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私家府邸,在拉图尔街,帕西街的拐角上,一栋豪华的大楼,跟邻近的那些楼没什么两样,仆人们在人行道上匆匆走过。这家机构的广告刊登在了《时代》周刊上,是保尔读到并确定的。
“妈……妈……”
他写道:“这很奇怪,难道不是吗?”
“什么很奇怪,我的宝贝?”
“广告论证。”
这恰恰是他的拿手好戏,如今,他已经把歌剧什么的全都一股脑儿抛到了一边,把时间都用来阅读广告启事,剖析促销材料,分析标语口号。
“当你读到这个,你在想他们到底要卖什么,这时候,你得出了什么结论?”
玛德莱娜摩挲着保尔的头发,你真是个机灵鬼。
那个广告没有给出地址,只留了一个电话号码。电话打过去,只听得一个女人的嗓音传来,带有一丝轻微的口音。
“喂……请问夫人您是……”
“茹贝尔。蕾昂丝·茹贝尔。”
“好的。”
“我们可以在哪里见您?”
人家不会直接回答你,然后,人家会打电话到你家,悄悄地证实你的身份。三天过去后,蕾昂丝给玛德莱娜来了电话,向她报告说:
“他们给了我一个号码。我做得完全就跟您所说的那样。”
“很好,我正听着呢……”
“雷诺先生。帕西区27-43。”
玛德莱娜打电话过去,接线员立即把电话转给了一个先生,听得出来,他嗓门儿油腻,热忱,几乎有些温柔,一种电影中的嗓音。
“我是雷诺,Renaud,最后的字母是d,不是雷诺汽车的雷诺Renault……”
为了赴这一约会,玛德莱娜从蕾昂丝那里借了一套灯芯绒的套装,穿起来有些费劲。
“哦……不……你……你……太……太漂……漂……亮了,妈……妈。”
他真可爱,保尔,但是,看得出,她并不需要系紧带金属环的皮腰带。好的,关键在于,她能够冒充一下茹贝尔夫人。
雷诺先生比他的嗓音要老十五岁,并有着一副警察的身材。对一个银行家来说,这一点很令人失望。他的脑袋跟楼梯的柱子头一样闪闪发亮。他被他的女来客迷住了,但他的职业习惯提醒了他,要一视同仁地乐意与人相识。
他们在他的书房中喝起了茶,所谓书房,实际上是一个客厅,摆了长沙发、扶手椅、茶几。
雷诺先生完全明白,茹贝尔先生无法亲自前来。他特地派来了他的夫人,她在独脚小圆桌上放下了一张漂亮的名片,上面用英格兰式的大写字母凸印着姓名。
“多么令人忧伤的结局啊,这家佩里顾银行……”
他的神情真的十分悲伤。对一个银行家来说,一家信贷机构的倒闭,就如同家中的一件丧事。
“相反,这个法兰西复兴会,何等漂亮的创举……还有这个航空工作室,何等雄心勃勃的事业啊!”
“然而,时代可真的是艰难……”
是的,他读了报纸。一件如此的大事是会碰上困难的,他经历着这一切如同体验着一种不可忍受的残酷。
“确实如此,雷诺先生,这也正是我前来找您的理由。”
他痛苦地闭上了眼睛,好长一段时间,他明白。
“在事情转向……对您的丈夫不利的情况下,先生他难道不希望国家会……”
他接着说下去,被他自己的勇敢吓坏了:
“请注意,我这么说并没有一丝批评你们政府的意思啊!”
玛德莱娜回以一个手势,您不用道歉的,我们知道该怎么对付。
客套寒暄刚刚结束,他们互相夸了一通,彼此明白了对方的意思,也分享了同样的价值观。在一次破产的前夜,茹贝尔先生寻求着把钱藏起来,不让税务机关把它给偷走,而雷诺先生在此,为的就是消除这样的障碍。
在它唯一而又秘密的告示中,温特图尔银行联盟向它未来的客户保证,个人账户会始终“绝对保密”,阳光底下无新事,瑞士银行的秘密已经赢得了一种几乎世界性的声誉。它同样还保证说,它的一个代表会定期地前往巴黎以及法国各地,以求“会见其客户”,并“尽可能近地听取他们的诉求”。而正是这一点,当初吸引了保尔的注意力。
通常,为了收取你存在一家瑞士银行中的钱的利息,你必须亲自前去瑞士。一来一往,这里头就存在着种种风险。最近几年里,人们就抓住了好些旅行者,他们不得不打开自己的行李箱,并且费尽口舌地就他们的小小事务做出解释,这实在让人很丧气。
温特图尔银行联盟是一家极其乐于助人的机构。它为你免去旅行的疲惫,并为你把你的钱带回来。那是一种“倾听客户意见的代表”的角色。你只要给出凭证,银行人员就能为你取出利息,并把所有这一切为你带回来,而且是现钞,税务部门则什么都发现不了。
“我们有一套全新的……系统。是我们自己发明的。”
雷诺先生不是一个有严重自我厌恶倾向的人,这一次,从他身上充分流露出来的倒是一种满足感。玛德莱娜没有提什么问题,她静静地等待着。
“叫作数字编号账户。”
她一咧嘴,做了个小小的鬼脸,表现出她的难处,无法开门见山直奔主题。雷诺先生朝她俯下身来。
“一个客户可以在一家银行开一个账户,举例来说吧,那是在一家传统型的银行,那么,这个账户就以他的姓名为账户名。所有的资金往来行为,转账啦,支取啦,从某种方式上说,都需要他的签名盖章。假如有人要找他头上的虱子,那是再容易不过的事了,人们一查账本,他的全部生活就一下子都暴露在了光天化日之下。”
“我似乎觉得,银行的秘密……”
“那是显而易见的,亲爱的夫人!但是,那只是一种相对的保障。我们,我们则提供一种绝对的保护。在我们这里,我可以毫不夸张地说,是皮带加吊带,双保险!”
他根本无法控制自己,那是情不自禁的。他挠了挠自己的脖子,想赶走这句小小玩笑话在他心中引起的不好感觉,于是,他用坚定的口吻继续说:
“我们开设的是不记名的账户。有朝一日,查到总账时,您也看不到别的信息,只能看到一个数字,您都不知道到哪里去找这个户主。”
他拿起他的杯子,身子一仰,倒在扶手椅中。
“假如我告诉您,账号是120.537,您又怎么能知道他到底是谁?这是不可能知道的。”
玛德莱娜点了点头。
“但是,”她又很困惑地问道,“要实施操作,您就得知道某个号码对应的是什么人……”
“我这里有我的小本本呢!这是能在数字账户与我们的客户身份之间建立起对应关系的唯一文件。我说的是,唯一的……当然也还有另外一个,但那一个锁在我们总公司的保险柜中,它从来都不外示于人。谨慎啊,谨慎为妙。至于我的小本本,它或是锁在保险柜里,或是带在我身上。这是最绝对的机密,没有打字员见过,也没有复写纸丢在垃圾堆里。在这个世界上,能把我们那些账户的号码以及客户的身份做相应对照的,不会超过三个人。”
他爆发出旅馆老板才会有的那种狡黠的细细笑声,他们谈到自家制作的果酱时,每年都会开上三百次同一个玩笑,还认为谁听了都不会不笑的。
玛德莱娜很是赞赏。
“我丈夫将会很受感动。定期存款的期限兴许已经很近了……他应该会很快做好准备,采取措施。以防万一嘛。这您是明白的。”
“那就请把这一点转告他吧。就看他在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用了。”
玛德莱娜报以一丝微笑,作为感谢。对一个银行家来说,最难提出来,同时又是时时烧灼他嘴唇的一个问题,永远都是同一个:多少钱?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方。雷诺先生终于涉及这个微妙的问题,如同一个细节之点:
“一共涉及……”
“一开始……八十万法郎。”
雷诺先生很有节制地表示认可,八十万法郎,很好。他微微一笑。天哪,当钱从客户的兜里转到你自己的兜里时,它闻起来可真是香啊。
解下这根皮带,脱下这件套装,可真是轻松极了,呜呼。玛德莱娜把衣服小心翼翼地叠好,放回大纸箱中,不后悔,太紧了,看来,她还是得适当地减减肥了……
四月初,各家报刊的头版刊登了好些德国商店的照片,只见,商店的橱窗上有大写字母刷写的词语,门前则站着士兵。照片边上,配发的文字是“抵制犹太商人的重大一日”。
《精致报》解释说:“夜里,有人在橱窗上画了骷髅头,还写了这样的话:‘危险!犹太人商店!’”对此,保尔感触很深。
相当大一部分法国报刊揭露了由纳粹分子犯下的这一劫掠罪行。“希特勒寻求发动一场针对犹太人的残酷无情的系统性斗争,它比一切一切的暴力更可怕。”
从四月四日起,持德国护照出国的人护照上必须加印有“并无不便”的字样,如果没有,一律不得出国。
同一天的《科莫艾迪亚报》刊登了题为“索朗日·加里纳托,帝国的新灵感之女”的文章。
假如索朗日没怎么对保尔提起在柏林的这一演唱会,假如她没怎么坚持让他去那里,那么,保尔对德国就不会有比对其他事情更多的兴趣了,但是,既然现在他特别注意到了它,他也就看到了,这个国家已经成为很多人密切关注的对象,报纸上有很多文章提到了在那里发生的事。
《小巴黎人报》毫无顾忌地指出:“希特勒党人是一个凶残的宗派,它仇视不站在它一边的所有那一切,并准备践踏反对其意愿与想法的任何人。”
索朗日如此兴高采烈地要前往、要去登台表演的,难道就是这样的一个国家吗?她给保尔寄来了一些报刊剪报:“约瑟夫·戈培尔声称:帝国为索朗日·加里纳托前来柏林而感到自豪”,“希特勒总理将作为国家元首来接见加里纳托”。
“我的小鸡仔,行了,我非常非常高兴,我的演出节目却(确)定了,我已经把它发给了那边的人们。我敢肯定,这会对他们产生很好的笑(效)果!你最终还会来吗?”
保尔并不觉得自己有权对大人们的事情发表一种评判。在一封回信中,他只是斗胆问了一句:“索朗日,在这样的一个时期,去德国演唱……真的是一件好事吗?”
“但是,我的小家伙,当然了,正是现在,才应该去付(赴)德国呢!这个伟大的音乐民族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许(需)要艺术家们前去表演!”
收到索朗日的这一回答时,已经是五月中旬了(“索朗日·加里纳托愿意为德国的文化事业服务”),而就在几天前,报刊上刊登了柏林歌剧院前的广场上堆起的柴火堆的大幅照片,配以这样的文字说明:“巨型火刑堆!两万册反德书籍于昨晚被焚烧!”
保尔对所谓火刑堆的一切了解,都来自于圣女贞德与乔尔达诺·布鲁诺的故事,那可不是一些那么令人信服的前例。《强硬派》的报道这样写道:“众多的人群聚集在柴火堆周围。他们以低沉的调子唱着爱国歌曲,就像是在一个神庙中。德国是世界上唯一一个这样的国家,那里的野蛮行径披上了一件神秘的外衣,并且煽动人们沉浸在这种虔诚的欢腾气氛中。”
野蛮行径、火刑堆、音乐家被驱逐、犹太人遭难……保尔实在无法一一列举,但他心里清楚,这一切都不是什么好事。
“我并不打算给你我节目单的细节,因为我希望你会很喝(渴)望的,一定会来柏林听我歌唱!那将是我艺术生亚(涯)的一个重大时刻,兴许还是最重大的,你得明白,总理本人,伟大帝国的各位部长,以及所有的上层精英都会到场!我会依然让你缠(馋)得流口水的。我已经为我的布景约定了一个艺术家,你一定会喜欢他的,我能对你说的就只有这些啦。所有人都将会为此惊牙(讶)的,我向你保证!”
索朗日的热情让保尔好不为难。
“假如帝国请求我的话,我将会在整个德国演唱。”她宣告道,这并不仅仅只是出于天真,出于轻信。他在报纸上能读到的,每个人都能读到。甚至包括索朗日。
六月十日,八百个犹太演员、音乐家、歌唱家被“辞退”,其中包括国家歌剧院的乐队前指挥。
到了六月底,门德尔松、梅耶贝尔、奥芬巴赫、马勒的作品都被从各个音乐会的节目单上清除。现代音乐应该被看作一种对以巴赫、贝多芬、舒曼、勃拉姆斯、瓦格纳和施特劳斯为代表的真正的德国音乐传统的颓废,而这些经典音乐家的作品,恰恰是索朗日·加里纳托怀着极大的喜悦要来柏林为她所谓的“伟大帝国”演唱的。
保尔重新开始写他那封已经试写了好几次的信,他尤其在结尾处迟疑再三:
亲爱的索朗日:
您前往柏林演唱的决定让我深为忧虑。我在报刊上读到,那里有很多不幸的人,不少苦难的音乐家!没错,我并不太了解那里,但是,有人焚烧了书籍,有人捣毁了犹太人的店铺,我都看到了照片。让我感觉难受的,并不是您要在柏林演唱,而是看到您对做了那一切的这些人还那么热情。我真不知道该怎么跟您说。我在动笔写信之前,先把种种词语在脑子里翻来覆去地掂量了很长时间。我对您怀着深深的谢意。当我第一次听到您的歌声时,我仿佛获得了重生。如果说我还能活在世上,那全都是靠了您。但是您在那里所做的,将不能与我的生活相适应。因此,我给您写了这封信。为的是衷心地感谢您。但同样也是为了对您说,我将再也不回复您的来信了,因为,且不说其他的,一个喜欢那些人的人,已经不再是我曾如此喜爱的那一个了。
保尔
曾经淹没了航空工作室的悲观主义浪潮终于平息,只因突然来了一笔转账,这在商务世界中是偶尔才能见到的现象。地平线重新变得明朗,几乎跟一开始时一样灿烂。
九月初那次试验的消息宣布,不仅没有搞垮整个团队,反而刺激起了一种集体的自尊心。加班加点的现象并不罕见,人们在工作室里一直干到深夜,凌晨时分才回家。不再有星期六,也不再有星期日。气馁的曲线一再下行,因为成果明摆在那里,唾手可及。人们重做了燃料、送风装置、抗热测试。茹贝尔整天跟手下人泡在一起,他带着一种令人赞叹的精力,关注一切,到处都能看到他的身影。他总是对这一个来一番提醒,对那一位来一句鼓励话。假如有可能的话,还会时不时地来一点小幽默。
而品行正直的螺旋线已经开始转动。
涡轮机的效果超出了预期,而尤其,尤其,新的合金证实了所有的希望。提前十天,人们开始了第一轮试运行。当喷气发动机启动运转时,甚至没有人敢相信那已是既成事实。突发的推动力引来了热烈的掌声。茹贝尔,大家都知道他不怎么爱激动,也顿时感到热泪在涌出眼窝,他赶紧擤了擤鼻涕,以遮掩一下流泪,并下令进行另两次试车,其中第一次就在四天之后开始了。比前一次的效果还更好。茹贝尔现在对他的那几招儿很是自信。
此外,也必须如此了。事情紧迫嘛。
规划的资金却到处吃紧。每星期都有好几次,茹贝尔必须答复复兴会方面的请求。图表、研究进度、技术实施状态、库存量、花费,等等,他必须清查一切。萨凯蒂说:“你又能怎么办,他们又没有你的那份雄心,一切都让他们深感恐慌!”茹贝尔勒住缰绳,保护他的团队:“您就致力于基本任务吧,剩下的全都交给我好了。”
送风装置的最近一次测试大获成功。他们决定,在一周的最开头就开始最终机壳的制造,这是一种完美的日程安排,甚至还能允许排除掉通常总会出现的某些意外情况。
所有人都迫不及待地等着新的桨叶。误差只允许有四分之一毫米,是好几个星期苦苦研究、计算的结果,其制造工作委托给了最具资质的企业,当然价格也是最昂贵的……仅仅只是这些零件,就值不止二十万法郎。
罗贝尔并不是众人中最耐心的一个。他收到了玛德莱娜明明白白的、几乎是强烈的指令:
“假如您弄糟了您的那一下,费朗先生,我一分钟都不会耽误,立马就去警察局递交您的结婚证书。”
蕾昂丝也跟玛德莱娜同样焦虑,因为,除了在**,她很少看到罗贝尔能准确无误地连续做成三件事的。
“你还能不能行,嗯,小鸡仔?”
“当然行啦……”
他倒是从来什么都不怀疑,可是,这一点儿都不让人放心。
只不过,他总是很有运气,而且,与人期待的不同,很善于抓住运气。
罗贝尔刚刚结束了他的夜班工作,走出车间时,一眼瞥去,正好看到上早班的人进来。那个盖有“伙伴兄弟公司”印戳的大包裹就在那儿。他连想都没想一下,当然也实在无法来得及细想,当即就抓起包裹来,夹到胳膊底下,带回了家中。
第二天早上,他发现工作室处在一种几乎无法描绘的混乱状态中。
人们在寻找那个包裹,却根本不见它的影子。保安是照章办事的,他指了指他当时放包裹的那个地方。他们把工作室里里外外翻了一个底朝天,他们把办公室和仓库像篦头发那样细细地搜了一个遍。一个包裹是不会就这样自行消失的!由于在这里,人们对安全十分敏感,凡有来访都须经过详细登记,而且“任何外人”没有内部工作人员的陪同都不许在工作室内随便走动,正式宣告包裹遗失之后的两天,人们又听到了所有人都猜疑到的那个词:破坏。
整个团队都成了怀疑对象,技术人员分别来自五个不同国家,人们开始议论纷纷,流言四传,一会儿说某某有问题,一会儿又说某某疑点多,这一切让茹贝尔实在大伤脑筋。
这一背景噪声,这一不协调,让工作室的气氛变得十分凝重,让工作节奏顿时减慢,某个人甚至还说到了“德国人”,人们读到过一些关于他们航空研发方面的文章,工作室里是不是有一个他们的间谍?当你走进一个办公室时,原本的谈话会突然停下来,人们不再说话,而是嘘嘘地低语,每个人都在自我监视,同时也在监视别人。
十天后,罗贝尔接到玛德莱娜的命令,让他假装重新找到了那个包裹,于是,他便奇迹般地发现了它,只见它满是灰尘地躺在到运货物堆积处边上的一个角落里,就在电解槽的底下,只不过,他们都说,这之前,他们早已在那个地方翻看过好几遍了。
他被当成了英雄,但是,为时已晚,他们已经向伙伴兄弟公司订购了新的零件……
两个年轻的记者接受了安德烈的试探。一星期里,他已经去了三次计划资助人的家中,赴他们的晚宴,他带去了报纸的设计方案(最终,因为找不到更好的名称,股东们只得接受了“斧棒手”这个报名),另外,他还去了他的良师益友蒙泰-布克萨尔的家。
报社地址就选在了墨西拿大道,房子原本属于一个隐居在托斯卡纳的女贵族,很宽敞,人们添置了一些家具。安德烈去了印刷所,跟印刷商谈了预算估价。金钱从来就没有够的时候,但安德烈依然兴奋得很。
期限又向后推了。人们确定在十月中旬开张。安德烈早已有些迫不及待了。
他《晚报》上的专栏文章越来越受他的计划以及他的信念的影响了。
“我说,我的老兄,”基约多问道,他的直觉比谁都灵,“您玩得是不是稍稍有些过火了?您的专栏文章,那调子,真的好奇怪啊……”
法兰西需不需要一个独裁者?
自从意大利拥有了强权政治,得以再一次声称,它已牢牢控制住了一个被重新发现的拉丁欧罗巴洲,此时,这样一个具有神奇魅力的词钻进了所有人的脑子中。
我们不要忘了,独裁是共和政治的发明。独裁者远非一个卑贱的漫画人物,而是一个被选举的官员,在一种危急的形势中,人们允许他在一段相对有限的时期中拥有充分的权力。
面对着我们彻底丧失了信誉的统治阶级,以及我们只会导致混乱的议会制度,我们邻邦的解决办法为我们提供了一种可能性,因为,要为一个有价值的人提供实行一项复兴政策的种种办法,就没有任何侮辱不侮辱的问题。民主政治需要有卓越的伟人,有坚强的心灵,恰如我们的法兰西国家在以往其他时代中见识过的那样。
假如,明天,这个人出现在我们面前,那我们是不是应该及时地从意大利令人振奋的成功以及我们的错误中汲取经验教训呢?
凯洛斯
“可是,玛德莱娜,我们三天前就已经讨论过这个啦……”
无论什么事情,她总能找到一个借口,根本不必直接说出来。
“我知道,迪普雷先生!尽管……我需要做个总结。”
很好。玛德莱娜是老板,是她付的钱,这一点没有问题。于是,他们又面对面地坐在了迪普雷家的小小餐室中,但谁都不说话,因为自从最后一次见面以来,就没有什么新的东西可说。在若有所思地搅了搅咖啡后,玛德莱娜说:
“好,我想我们已经转了一圈了,不是吗?”
“是的,是的,玛德莱娜,我们已经转了一圈了。”
于是,她脱下了衬衣,眼睛盯着扣子,当她干这个时,她不喜欢瞧着迪普雷先生。他静静地走向她,他从来不会让她落到尴尬的情境中。
关于他跟保尔之间的谈话,他不想在细节上多多解释什么,因为他们所经历的小小误会还真的算不上是什么误会。保尔十四岁了,脸色苍白,面容疲惫,确实,玛德莱娜希望能消解他的青春期问题,还是很现实的。迪普雷会一星期见他一两次。一个积极向上、大胆敢闯的男孩,就他的年龄而言很是早慧……
他为他寻找到一个药剂师,博罗茨基先生,名叫阿尔弗雷德,一个一年四季总是在感冒的德国人,一个月之前刚从波兰来到法国,因为他的“犹太药房”在老家被人砸毁了。他从弗罗茨瓦夫只带过来一家人穿的衣服。奇怪的是,毫无希望返回家乡的他,有一天竟然收到了他出发之前准备好的三个箱子,里头装满了蒸馏器、罐钵、电热器、玻璃管、天平秤,所有这一切竟然躲过一劫,完好无损。
在药剂学方面,博罗茨基先生是一个坚定的信徒。他对药物的作用有一种绝对的信念。依他看来,对每一种疾病,应该都有一种药物能治,即便这种药迄今为止尚不存在。
保尔为他介绍了自己的计划,他受药典启发的处方,是的,是的,很好,必须试一试,一千法郎,迪普雷斗胆说,是的,是的,很好,博罗茨基先生又走了,没有人说得出人们是不是有一天还能见到他。他又回来了,带来了一个砂岩的罐子,里头装满了一种以蜂蜡为基础的绿颜色物体,但那东西不太好闻,他还证实了它根本没有任何效用:“几乎就像是温水。”他很形象地比喻说。
对于保尔,这就是理想的产品。只是气味除外。太遗憾了,他解释说,因为,“一切,或几乎一切,这里全都有了。结构,有一点;颜色,有一点。但首先得是气味。你打开它,只要很好闻,你也就买了”。必须要的,是“同一种产品,但又是为女人的”。
“同意,要加香精。”
“不,博罗茨基先生,”保尔在小黑板上写道,“绝对不!油膏不应该有香精,它应该有一种气味。绝对药剂学上的,却又是很好闻的。”
博罗茨基打了三个还是四个喷嚏(简直就是在放连珠炮),同意,接着,他又走了。
让迪普雷担心的是接下来的事。玛德莱娜让她儿子投入到这一要花费五万多法郎的行动之中,他实在看不出他将如何做到。
迪普雷感到自己有些上了圈套。他本来想帮一下一个他觉得可亲又聪明的男孩,结果却发现自己参与到了一个企业的创建中。假如他再不及时说一声,够了,行啦,那他到最后就将在一个家庭工厂中当个管人的头头,要知道,当年,他可不是为了这个才离开的共产党。
他已经解决了药剂师的问题,剩下的就是地点的问题。不必一定要太大的空间,至少在一开始不需要,但是谁都无法预料事情会如何发展。博罗茨基先生希望,在初创阶段,他所掌握的材料要能保证小批量的制作,但是,之后……对此,迪普雷显然有些忙不过来,他在安德烈·戴尔库、古斯塔夫·茹贝尔、夏尔·佩里顾之间倒来换去地做侦探之余,现在居然又干上了保尔的工业计划。有时候,他已经不知道该如何应付了。
“假如这一切让您付出太多的努力,迪普雷先生,我是能理解的。”
但是,玛德莱娜一边说着这话,一边脱着衣裙,转向他,他瞧着她,不,不,他机械地回答说,盯着黑暗的一点,而玛德莱娜,能靠着自身的魅力赢得些什么,这让她感觉非常受用,真的非常受用。
与他相反,她感到很自信。保尔有一个好主意,迪普雷则有很多办法,当然还得有一点点钱,但是,自从她去温特图尔银行联盟拜访以来,是的,她有了一种预感,即形势可能会朝着对她有利的方面发展。而且,看到迪普雷如此东奔西忙,保尔如此坚韧不拔,弗拉迪整日里如此忙忙碌碌,她不禁问道:
“难道您不认为,迪普雷先生,我应该……我是说……去找一份工作做吗?”
真是太意外了。即便对她来说也很意外。她突然质疑起了自己。实际上,她难道不是在继续像个大资产阶级女子那样生活着,而实际上,她的落魄已不能允许她再那样了吗?
她所不能说出口的是,她的想法来自对她会为之脸红的一本书的阅读,那就是《生活在妓女中的一个月》[16]。一个女记者,玛丽丝·舒瓦西,装扮成一个妓女在妓院中体验生活,这一阅读具有一种甜美的侵犯性。“我毫不犹豫地写臭屎、屁股、性。这都是一些纯净的、高贵的、直率的词语。”玛德莱娜虽然没有发展到来分享这一观点,却觉得这样做很勇敢,并亲眼看到了工作中的女性形象。显然,她不会把自己等同于妓女,当然,也不会自视为劳动女工,她的出身更多地会把她引向女飞行员、女记者、女摄影师之类的榜样……然而,她并没有做过这一切研究。她命中注定早早地走向了婚姻。
“可是我什么都不会做……”她补充了一句。
至于迪普雷先生,他实在很难集中起精神来思考这一十分微妙的问题,因为忧虑而又专注的玛德莱娜一边说着这个,一边已经脱光了衣服。现在,她全身**,站在那里,双手放在背后。
“告诉我,迪普雷先生,什么能让您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