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德莱娜对安德烈性行为偏爱上的评估在迪普雷的脑子中久久地转悠着。是不是由于这个原因,她一直带着暴怒跟踪着安德烈?而他自己,是不是曾经“好眼”看过戴尔库?
他又干上了他的监视,好烦人的任务,就像安德烈的生活本身一样。
他又跟踪他,去了报社,去了他去吃晚餐的那栋楼,就在斯克里布街,去了卢森堡公园那一带,去了圣梅里小广场,去了他有时会去工作的圣马塞尔图书馆。整整一个上午,就这样守候在这栋房屋前面,可真的是要命的活儿。
圣梅里广场,大约下午四点,戴尔库坐到了一条长椅上,永远是那同一条,等他走开后,迪普雷先生也特地过去试着坐了一下,从那里,可以看到圣梅里男校初级课程班的放学情况,学校大门半个小时之后开。在卢森堡公园,小男孩们趴在池塘边上,玩着他们的小船。斯克里布街,他最喜爱的位子,正好就在舞蹈学校的对面,戴尔库比谁都更清楚那里的作息时间,在小姑娘们放学的时候,他是绝不会守候在那里的。
一个星期之后,戴尔库转去了圣马塞尔图书馆。迪普雷则坐在了离他不远的座位上,捧着一部关于中国文化的著作,那是随手抄来做道具的。戴尔库就在那里,叉着腿,一手放在桌子底下,盯着年轻的图书馆员看,过完了他的一个白天。
“这并没有把我们带得太远嘛……”迪普雷先生说。
“确实,”玛德莱娜回答道,“我开始在想,我们是不是应该换个方法了。”
突然,他冷不丁地冒出了这么一句:
“您对他的怨恨是不是就在于……这些性倾向?”
她假装没听见,但立即明白,这一番沉默会被错误地理解。怎么,迪普雷先生莫不是认为,她是一个大伤自尊的女人,只因为她曾经爱上了一个更喜爱男人的情人?这理由太牵强,玛德莱娜是有一些偏见,但远不是这方面的。
迪普雷先生,在这样的情境中,死盯着自己手中的小匙。
玛德莱娜说:
“是因为保尔,您不知道……”
她开始哭起来。他站起来,靠近她。
“谢谢,迪普雷先生,”她说着,止住了他,“不必了。”
她继续哭下去,然后,她做了解释,这番叙述重又揭开了一个始终没被动过的伤口。她真的是太不幸了,承担了所有的苦难,漠然,冷淡。
“不,”迪普雷先生说,“这家伙真是下流坯,浑蛋一个。”
他说得对,真没什么别的可说了。
玛德莱娜吸了一口气。这句粗话很简单地表达了一个简单的事实。在回程的出租车上,两个人不约而同地都想到了小保尔。各有各的想法,很显然,他们的愤慨却是相同的。
读者回想了起来,运气不佳的问题始终纠缠着夏尔·佩里顾。有那么好几次,他几乎以为自己已经挫败了宿命,而在他看来,正是这种宿命,一直把他压得喘不过气来。而他,从来就没有像今天晚上那样离这一步如此近过。
好日子就是今天,就是现在,就在一个小时之前,已经结束了,已经太晚了,他要是有一把手枪,就会朝自己的脑瓜来上一枪。他听着自己的喘息声,觉得它短促而嘶哑,他感觉他有些气短,他正在走向死亡。
“但是,该来的总会来的!”贝托米厄说,“来吧,夏尔!不要担心,这些东西还需要时间。”
他邀请了贝托米厄共进晚餐,这是一个消息灵通的议员,不过,很不幸的是,他同时也带来了一个实在是太大的胃口,吃起来时,食量简直大如牛。
“政府要增加百分之十的所得税,”贝托米厄一边透露道,一边开始吃起了黑森林蛋糕,“它应该会对纳税人做出一种姿态。”
这个,夏尔知道得跟他一样清楚,谢谢了!
短短四年里,国债已经突破了一百四十个亿。必须接济一下国库了,降低公务员的工资,缩减公共财政开支,他们还想象过对小汽车、电石、出租车征收间接税,毕竟还是应该敲打一下收入所得,而作为交换,每个人不是都认为自己比别人缴税缴得更多吗,国家承诺要加强财政控制,希望能达到七亿五千万法郎的征收量。
正是在这些方面,夏尔的机会显现了出来。
政府正在准备出台一项法令,以求严厉打击偷税逃税。议会也准备成立一个专门委员会,来研究、改进或完善这一规划。民主联盟仅仅继承了海军部,政府部门间的平衡政策建议在这一方向上来了一个大动作。而夏尔·佩里顾的名字就这样被人提到了!
要想弄明白他何以那般激动,就得先知道,议会的各种委员会那时候是如何地强有力,足以把它们的某些意愿强加给政府,部长们也不得不当着它们的面阐述自己的政策,偶尔还会在那里遭遇尴尬的片刻。
对于夏尔,这就是重大事件了。
应该会有一次选举,而从原则上来说,反对派不会参选。因为有传言说,他可能会是委员会主席的唯一候选人,而且,在最后的四十八小时中,这一传言越传越凶,他的不少同事都已经提前向他祝贺了,见此情景,夏尔焦躁地扭头就走,这些家伙实在是要给我带来霉运啊。
其实,他心中只有挫伤,着导致他做出了什么话都不说的决定。挫伤来自那个阿尔丰斯·克雷芒-盖兰,自从那次见面后,他就一直没有再踏入他们家一步,这让奥尔藤丝大为惊讶,也让两个双胞胎女儿大为失望。克雷芒-盖兰家曾有过两位国民议会的议员。他母亲总想让他将来穿上军服,坚持让他上高等综合技术学校。而他自己,则一心想进巴黎政治学院。她想要一个将军,他却想当一个部长。甚至,兴许还要更高位。“啊,总统”,他母亲曾说过的,但那是另一回事啦。她终于让步了,同意,那就考政治学院吧,并立即着手了一轮忙乱的、顽固的,有时甚至还是盛气凌人的拜访,在亲朋好友、熟人同乡中寻求一块能让她的独生子进入权力幕后的敲门砖。阿尔丰斯实在瞧不上他母亲的做派,觉得她活脱脱就是一个特鲁贝斯科伊公主,但是,当他自己受到奥尔藤丝的邀请时,他也开始承认,这种孜孜不倦的寻觅,尽管确实很艰难,也并不是完全无用的。一想到自己说不定还有光明的前程,有可能在一个像夏尔·佩里顾那样有丰富经验的议员的引领下,在法国政界混出名堂来,这年轻人就心潮澎湃。经过了直接面对双胞胎姑娘的那个晚上之后,他曾有好几次径直跑去夏尔在议会的办公室见他。因此,当夏尔出任一个委员会主席的可能性日渐鲜明时,我们的这位议员就再也忍耐不住了,他给阿尔丰斯发去一份电报:“政治问题—标点—过来见我—标点—夏尔·佩里顾。”
阿尔丰斯便马不停蹄地跑来了。
“我说,您的学业,都进展到哪儿了?”
阿尔丰斯说自己“正在好好准备”。夏尔,这位唯一的文凭就是有一个银行家兄长的自学成才者,真不知道这句话葫芦里卖的到底是什么药。
“人们建议我担任一个委员会的主席。”
年轻人显得很惊讶。
“这还只是个你我之间的秘密,天知地知!”
阿尔丰斯有些神魂颠倒,赶紧举起手来,准备发誓,以他母亲名义、以宪法、以《圣经》……
“假如一切进行得顺利的话,我会需要一个得力的助手,您明白了吧。”
阿尔丰斯脸色变得煞白。既然话已出口,夏尔便一发而不可收:
“我妻子告诉我说,您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有来看我女儿了……”
阿尔丰斯摇摇晃晃地走出了办公室。
当夏尔再次想起这些时,他有些后悔。不是因为养虎为患地豢养了这个年轻人,而是因为熊还没杀掉就先嚷嚷着要卖熊皮。
现在已经晚上十点半了,贝托米厄小口喝着他的阿马尼亚克烧酒,从部里还没有任何消息传来,而当初,在部里,夏尔曾经两次通知说,整个晚上,人们都可以在萨拉辛餐馆找到他。
侍者们在大门入口处恭恭敬敬地排成一行,以强调它同样也是出口处。该走人了。贝托米厄酒足饭饱,大声地打嗝儿,并最后又说了一遍对炖小牛肉的看法,他觉得这道菜做得实在太咸了,这之后,他从菜馆提供的小盒子里拿了几根牙签,塞进衣服的内兜,然后,一等夏尔结完账,就匆匆来到他面前。
“该来了,我的老兄,该来了。”贝托米厄说。
“可是,都这时候了……”
夏尔已经落到地底下的三十六层了,惨不忍睹啊。
第一个失望,并不是只有他作为唯一的候选人。人们列出的候选人有布利亚尔、塞内夏尔、莫尔德勒、菲利佩蒂……他希望能轻而易举地获胜的这次选举,差点儿演变为一场与真正有实力的对手较劲的障碍赛跑。
贝托米厄肚子吃得饱饱之后,急于回去睡觉,他拍了拍他的衣兜,好的,还不是一切……
“好吧,再见,夏尔。”
他叫了一辆出租车,上了车。因为他还剩了一点点礼貌,觉得在离开之际最好还是打个招呼,于是,他就摇下了车窗玻璃,大声说道:
“别让其他的候选人把您打垮,见鬼!那都是一些驴子,他们都够不着您的脚后跟。您会把他们统统埋葬的!”
没错,跟他的那些竞争者相比,夏尔有一个极大的优势:从他的政治生涯开始,税务问题就一直占据着他的政治关注的中心。实际上,他只是通过跟捐税本身打官司,才在跟偷税漏税者打官司,对所谓“税务调查”的揭发,向来就是他的营业权益。假如他当选了,那么,领导一个专门负责围捕违章者的委员会,就将会是一种微妙的扭曲,但他已经不是第一次需要面对政策转变了。他很喜欢提醒世人注意,想当年,拿破仑也正是靠了战略的转变才保证了一系列战争的成功。
他转身折返,敲了敲萨拉辛餐馆的玻璃门,一个侍者过来开门,夏尔想确认一下,是不是有人给他留下过什么信息。没有,什么都没有,人们都匆匆回家去睡觉了。
夏尔很沮丧。阿尔丰斯早就问过了他的秘书处,“恭恭敬敬地”询问是不是有新消息。需要对这个年轻人食言,赖账,于他都是无所谓的小事,但是,假如女儿们的未来会因此而进一步被耽误,他是会伤心得要死的。
“啊,你回来啦!”
他还真的弄不明白那是为什么,奥尔藤丝在烤箱里一直为他留着一碗热乎乎的浓汤呢,她的祖上一定是老农民。
“来一碗热汤,你觉得如……”
“快别拿你的热汤来恶心我啦!”
夏尔摘下帽子挂在衣帽钩上,推开他那“总是在他爪子中”的妻子,进了他的卧室,嘭的一下关上了门。他一夜都没有闭眼,他们一定是选了布利亚尔,甚至都没有给他在委员会中留一把交椅坐坐,意外的选举突然来临,他被打倒,被淘汰,被清洗,他最终被扔到了大街上……
他大汗淋漓地醒来,大约是清晨四点钟,接下来的时间里,他一动不动地躺在**,眼睛直盯着天花板上的细缝。他七点左右离开了卧室,女儿们要到十一点左右才起床,因此禁止在屋子里出声。
奥尔藤丝待在客厅中,见她丈夫过来,马上站了起来,送上她最为自豪的微笑。
“睡得好吗,我的宝贝?”
夏尔甚至都没有理她。
“啊,对了,昨天晚上……”
奥尔藤丝递给他一封气压传送信。头一天来的,晚上八点时。
“你当时疲惫不堪的,我真的不想拿工作来烦你。”
就这样,夏尔·佩里顾才知道,他在头一天就被选为国民议会的反偷税漏税委员会主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