经跟他的某个竞争对手有了接触,不过,那样的话,对于她,事情也只会更糟糕,人们甚至都不会把这些东西所值的三十分之一给她的!那么,她是不是受到了她情人的胁迫?茹贝尔摇了摇脑袋,事到如今,为什么还要去管这些呢,他必须把注意力集中在关键问题上。
情况变得很严峻。
他的妻子逃跑了。他已经牺牲掉了他的企业。而他的战争宝贝,也随同他的计划图纸、他的发明专利,刚刚消失了一个无影无踪。
给他剩下的只有佩里顾家族的府邸。这实在太少了。
这一切怎么就会被拆得如此七零八落?而且,竟然如此迅速。
这样的一种神奇表演让他十分担心。他根本无法为它赋予什么意义,也无法明白自己究竟处在了什么样的新境遇中。
玛德莱娜排除掉那些明显没有什么价值的东西。关键部分就在那两个大文件夹中了。在第一个夹子上,茹贝尔用龙飞凤舞的狂草字迹写道(那一天他的心情一定不太好):“被抛弃的设想。”这应该相当于在五月份被抛弃的那些研究。第二个夹子上写着:“正在进行的研究。”
玛德莱娜悄悄地把它们放到她身旁的长椅上,压制住一种满足的心情,好极了,但是她竭力避免当着蕾昂丝的面做出任何反应。罗贝尔则目瞪口呆地凝视着这一切。当你看到他们这样在一起时,你不禁会问,这样的两个人又怎么会凑到一起的,甚至还结了婚。在别人的身上,还真有一些东西是你远远无法理解的。
玛德莱娜只是微微一笑。
“您得躲藏起来了,蕾昂丝,赶紧换一家旅馆。”
“为什么呢?”
在她的嗓音中有着一种胆怯的调子。玛德莱娜迫使她偷窃了她自己的丈夫,但是,她又把她变成了一个逃亡者……
“我们现在住在茹贝尔街!”罗贝尔说。
他总是为他的这一新发现感到奇妙。
“你闭嘴吧,我亲爱的。”蕾昂丝说着,把自己漂亮的手放到他的小臂上,她的神情略略有些慌乱。
她的眼睛直愣愣地盯住了玛德莱娜。
“首先,我们得换到别处去住,但是,用什么钱呢?”
“哦,对了,这确实是个问题……我想起来了,蕾昂丝,请您告诉我,在您第二号丈夫的保险箱里,除了一些计划文件,难道就真的没有一些什么……其他东西吗?”
“真的什么都没有!”
蕾昂丝几乎是在吼叫。她十分失望,很明显。
“什么都没有……大概是多少?”玛德莱娜坚持问道。
罗贝尔在酒杯上面吹着气,用他的鼻子尖画出了一些形状。
“多少什么来着?”他问道。
“亲爱的!这是女人之间的争辩!”
罗贝尔举起了双手,啊,这多么神圣,女人之间的故事。他转身朝向了侍者,又要了一杯啤酒,假如这里有台球桌的话,他就该去试一试他的运气了。
玛德莱娜微笑着瞧了瞧蕾昂丝。
“那么……”
蕾昂丝瞧着她的双手。“二。”她伸出手指头回答道。
“您敢肯定吗?”
“啊,是的,肯定!”
“肯定什么来着?”
是罗贝尔又来打岔了。蕾昂丝转身朝向他。
“亲爱的,你能不能让我们稍稍安静一会儿,求你了,行不行?”
她们需要在女人之间谈谈,罗贝尔真想表现出一个真正绅士的样子,他连忙站起来。
“假如这对你们不合适……也请不要怪我……我就不来打扰你们了,夫人们,我出去抽一口烟再说。”
“请便。”玛德莱娜说。
等他一出门,她就说:
“蕾昂丝,首先的首先,我求求您了(她抓住她的手,放在自己的手里),请告诉我……您是怎么做到的呢,竟然能跟一个这样狂热的男人一起生活?”
对于性的问题,蕾昂丝向来主张轻松以对,从来就不做刻意的回避,但是,对那些她的错而导致的卑劣行为的回忆,会妨碍她表现得咄咄逼人。眼下,她只是把玛德莱娜的手指头一根一根地掰开,就仿佛她想靠着它们计算什么。
“亲爱的玛德莱娜,在一个……怎么说呢……私密的层面上,我向您保证,假如您找到一个像他那样的人,那么,您是不会对我提出这样的问题的。”
这很残酷,而这一点,她们俩全都知道。她们彼此抽开了手。
“我想要我的护照。”蕾昂丝宣布道。
“我会在四天之后还您的,但它已经彻底失效了。更糟糕的是,它会让您直接进监狱的。”
蕾昂丝脸色唰地变得苍白。这难道就是终结来临了吗?不再有护照,这就等于说,不再能逃亡,因而就等于,不再有希望。这就仿佛她已经落在水中,快淹死了,她以令人惊诧的飞速,重走了一遍那条人生道路,那条从她的童年起一直把她引导到现在,到今天的这家咖啡馆的人生道路,种种考验,父亲、卡萨布兰卡、忧伤、肚子、性、男人、逃亡,还有罗贝尔,还有巴黎、玛德莱娜·佩里顾,还有茹贝尔……
“您什么时候能让我走?”
“很快。几天后,您就将自由了。”
“自由!用什么样的钱?”
“是的,我知道,生活是艰辛的。您已经够幸运的了,我都没有把您送进监狱里去呢……”
“谁能对我说,当您不再需要我的时候,您一定不会那样做呢?”
玛德莱娜久久地盯了她一阵。
“行了。此外,我从来就没有答应过您。要想让我断了送您进监狱的念头,我建议您表现出合作的姿态来……”
玛德莱娜走进了保尔的卧室。
“告诉我,我的小猫咪……”
这是一个温和的夜晚,所有的窗都打开了,室外的温暖空气一团团地吹了进来,仿佛前来在你耳边喃喃细语。
“我再三考虑过了。决定让你前往柏林听索朗日的音乐会,你高兴不高兴?”
保尔高声叫嚷起来:
“妈……妈妈!”
他一把搂住了他母亲。她咯咯地笑出了声。
“但是,你把我抱得都喘不过气来了,松开一点,我的天啊……”
保尔早已又变得严肃起来,他抓过了他的小黑板,写道:
“但是,钱呢?我们没有钱啊!”
“没错,我们并没有很多钱。但是自从我们来到这里后,我已经迫使你做了很多牺牲,你不再买唱片了,尽管得到了邀请,你不再旅行了……总之,简单一句话……”
她盯住他,一脸贪吃的神情。
“那么,是去柏林,还是不去柏林?”
保尔快乐得直嚷嚷。弗拉迪闻声赶紧走了进来:
“Wszystko w porza?dku?”[26]
“是的,一……一切……都……都……很好,”保尔喊叫道,“我要……去……去……柏林啦!”
但他突然又心生疑云,他抓过小黑板来,扔下一句话:“妈妈,就是后天啊!我们根本来不及的!”
玛德莱娜在她的衣袖中掏了一会儿,掏出三张火车票来。一等车厢。保尔皱起了眉头。他母亲是在最后一分钟才决定的这次旅行,对此,兴许会有种种的解释。而且,她买的是最贵的车票,这就不免让人惊诧万分了。但是,比这一切更为神奇的是,她自己的那张车票上写的姓名却是蕾昂丝·茹贝尔夫人。保尔使劲挠着下巴,不得其解。
“从正式名义上,”她说,“我并不跟你一起旅行。你将和弗拉迪一起走。”
“W porzadku!”[27]
“她说什么呢?”玛德莱娜问道。
“她说……同……同意。”
“但是我必须跟你解释一下……我会需要你的帮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