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作室的工作日程步入了正轨。应邀的来宾不再是一月份时丁香园聚餐晚会上的那些热心支持者,而是一些面容严肃、神态威严的人,问候声从唇边轻轻逸出,握手握得也带了些许遗憾。那些次一等的官员,应该是接到了某些指示,谢绝了继续留下来参加冷餐会的邀请。法兰西复兴会的工业家们瞧着工作室的尽头由博泰尔与夏波公司摆上的冷菜桌,洁白的桌布,冰桶中的香槟酒,似乎在仔细掂量着盘中小烤点的价格与侍者的工资。萨凯蒂本人显得很冷淡,但那是以一种外交官的方式,也就是说,开放的姿态,略微带一点佛罗伦萨式的热情。而前来报道的新闻报刊界人士,他们,则提前享用起了美味,不缺一个记者,不缺一个摄影师。
工作室的整个团队都被召集来了。同样,它从当初开张时人们所熟悉的那个模样,到如今只剩下了一个影子。因为人员过于稀疏,为了凑数,负责保安和清洁的人员也接到指令,被要求出席。罗贝尔像个士兵一样笔直地站在“楼上那个姑娘”旁边,平常,他就是这样称呼负责办公室卫生工作的那个女雇员的,他常常一有机会就凑过去摸一把她的屁股。今天,他已经去探望过那些过来服务的侍者了,想跟他们讨两瓶香槟酒,借口要大家一起喝,其实是想带回去跟蕾昂丝一起喝的。他还偷了一纸箱的小烤点,放在了更衣室里。
在一个占据了整个工作室三分之一空间的场所,一辆金属小推车被推进了轨道,上面装着按比例缩小的飞机发动机。摄影记者有权越过圈定区域的警戒线,以便近距离地拍照。这是一个圆乎乎的家伙,用一种铝一般的浅色合金做成,闪亮夺目,很像是一个没有底的圆锅,侧身而躺。
茹贝尔内心稍稍有些紧张,但从外表上根本就看不出来。他只是简单地说了几句。不过,话又说回来,即便他来上一番长篇大论,也是没有人能明白的。
“先生们,这一机器是即将安装在一架战斗机上的发动机模型,它将允许飞机的速度达到目前普通飞行器的三倍。它配备了一种压缩(他简短地笑了笑)……但是,我还是别拿这个来烦你们了吧!简单说吧,我们将展现一架喷气式飞机的惊人威力。过一会儿,我们的团队(他挥动胳膊做了一个很大的动作)将很高兴为你们带来必要的精确解释。”
记者们让手中照相机的闪光灯咔嚓咔嚓响起来,然后,他们又转到警戒线后面,重新给照相机装上胶卷。茹贝尔以一个戏剧性的动作转身朝向一个站在机器后面穿白色工作服的人,那人便打开了手中的焊接用喷灯。发动机开始运行,这时候,人们看到一股强烈的火焰从那个锅的后面喷出来,完全水平,发出巨型喷枪的声音,非常震撼人心,甚至还稍稍有些让人害怕,所有在场的人全都本能地后退了一步。
茹贝尔举起了一条胳膊。
推车以一种迅雷不及掩耳的方式启动,引起了全体在场者的一阵尖叫。它以一种极快的速度在轨道上滑行,人们还以为它将穿透工作室尽头的墙壁。闪光灯又是一阵咔嚓咔嚓。推车突然被链条拉住,发动机紧跟着熄灭,但是,推进的运动是那么剧烈,在它身后留下了一片惊叹之声。没有人来得及做出任何动作来。
只有罗贝尔使劲挠了挠脑袋。他常常亲眼地看到一些他根本无法理解的事,那都是家常便饭了,但是这一次,他实在是看呆了,是有什么东西不对劲吗?
演示彻底震撼了在场的所有人,然后,人群中突然爆发出一阵雷鸣般的掌声,人们击掌相庆,露出轻松的微笑,人们互相道喜,人们付出辛勤劳动后有理由得到回报,研发团队被人团团围住,接受祝贺,在一种如此的情境中,人们真的感觉自己很渺小。
茹贝尔神情谦虚地接受了祝贺,他伸出胳膊,指着所有人员。
然后,他优雅地脱出身来,走向前去,鼓掌声更加响了,他先是一条腿,然后又是一条腿跨过警戒线,来到发动机跟前。他转身朝向摄影记者,嘘,别说话了,请安静。茹贝尔等了一会儿,他准备了一篇简洁的、坚定的宣言,想用谦虚的词语来强调勃勃的雄心。
记者们举起照相机的那一刻,那个圆锅突然发出了一记尖厉的咝咝声。
茹贝尔朝发动机瞧了一眼。强大压力之下的内破裂是那么强烈,喷出的强劲气流一下子就把他推到了一米之外,将他摔倒在地,他赶紧从地上坐起来,眉毛和头发早已被烧得半焦,嘴巴张得大大的,一副不知所措的神情。
罗贝尔微笑起来,啊,是吗,没事的。他简直有些闹不明白,这玩意儿怎么会一直支撑到现在呢,当初,他可是把那么多的汞倒进了铝熔液之中……但是,一切都复归于正常了,他对他自己很满意。
闪光灯又咔嚓咔嚓地响了起来。
古斯塔夫·茹贝尔的这张照片在报纸上掀起了轩然大波,照片上,只见他屁股着地,嘴巴大开,坐在他那著名的喷气发动机模型前,但那机器已变成了一堆熔化了的合金杂烩。
漫画家们笔下的茹贝尔,时而是个被爆炸气流吹掉了衣服的通烟囱工人,时而又被打发到了空气中,如同梅里埃的电影中那样骑坐在一个火箭上。
古斯塔夫被一股前所未有的沮丧击垮,整个上午一直留在卧室中没有出门。
没有人敢来打听他的消息。
而假如他死了呢?蕾昂丝自问道。那又会发生什么呢?她将成为遗产继承人吗?有这座府邸,那是当然,但是,假如他负债累累呢,人们是不是会要求由她来偿还丈夫的欠债呢?
仆人们都纷纷作鸟兽散离去,忙着去寻找一个新职位了。如你所见,没有人会那么地好心。
茹贝尔离开了窗户,在壁炉上方的大镜子中瞧了瞧自己,又凑近了一点,突然感到一阵痛苦。这胡子拉碴的脸,这发黑的眼圈,这因焦虑不安而生出的嘴角上的皱纹,构成了连他自己都不熟悉的一张脸,让他甚为害怕。他不敢再看下去,赶紧转过身去。
实际上,直到目前为止,生活对于他并非那么艰难。他成功地完成了他的学业,他的职业生涯,他的转向,他甚至还成功地创建了这个赢得所有人赞赏的法兰西复兴会,他制造喷气式飞机的计划已经引起了人们的嫉妒,刺激起了种种负面的评述,足以肯定是大有希望的。他一边刮着脸,一边搜肠刮肚地寻找众多卷土重来、东山再起的历史人物的例子。哦,有了,布莱里奥就是一个!当他不得不离开勒瓦瓦瑟[23]时,他的处境实在是很不妙啊。他甚至还从卡律布狄斯这一边落到了更糟糕的斯库拉[24]的那一边,选定了罗贝尔·埃斯诺-佩尔特里[25],但是这并不能阻碍他终于在1909年穿越了英吉利海峡。话虽这么说,他发现相反的例子同样也不少,一些历史人物当年曾经像他那样叱咤风云,但一遇挫折就一蹶不振,再也爬不起来了。
他并不需要任何人来帮他分析自己的处境。他的情况明摆在那里,作为一个银行家,他决不会借给别人一个铜板的。而只为象征性的一个法郎,他也会买下企业的。
上午过了一半时,他下了楼,没有遇到任何人。蕾昂丝听到了他的脚步声,跑到门后面偷听,但她并没有开门。
他想稍稍走一走,好好地拢一拢自己的想法。他被打败了,但他感觉到,在他的心底,还有什么东西在暗暗地抵抗着他的消沉冲动,两种力量在彼此较劲,茹贝尔被生生地掰成了两半。这是九月初温和的一天,秋高气爽,万里无云,空中一片湛蓝,空气很温暖。他心里想,这可不是一个失意人跳塞纳河的好时候。
工作室的所有人在星期日白天收到电报通知,说是星期一早上请回各自原先的单位上班,对此,他们全都毫不觉得奇怪。
第二天,萨凯蒂打电话对古斯塔夫解释说,他最好还是辞去法兰西复兴会主席的职务。
“这是暂时的,古斯塔夫,你很清楚。就像塞万提斯所说的那样,应该把时间留给时间。总之,你明白的……”
法兰西复兴会刚刚拥有了一位新的领导人,萨凯蒂先生。确实,前任领导者茹贝尔先生已经不再适合担任此职。前任与新任两位主席,当他们作为证人时,并没有忘记(你知道,他们都是飞机航行的爱好者……)提醒人们,直线飞行距离的正式世界纪录已经被法国飞行员罗西和科多斯所打破,上个月,他们从纽约起飞后,经过五十五个小时的飞行,降落在了黎巴嫩。
飞行员取得如此的成功,实在是令人鼓舞啊。
凯洛斯
茹贝尔在书房中待了两天,几乎就没有出来过,他让人把咖啡送上去,蕾昂丝则认为,还是应该由她亲自端去。
“谢谢,我亲爱的。”他说,都没有从他的账本上抬起眼睛来。
“我亲爱的”并不属于他平常的词汇表。
“我们将改变很多东西。”
蕾昂丝停在了门口。她真的很想把盘子放下,因为,她这样的姿势实在太像是女仆了,但是,说到底,这恰恰正是她的身份,而茹贝尔正在提醒她呢。
“啊……”她说。
“改变很多东西”,她在猜疑那会是些什么,会不会跟金钱有关。玛德莱娜曾经暗示她找一个新丈夫,兴许是很有道理的。
“我将关闭我的私人企业,重新卖掉机器,把克里希的那块地方退还掉。我们同样将卖掉这个府邸。这一切就能换回一百五十万法郎。”
尽管破产已是既成事实,他的嗓音却不是一个破产之人的嗓音,而是多年以来他跟他的合作者、他的打字员打交道时使用的那种嗓音,简单,坚定。当然,这一次,是跟他的妻子,但那是同一回事。他并不询问她的意见,他只告诉她该怎么做。
“用我们找补回来的一半钱,我们就能重新住到一个体面的街区中。而用它的另一半,我可以独自一个人工作。对涡轮喷气发动机的研究已经基本完成,剩下的就只有一个合金材料的问题需要解决,我会找到相应的技术。然后,只要把样机造出来就行了。”
蕾昂丝没有反驳。古斯塔夫停了下来,兴许,他是在等待从她嘴里出来一句话,一个鼓励。
“毕竟……”她说。
这就是她要说的一切。口气不免有些伤人。
“对不起,你说什么?”
这一表达是他每次打她耳光时所使用的那种。她确信他的手还够不到自己的脸,便又补充说:
“这多少是……最后的机会了。”
原来如此,他心想。她也把他看成一个陷于绝境中的人,兴许已经无望了。他从来就没有把他妻子当作一个伴侣,但是毕竟,她还是能表现出些许的信任的……
“不管是最初的,还是最后的,全都不要紧的,蕾昂丝!重要的,是机会一出现就得马上抓住。而现在就是时候。”
来吧,眼下不是恼火的时候。
“整个这件事,到最后终将有利可图。我的合作者已经帮我造出了一个样机,我将独自一人继续充分利用它,因为那些专利权都属于我。一年后,你就将是一个千万富翁的妻子了。”
“很好……”蕾昂丝喃喃道,毫无热情,“很好……”
茹贝尔前往工作室。他在大门前摁响了汽车喇叭,但那里头没有人。停车场空空如也,那块大牌子还留在门口,宣告着航空工作室依然还是一个崭新的机构,这一段惊人的历险前后持续了还不到半年……
他亲自打开了门,然后把车子停在办公室的对面。当他走进工作室时,他惊讶地发现罗贝尔·费朗正在拖地。
“可是……您在这里干什么呢,您?”
“这个嘛,说实在的,茹贝尔先生,我也很纳闷儿呢,因为从一大早起,我连一根老鼠尾巴都没看到呢。”
“工作室关闭了,您不知道吗?”
绝大部分的设备材料已经搬走了。铜线圈、型材、管材、压缩机、焊枪、工作台、成套的工具,全都搬走了。彻底的溃退。
“哦,是吗?”
“您都看到了,这里全空了!”
“哦,可不是嘛,我的天,我居然都没注意……”
“对,关门了。彻底的。您可以回去了,您会通过邮局收到您的工钱的。”
“啊,假如是这个情况,我很愿意。”
古斯塔夫上楼去了办公室,那里也全都空空如也。成堆的纸张、办公设备、绘画桌、椅子,甚至包括遮帘,全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溜溜地转了一圈,捡起一些小册子、小本子、图纸,丢弃在地上的一切,整整装了八个纸箱。然后他打开保险柜,取出计划书、管理文件、工作日志、专利证书,抱着这些东西下楼来,罗贝尔为他拉着门。
快要出门时,茹贝尔转身看了一眼空****的巨大工厂。
“我都没注意到,它原来是这么大……”
罗贝尔帮他把这些文件资料放到汽车的后备箱里。很意外地,古斯塔夫握了握他的手,这真的是终结的信号。
“好了,您请便吧,茹贝尔先生,我这就去拿我自己的物品,我走的时候会关门的,您别担心。”
“好的,很好……祝您好运,我的老兄……”
“您也是,茹贝尔先生。”
罗贝尔带着羡慕的目光又补充了一句:
“真是一辆好车……”
罗贝尔关上了大门。
呜呼,可真叫一个热啊。
罗贝尔一直等到汽车发动机的声响渐渐远去,才跑到屋子后面,找到在那里的三个伙伴,从头一天晚上起,他就跟那几个人一起,把这里所有能卖钱的东西全都装上了卡车。
第二天,当那些雇员前来,以他们各自原单位的名义,准备拿回借给工作室的东西时,却发现这地方空空如也,什么都没有剩下,只有一个水桶和一个拖把遗忘在了尽头处一道门旁的角落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