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蒙蒙亮,古斯塔夫就来到了工作室。与其说是为了做些什么事,还不如说是为了让自己平静一下紧张的神经。他跟搞清洁的那个男工聊了一会儿天,让对方再一次对他讲述了驾驶蓝色特别快车走那一趟巴黎-芒特的经历,遗憾的是,那家伙只掌握了两百个单词的词汇量,说来说去只是“太棒了”“简直太快了”“好厉害”,还有“那么稳当”……好一个笨蛋,他若是坐东方特快列车旅行的话,说的恐怕也会是同样的那几句话吧。
而事实上,那辆该死的车子,罗贝尔仅仅只见到过它一次。而且,离得还相当远,甚至,它只是从大街上经过而已。当茹贝尔提到这话题时,他就不得不绞尽脑汁找几句话来说上一说……
在航空工作室的活儿让他很开心。他上夜班打扫卫生,这就能允许他在早上时跟蕾昂丝睡觉**,下午时去看赛马。一个姑娘负责楼上办公室的清洁工作。他负责的是楼下,车间与仓库。茹贝尔强调过:“我们在这里干的是一种高度精确的工作,我要的是跟一枚崭新钱币一样干净的一个空间。”罗贝尔只是拿着扫帚,在地面上浅浅地那么划拉一遍,灰尘就消失在了机器底下。经过粗麻布拖把两次快速的来回,他把整瓶整瓶的去污剂倒空在地上,让那气味到处飘**,人们进来时,真的会觉得清洁工作无懈可击。这样一来,罗贝尔的绝大部分时间就可以用来跟夜班保安打打扑克,同时等着一大早人们来上班,而那时,就该是他回家的钟点了。
为了欺骗一下自己的期待,也为了平息一下他的神经质,茹贝尔上楼来到走廊中,俯瞰着整个工作室。
整个工业世界远远要比金融世界更为暴烈。早在他管理佩里顾银行的时候,老板们就在想方设法地剥削和压榨雇工,他们随意解雇人,他们拒绝给雇员加工资,他们加快工作频率,但这一切都在暗中进行,走廊中并没有吼叫声,也没有乒乓作响的关门声。当他们开除一个女打字员时,能在卫生间里听到她的哭泣声,但水面上的涟漪很快就会平复,人们的注意会转到另一件事情上去,毫不费劲,毫不麻烦。工业世界可就完全不一样了,一切全都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最近几星期里连续发生的几个偶然事件早就不是什么秘密了,所有班组的人谈论的只是这些,情绪大受影响,士气走向低落,陀螺早已开始朝着错误的方向转动了。
更早时在勒费弗尔-斯特鲁达尔厂房突发的火灾,一开始就给了茹贝尔一记沉重的打击。
蓄意纵火,警方下了如此的结论。调查结果也没有走得更远。
这个占据了茹贝尔机械公司一多半生产量的供货商,马上就让他的工人们走向技术性失业,并取消了所有订单。不可抗力的因素,茹贝尔对此毫无办法,他的金库开始进水了。
涡轮喷气发动机还在虚无缥缈之中,而预算已经早早起飞了。其实在技术事故接二连三地发生时,就应该做一笔二十万法郎的追加预算了,同时也应该调整一下日程计划,增加一个星期或两个星期的延缓,总之,一切都在追加,不光是日程,还包括预算。
罗贝尔有多么讨厌干活,就有多么喜爱破坏。开工以来发生的多次莫名其妙的故障,其实都是他的捣乱造成的。他数了一下,一共有五次,每一次,都让预定的计划推迟了好几天。最近的那一次,他竟然把三个除尘顶针阀扔进了一个油罐中。灰尘落到了罐底,就像一条熟睡的鱼儿。当人们重新灌满油时,灰尘就漂了上来。周末的好几次试验都受到了严重干扰。结果,又浪费了整整四天时间。
“是有人在搞破坏吗?”茹贝尔曾经问过。
“破坏”这个词一直缠绕在他的心头,令他不安。目前国际局势紧张,令人疑心重重,在这样一个时期,“破坏”一词就把所有人吓得够呛。茹贝尔对那些事件重又审查了一番……在他们的工作室里,人员实在太多了,怎么可能监视所有人呢?更何况,空气流体学的专家们立即就做出过反应:
“破坏吗?哦,不,茹贝尔先生!您又能怎么样,过滤,再过滤,那都没有用,总会有一些杂质混过去的。”
他想到,这一次,杂质未免也太多了些,但他什么都没有说,因为,负责过滤一关的正是他自己,他根本就不想让任何人进入到细节中。
就仿佛这些困难还远远不够多似的,他们还必须面对一个显而易见的假设,即他们选错了一种径向压缩机。
种种研究显示,唯有轴向压缩机才可能具有足够良好的性能,以适应涡轮叶片外形轮廓的改变。他们倒是并没有重新退回到原点,但是,日程进度一下子就推迟了几乎整整一个季度……
这一消息耗尽了法兰西复兴会的耐心,它最终决定,要做……一次技术鉴定。没别的,就是它了。一个五人专门小组要求审查计划、账目、登记簿、货单、人员花名册,茹贝尔简直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这就像是一次税务检查!他是这一企业的创始人,是这一运动的灵魂,而人们却像审查一个可疑的偷税人那样审查他!
罗伯热瓦很严肃地扮演了他的检察官角色。
“这十二万法郎,请告诉我,古斯塔夫,到底是怎么回事?”
“那是我的企业打给工作室账户的一笔转账,因为它需要一笔追加预算……”
“这桩生意是个无底洞,你还试图掩盖它!”
这里头的尴尬,所有人都能明显感觉到。
即便是假装在隔壁房间里做清洁活儿的罗贝尔也明白,这一回,他的老板真的是摊上麻烦事儿了。他整个晚上全都用来切割如同指甲片大小的轮胎片。一种烧煳了的橡胶味突然让所有人都感觉有点儿头晕。
笼罩着整个工作室的涡轮机嗡嗡的转动声突然缓慢下来,仿佛机器有些喘不过气来,茹贝尔已经站立起来,走向走廊那边。
一团浓烟升起,形成了一片黑云,传来一记非常响亮的爆裂声。
保安带着两个沙桶匆匆跑去,技术员和工程师们离开了办公室,跑在了过道中。从上往下看,涡轮机的模样惨不忍睹,简直可以说是一架被扔进了垃圾堆里的破机器。茹贝尔大步大步地冲下楼去。
涡轮机一直在燃烧,燃烧……
“管道接头的夹布胶皮管没能扛住,”那个意大利人说,“破裂了……”
他戴上一双降落伞布做的手套,拧开了机器罩。众人在他周围围成一圈,满脸焦虑的神色。人们所能说的一切,就是橡胶熔化了,接头处皮管的解体则是事故的原因或后果,好好弄清楚吧,简直就无法确定。没有任何人提高嗓门儿,所有人都很清楚,由于这次事故的影响,原定的工作进度又被拉下了一大段。白白丢失了十五天。
跟在茹贝尔身后的五人专门调查小组,对涡轮机散发出的那股夹杂了烧焦的橡胶、汽油和热油味的呛人气味,全都不由自主地做出了反应,他们用手掌扇着空气,就像是在驱赶苍蝇,那烟雾也让人太不舒服了。
“严重吗?”有人问道。
“一场事故。”茹贝尔含糊其词地回答道。
但他的脸色很苍白。专门小组的成员全都是工程师,根本就不需要向他们解释究竟发生了什么。
茹贝尔不愿意转过身去,他感觉背后有罗伯热瓦的微笑,尖细如一把匕首。
安德烈发挥了很大能量,约见那些准备为新报纸而出力的名人,到今年秋天,就将由他来主编这份信奉法西斯主义的新报啦,文章、专栏、事件报道、书评。他们的人数很多,这更让安德烈信心满满:法西斯主义弥漫在了空气中,他所接触的众多知识分子、作家全都那么热情洋溢,坚信它将筑造起一条最好的城墙,来抵挡越来越强大、越来越走向征服的纳粹主义。
安德烈忙于他的事务,信心百倍,引人注目。
档案依然还在保密状态中,但是钱已经来到了桌面上。他应该招募三个记者,他会选择那些初出茅庐者,那样更便于他的掌控。他不想付他们太多钱。等待期间,他充分利用了《晚报》,来传播一些他将来会提得更高、提得更强的思想。
罪孽
堕胎,这一可怕的灾祸,是一种双重错误:政治上和道德上的错误。
首先,政治上的错误。在一个正走向老化的法兰西,人们可不可以容忍一些女人谋害这个国家最为迫切需要的孩子们的生命?我们的邻邦德意志人并没有弄错:他们希望靠着一代健壮的青年,从而拥有一个强大的民族。在他们的前进道路上,他们会不会碰上一个只有稀疏青年力量的脆弱的法兰西?
这尤其是一个道德错误,因为这一行为是对人类基本权利,对人的生存权利不可饶恕的侵犯!
对那些残忍地预谋杀人的罪犯,人们会给予什么样的惩罚?是死刑。那么,在这里,人们为什么就不能也那样来做呢?事情变得十分迫切,我们必须以最高力量的名义,让这一类杀人犯,最卑劣的一类,接受最严厉的惩罚,没有任何人可以反对这一力量,这就是爱的力量。
堕胎的罪犯们不仅仅对人类的共同权利犯了罪,他们还是冒犯人类之爱的罪人,而爱则是超然于任何价值之上的,高于机缘,高于命运,高于苦难……
爱是上帝所创之生命万物中最神圣的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