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几天以来,蕾昂丝一直乖乖听话,从不出格。罗贝尔身手敏捷,经常出手很快,但是,她的这一招,也就能对付一下罗贝尔而已,要知道,她能命令第一任丈夫去做的,她可不愿意让第二任丈夫去忍受。茹贝尔可不是个粗暴的人,至少算不上太粗暴,很多丈夫都还不如他那么斤斤计较呢。但是他很神经质,喜躁易怒,时不时地,他会莫名地发作,一把抓住蕾昂丝,把她掀翻,而当他干她的时候,他会直愣愣地盯着她,仿佛他憎恨她,或者,他会提出一个问题来,极其不耐烦地等着她回答。他在她身上撒气,眼睛都不带眨一下的,也没有丝毫抱怨。而这个,颇有些让蕾昂丝害怕。

这是个很能扛得住压力的男人,他扔下外套、帽子,脚后跟踩得方砖地嘎嘎响,不说一句话,也不瞧她一眼,就把自己关在了书房里。

蕾昂丝来到门口偷听,仆人们经过时,会打量她,见她弯着腰,眼睛凑到锁孔前,她满不在乎,她早已心不在焉了。

古斯塔夫打电话,发气压快信。都是一些传唤。玛德莱娜不禁要问,它们到底是发给谁的。不难猜,是给所有人的。当天晚上就开会,很紧迫。

在电报局两次服务的空当儿,古斯塔夫有时间反复思考。从克里希到圣热尔凡草场,云团突然间稠密了很多。

审查结果没有让他们久等。法兰西复兴会被切断财路,投资人想得到“明确的结果”,然后才能重新把手伸向钱包。

他挂上了电话,他刚刚发出了最后一封气压快信。他站起身,而这当儿,蕾昂丝刚刚来得及在门前直起腰来,假装在走廊中走过。

“快给我拿一份冷餐上来,”他说,仿佛是在告诉厨子,“马上,我吃完还得立即出门。”

就在这一刻,罗贝尔·费朗闭上了眼睛,重又听到了“出了Q,再出K,赢十点,我赢了”。真令人厌烦。

“让他们赢去吧!你可就腹背受敌了!”

这是蕾昂丝的一道命令,她收到了玛德莱娜发来的命令。

没错,现在可不是冲人发火的时候,因为气氛已经很紧张了。显而易见,一开始,罗贝尔几乎没遇上什么人,因为每天他开始上班的时候,大部分人员都上完了白班下班了,但是,几个星期过去后,所有人全都在加班,加得还越来越多,下班也越来越晚,他必须来来回回地拖动着拖把擦地,很难再像以前那样摆摆样子,磨磨洋工了。

“当心!”保安嚷嚷起来,很幸运,他在两副牌之间跑了一趟厕所。

他匆匆跑回,一辆汽车开进了院子。他们赶紧收起纸牌,并匆匆扣上制服的扣子,整理了一下仪容仪表,罗贝尔则刺溜一下跑回他的储藏间。当老板从门口进来时,他早已把一大桶水泼在了地上,这迫使茹贝尔迈开大步,跨过水洼,来到楼梯旁。

“很抱歉,老板……”

茹贝尔没有作答。他变得越来越不可爱了,迈着狂怒的或曰匆忙的步子进来出去,用一种粗暴的口吻发出命令,实在让人不悦。罗贝尔对他却并不怀恨在心,他甚至还理解他,所有那些厌烦正在接踵而来,一天接着一天……

晚上十一点左右,所有人全都到齐,围坐在会议室的大桌子周围。

法兰西复兴会的审查造成的结果是,一开始在场的二十三个人当中,剩下的只有十三人。各家合作企业全都有人员被召回,有的是一名工程师,有的是两个技术员。是的,当然,茹贝尔说,很显然,把他们都带回去吧,这里,一切都很好,我们甚至还稍稍提前了。瞧你说的……

依据报刊上众多恶意诋毁的文章的说法,人们怀疑工作室的资金已经断档,有一个供货商甚至还突然提出苛求,要求在发货之前就把货款转账到位。政府刚刚中断了资助。信任危机占了上风。茹贝尔当过足够长时间的银行家,他知道他已经不能再提供足够的担保来向任何金融机构申请贷款了。他已经退到了悬崖边上,只剩下了孤家寡人。

“政府的决定,”他对团队中留下来的人说,“把我们放在了一个比预想的还更困难的情势中。”

他不是一个非凡的心理学家,但是他具有老板应有的种种反应能力,他知道,遭虐待的雇员是不可能好好工作的。

“今天发生的事,是在任何一种具有巨大抱负的历险中都会产生的。我把你们调过来,是要向你们显示我彻底的信任。正是在困难时刻中,强大的心灵才能得到检验。”

他对自己的这句话感到相当满意。他动了动肩膀,从椅子上站起来。

“但是,我们得需要结果。一次令人信服的尝试,某种惊心动魄的东西。然后,我们将拥有好长一段时间的和平。”

人们本来以为情况会更糟,兴许,工作室将彻底关门。但是,不仅没有那样,茹贝尔还重申了期限。一丝细细的微笑挂在嘴唇上,他补充了一句:

“一个按比例缩小的涡轮喷气发动机所带来的一次试验,将开启实际大小样机的正式制造。九月初将迎来一次展现,你们觉得这样安排合理吗?”

十个星期。

“有可能。”一个人回应道。

一轮对话开始。每个人都对自己部门的工作做了小结。新的涡轮叶片将在一个月之后到达,桨叶的垒叠将在六个星期后操作,涡轮机还必须经过调整,这样,就再加上三个星期好了,碳氢燃料混合和气动力方面的问题将在更晚些时候解决……

是的,十个星期,没有什么不可能的。

必须加紧工作,人们很快就要做新型合金材料的测试了,离最终解决只差一步之遥了。在这个期限内组织一次小比例喷气发动机的公开试验也不是不可想象的。

就这样,茹贝尔心想。拧紧螺丝,加强控制,但不要让人们绝望。

安德烈·戴尔库始终“很难抓住”,迪普雷先生说得不错,他带着印第安人的那种谨慎,定期偷偷走进他的公寓,读读信件,翻翻书本,仔细检查床单、水牛皮鞭子的状态,离开时偶尔还会带上几张安德烈特别喜爱的某种纸,或是一件团在垃圾堆里的旧睡袍(有一件新睡袍,挂在大门边的衣帽架上,伏尔泰风格的,绿颜色,马特拉斯料子,显得自命不凡),或是一杆钢笔,那上面的灰尘表明它已经不再用了,或是一瓶已经被新墨水替换下来的墨水,或是在字纸篓里找到的揉成一团的一封信,总之,是各种各样不太起眼的小物品,迪普雷先生用一块手帕包起来,塞进衣兜,然后再把它们一一放进他床底下的一个小小保险箱中。

“那只是个时间的问题。”玛德莱娜说。

兴许可以说,她是想安慰他。仿佛那是他自己的事,而不是她让他做的事。

两个人都那么认真地读着安德烈的专栏文章,希望能从中找到一种信息,一种对他们有用的元素。好徒劳的任务啊,好几个星期以来,安德烈只为奉承而写。但是,这对玛德莱娜来说是个翻报纸的好机会,她现在对时事政治的兴趣比以往大多了。

“‘苏联大使多夫加列夫斯基先生与法国政府商谈一般性政治形势问题。跟苏联关系的逐渐亲近似乎越来越不可能。’走着瞧吧,人们将会看到一切的!”

“您兴许更喜欢跟德国的亲近!”迪普雷先生回答道。

“当然不!但是,由此,要跟1917年时的叛徒结成联盟,得了吧,谢谢了!”

“敌人,是法西斯主义,玛德莱娜,而不是共产主义。”

“而我,迪普雷先生,我可不愿意看到他们来到我们的家门口!他们,就是一些野蛮人!”

玛德莱娜叉起了胳膊:

“您难道愿意让无产者在我们这里发动革命吗?”

“他们又会夺走您什么?”

“您说什么?”

“我是说:假如无产者来到您家后,他们有什么要偷的吗?您的钱吗?您已经再也没钱了。您还担心您的锅吗?担心您的小地毯吗?”

“可是……可是……迪普雷先生,我可不愿意有人布尔什维克化我的国家,我怕有人会抢走我们的孩子!”

“那,您说的可就是法西斯主义和纳粹主义了,那是另一回事。”

玛德莱娜有些愤慨。

“可是那些人想播撒混乱。对于他们而言,不再有道德,不再有上帝!”

“因为您认为,上帝,他帮助了您吗?”

迪普雷先生继续他的阅读。玛德莱娜则不作回答。

这类的谈话并不罕见,而迪普雷的想法,对玛德莱娜来说很新颖,常常让她陷入深刻的思索中。能看得出来,她试图对所有这一切做一种反思。

“迪普雷先生,我想求您一件小事……”

时间已经很晚了,他陪她上了出租车。车子在拉封登街停下,不过是在另一端,像每一次那样,因为怕邻居会看到。

“很乐意。”

“只是来跟保尔聊上几分钟。”

有一段空白。

“聊什么呢?”

玛德莱娜差点儿笑出来。迪普雷先生急匆匆的语调透出了他的忐忑不安。玛德莱娜并不抵抗心中的欲望,她要让这一奥秘自动化为乌有:

“这是个……个人问题,我想。但是,假如它会让您厌烦……”

“一点儿都不会的,玛德莱娜。一点儿都不……”

但他的嗓音有些乖乖的,像是很不对头。就像他当初面对着罗贝尔·费朗时那样,能看出来,他很想朝他的屁股来上一脚。

“晚上好,迪普雷先生。”

她微笑着推开了门。

“晚上好,玛德莱娜。”

迪普雷先生穿上了他的正装。他是第一次来,进到她家的公寓中。

弗拉迪马上来到,娇媚作态,仿佛她就是这家的姑娘。

“Mi?o mi pana poznac !”[15]

“是的,我也是。”迪普雷先生回答道。

他们转向客厅的入口,保尔也刚刚朝门口过来。

“保尔,”玛德莱娜说,“这位是迪普雷先生。”

小男孩也伸出手来,但离得很远,因为轮椅过不来。迪普雷先生赶紧来到他跟前。

“你好,保尔。”

所有人都停在那里,有些尴尬,玛德莱娜竭力控制住自己:

“迪普雷先生,您愿意来一杯咖啡吗?”

他不愿意。自从玛德莱娜用这一请求让他落入圈套之中,他一直在挣扎,很焦虑。通常睡觉稳的他,现在夜里会猛然惊醒,脑子里一直转悠着那些本不该来折腾他的新问题。但是,既然已经来了,他就只想早早地把它完结了。他是不会逃脱的。他有他的计划,经过了深思熟虑。他丝毫不会指责玛德莱娜,一个单身母亲是能去求谁就去求谁的,但是,在他看来,她做得并不正确,也不正大光明,于是,他对她又有些怨意。

迪普雷先生指了指保尔。

“我来是要跟这位年轻人好好聊一聊的,我猜。”

弗拉迪关上了门,玛德莱娜宣布:“正好,我也要出去买点儿东西。”迪普雷先生没有起身,那样的话,也太不够勇敢了。

他瞧着保尔,觉得这孩子跟他自己想象中的模样有点儿不像。他就快满十四岁了,他比他母亲声称的还要更胖,他应该刮一刮上嘴唇上的茸毛了,好让一把已呈雏形的小胡子加速生长,几天前,他也早已轻轻地刮过一次。真正的问题,是他的双腿,太细了。一张漂亮的脸,他父亲也是个美男子。一个彻头彻尾的恶人,但外表很迷人,怀中总是搂着一个女人,却从来不是他妻子。小小的房间放满了书、文件夹、一摞摞唱片,轮椅经常经过的地方,地毯已经磨破。

“请……请……坐……”

莫莉塞特,伏瓦德沃街的一个女孩,她说她十八岁了,但她超不过十六岁。漂亮,真的。一丝笑容……让迪普雷先生下定决心的,是她有一张很优雅的脸。是的,这并不意味着任何什么,她很可能是一个长了一副天使面孔的真正的讨厌鬼,但是,总得为一点什么事而自豪吧。她倒不是严格意义上的马路天使。她只是偶尔操此营生。而且聪明伶俐。马上就上床,一边脱长袜,一边就跟人随和地聊天,不像别的人,尽管他了解的也并不很多。她还很狡猾,因为,当她看到他只是坐下来却不脱衣服时,她就预感到这个顾客想要的是别的东西。

“你来到底是为的什么?”

站在床脚前,决意已定,不愿任人宰割,想一想就会让人觉得十分忧伤,如此的情境,她会遇上好几十次,并不是每次都会那么容易了结的。

迪普雷先生只好赶紧掏出钱来,付了接客费,就好像他要消费似的,并解释说,他不是为他自己来的。她争论得很细,一步接一步,一个铜钱接一个铜钱,但是,最终,一切都很顺利。

“看来,保尔,”他说,“你需要帮助,假如我理解得不错的话。”

男孩脸红了,迪普雷说完话就后悔了,有些手足无措,他可不想太伤人。

“妈……妈……都……都跟你……说……了吗?”

“说了一个大概吧。但我想我已经基本了解了。”

很好。保尔似乎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您……您……能允……允许吗?”

他指了指他的小黑板。

“可以,当然可以啦。”

保尔写道:“我有三个问题:找到对头的人,地点的问题,还有钱的问题。”

“我明白。”迪普雷微笑道。

这孩子倒是很有理智啊。跟莫莉塞特,他将会如鱼得水,自由自在的。

“至于钱,妈妈说,只要不是太出格,她自然会想办法解决的。”

“她说得有理,这是一个能解决的问题。”

保尔点了点头,是的,这个问题没少让他苦恼,但他母亲说了,他们能找到钱的。无论用什么方法,总能找到钱的。“假如都讲道理的话!”她这样补充了一句。

好消息。

保尔继续写道:“说到地点,我还在迟疑中,不知道哪里最合适。”他一脸茫然,字迹也变得更潦草了。“总之,我不太知道那会是一个什么样的过程。”

他瞧着迪普雷先生,继续写:

“我是说……具体会是如何。”

他为自己的无知而脸红。

“地方并不非得很大,保尔。需要的是,在里头要很舒适,你必须感觉很安全。我相信我已经找到了所需要的。”

保尔的愁容舒展开来。

“真……真……的吗?”

“我相信。”

他们对视一笑。一切顺利。他很可爱,这孩子,为他提供愉悦真是一种愉悦。

“现在,就来说一说对头的人吧,我想在报纸上发一条告示。那种……”

保尔转身过去,拿来他的本子。

“哦,这个并没有必要,保尔,我无疑已经有了你所要的。”

“啊……啊……是吗?”

他惊诧万分,这个小保尔。他放声大笑起来,这是纯真的快乐,他激动地在小黑板上写道:

“假如您已经有了建实验室的地方,妈妈也有了钱能够投到里头,而且您还认识一个合格的药剂师……那么,这事儿很快就能成了,是不是?”

迪普雷先生一愣,也跟着笑了起来。稍稍有点儿苦笑。

“是的……很正常……但是,话又说回来,你最好还是重新给我解释一遍这一切……我是说……用你自己的话。”

保尔同意了。他十分渴望细细地叙述他的计划:

“是这样的,我的理想,就是建立一个制药实验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