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尔很理解他母亲。他们精打细算地过日子,他们节衣缩食,粗茶淡饭,对于他们来说,前往柏林的一次旅行实在是不可想象的。但是,正因为索朗日的登台演出越来越少了,他才格外盼望能再一次去听她的演唱。

“你的朋友很皮(疲)劳,我的小宝贝,她巨(拒)绝了一些日程,她取消了另一些日程,你的这个索朗日已经是一个老驼(陀)螺了,你知道……”

当保尔这样抱怨她时,她恐怕很喜欢被人如此抱怨:“您有理由好好地休息。假如您感到累了,那是因为您一心想让所有人都开心,哪里有人邀请您,您就去哪里演唱。不过,有时候,学会拒绝也不是一件糟糕的事。”

这句话,他是很机械地写下的,因为它在他的脑子里转悠了很久很久。某种情绪在他心中翻腾,他却不知道那是什么。

当他在报纸上读到,一个名叫凡·德尔·卢贝的荷兰共产党工会积极分子,在二月二十七到二十八日的夜间,也就是在德国选举的头一夜,放火烧了柏林的国会大厦[12],他开始明白这一情绪究竟是什么了。保尔看到了这一庞大建筑熊熊燃烧的形象,读到了警察头子赫尔曼·戈林针对共产党人策划的一个宏大恐怖计划的报复声明。

保尔并不太明白德国那边到底发生了什么,但不难看出,那里的氛围有些严峻。离选举只有几天,社会民主党的报刊被禁止出版半个月,有两百个人被逮捕,宪法中关于个人自由的几个条款被悬置在一边,三万个佩戴纳粹十字符号的辅警被派出来维持秩序。早上发给他们一个袖章和一把上了子弹的手枪,晚上发给他们三马克的钱。三万人聚集在体育宫,聆听总理希特勒讲他的种族主义政策,这显然大大地震**了欧洲的这一边。

很奇怪的是,有两个小事件打击了保尔。由一个荷兰俱乐部组织的一出戏剧演出和一场盛装舞会在柏林遭到禁止。他实在很难把这些信息跟索朗日的满腔热情联系在一起思考,她从正在休养的瑞士城市卢采恩给他写信说:“我在洗温泉,我正(整)天都在那里。但我在继续工作,你可知道吗?准备柏林的这次重大演唱会,时间还不算太晚。顺便问一下,你亲爱的妈妈这次真的就不让你来了吗?我希望,该不是因为钱的问题吧!你该不会对你的老朋友包(保)守这类秘密的,是不是?为了柏林的演唱会,我正在考绿(虑),节目单怎样包含最有德国特色的、最出人意料的东西,并不是所有人每天都能听到的东西。但是,必须要尽快。并且订制一套布景!”

她还在信里附上了几张法国和外国报纸的剪报,那上面大肆地宣扬她今年秋天的德国之行:“加里纳托将为希特勒演唱”“索朗日·加里纳托将在柏林赞美德国音乐”……

保尔的怀疑一直有增无减,三月中旬,他从报刊上读到了德意志第三帝国的一项法令,它要求解散相当数量的不愿意讨好新制度的音乐协会。在一个以喜爱音乐而闻名于世的国家中,有人却在打击为音乐而努力做贡献的种种运动,他实在有些弄不明白。

而恰恰正是在那里,索朗日竟然要兴高采烈地前去登台演出。

保尔质疑起了自己。有些事情超乎他的想象。通常,在这样的情境中,他会转身向他的母亲讨主意,但是,首先,两个女人之间微妙的敌对关系最好还是留在她们之间,除了这一点,他还觉得自己应该谨慎行事,毕竟小心为妙嘛,谁知道呢,太深奥了……他有些害怕,担心索朗日的演出计划不是一个好主意。

安德烈拖着双腿,前往蒙泰-布克萨尔的家。这一类的邀请实在不太好拒绝,真是一番苦役,还是一番考验。安德烈进入了一套巨大的公寓中,配有一个满是藏书的书房,除了图书,里头还摆满了各种各样的艺术品,令人印象深刻,版画啦,小摆件啦,简直就是一个珍玩铺子。所有这一切向他显示出,那全都是他渴望拥有的,希望成为的,但同时,它们离他似乎又是那么那么遥远。

他把半边屁股坐到长沙发上,准备一有机会就溜之大吉。

“啊,意大利……”

蒙泰-布克萨尔投入到一番海阔天空的滔滔演说中,圣维塔教堂、贝尔尼尼、塔尔奎尼亚的圣母……一个一个地从这位弯腰驼背的小矮个老人的嘴里迸出来,这百科全书般杂乱无章的一大堆,倒像是一套收集起来的老照片。安德烈如坐针毡。他还待在那里做什么呢,我的天!

眼下已经是四月初了,天气变得很温和。春天到了,对此,老院士却一点儿都没有注意到,随着他越来越老,他也变成了一个小小的事件。时不时地,他会转到半开的窗户前,眯缝起眼睛,像是一只猫,呼吸着涌进室内来的新鲜空气,然后重又一头埋入故纸堆,叹息一声,仿佛带着遗憾。

“我们很想您。”

安德烈正全神贯注地想着什么,听了这话,猛一抬头,顿时忘记了话题。

“我吗?……”

“是啊。”

安德烈真的听见了吗?一本杂志?

“不,一份日报!如此更紧凑,您明白的。假如我们想传播我们的想法,说服别人,就得用这个。”

法兰西-意大利委员会的一些卓有影响力的成员,一些工业家,几家名门望族,已经决定出资办一份报纸,该报纸的宗旨就是大造舆论,把今天的意大利重新打造成为一个伟大的拉丁民族。

蒙泰-布克萨尔费劲地站立起来,走了几步,一直来到长沙发前,一屁股倒在了那里。他用手心拍了拍身边的位子:“过来坐这里。”

“法西斯主义是一种现代学说,这一点我们都同意。”

老作家的手有些凉,有些粗糙,安德烈差点儿把自己的手缩回去,但一种根深蒂固的文明礼貌习惯阻止了他。

“在巴黎,实在有着过多的漂亮笔杆子,巴不得跟这样一个旨在成为政治喉舌的报刊合作呢。就等着这份美差了。”

他的脑袋转向了安德烈。主导一份巴黎的报纸!

“我们在墨西拿大道上有办公场所,这可不是能凭空生出来的!”

蒙泰-布克萨尔发出了一种相当女性化的笑声。“一开始,往往可能只有三四个记者,但是,到最后……”

“看来,您得见一见我们那些慷慨的捐赠人。我们可以在九月份启动。当然,假如您对这件事感兴趣的话……我们还缺一个名称,但这不难找到。”

“叫‘斧棒手’[13]好了。”

那是自己蹦出来的。

“稍稍有点儿……太博学了,不是吗?好了,我们走着瞧。”

蒙泰-布克萨尔站立起来,重又掖上了睡袍的下摆,谈话结束。

安德烈激昂不已。

几个星期后,他就将作为一家新报纸的头头,处在时事政治的聚光灯底下,新报虽然幼小稚嫩,却充满无限生机……

在那里,他不会比在基约多手下挣得少。

罗贝尔跟人打招呼时总是说:“我操,你说,瞧这天气咋的?”无论天气如何,即便是在夜里,这么说都总能对得上,而且并不需要人家回答。今天晚上也照样不例外,这之后,罗贝尔跳上汽车,瞧着道路,一支接一支地吸起了烟,眼神茫然,心情愉悦,迪普雷真想把他从车门推下去。

他们午夜时分来到了夏蒂雍。

迪普雷还没有进镇就关上了车灯,然后,把车子慢慢地一直开到工厂门口。他按照预定计划把车停得很远。

按照组织的条令,对罗贝尔,他做了各种各样的试验。全都没有用。他总是缺少一种要素。“啊,对了,是这样的,我忘记了!”罗贝尔嘻嘻哈哈地说着,在他眼中,什么都不太重要。在沉浸于一片黑暗的汽车里,迪普雷做了最后的一次尝试。

“啊,是吗?”罗贝尔对每个句子都会这样反应,仿佛他是第一次听说,叫人真想扯起嗓子对他大声吼叫。

于是,迪普雷做了他不想做的。他十分沮丧地掏出一张纸,纸上是条令,大写字母写的,字间行间距离都很大。在这家伙的手中留下如此的痕迹,无异于自杀行为,他连想都不敢想一下,但不这样又能怎样?

罗贝尔大声地胡乱念了一通。你怎么也无法确定他是不是明白了他刚刚所念的内容。

“好的,快点儿,”迪普雷别无他法,只能说,“去吧。”

他曾经想过让他们俩颠倒一下各自的角色,但这样等于把汽车交给了罗贝尔,那他一碰上紧急情况,十有八九就会拍拍屁股溜之大吉,而把迪普雷丢弃到一个不可想象的情境中……

“知道了。”罗贝尔说。

他倒是并不计较。他下了车,打开了箱子。

“你在干什么,浑蛋!”迪普雷吼叫道,赶紧跳下汽车。

“嗨,我是在拿……”

“你这个大傻瓜,你的那张纸上是怎么说的?”

罗贝尔赶紧在兜里乱掏一气。

“我把它放在哪儿啦,这纸片……啊,找到了!”

四周一片黑暗,罗贝尔拿出他的打火机,迪普雷赶紧上前,一把夺了下来。

“还想让人把你定位啊,这个……”

迪普雷别无他法,又提醒了他一次禁令。罗贝尔点头同意。

“啊,是吗,真的,我现在想起来了……”

“真的,是这样的。来吧,赶紧走,大傻帽儿。”

他瞧着罗贝尔远去,手里捏着一把大钳子,像是拿了个烛台。一碰上麻烦,他就把他丢在那里,他心里这么说,但很清楚他什么都不会做的。尽管罗贝尔·费朗在他心中引起了那样的恼火,甚至是那样的厌恶,但在他头脑中的什么地方,始终蛰伏着那些工人团结的价值观,他承认,跟这样一个坏小子在一起时,真不知道这些价值观已经躲到了什么犄角旮旯里,但是,他永远都没有办法违背它们。

他直愣愣地盯着前方,只见远处模模糊糊地显现出了工厂围墙的昏暗身影。

罗贝尔来到了车间前,是在右边呢,还是在左边?他记不太清楚了。这应该写在那张纸上,但他得把那张纸给找到啊,他是永远都不知道东西放在哪个兜儿里的。再说,要想读出字来,就这样,没有灯光,也没办法啊……他决定就往左边去。

过了不一会儿,他又怀疑起自己来了。他正想返身回转呢,却不料一眼就发现了栅栏门。他一下子对自己直觉的可靠性放下心来,便继续走去,并用钳子三下两下地打开了栅栏的通道,他现在已经进入了工厂的院子。厂房让他稍稍觉得有些异常。

留在远处的迪普雷相当神经质。这事情本身倒并无什么复杂之处,但跟这个蠢蛋在一起,谁都无法确保无恙。因此,当他听到脚步声,并看到罗贝尔满面笑容地走过来时,他真的非常惊奇。

“得手了吗?”他忐忑不安地问,“你看到守夜的保安了吗?”

“当然啦!”

迪普雷叹了一口气。

“你打开了阀门吗?轻轻地?”

“当然啦,就像你对我说的那样。”

迪普雷没有回过神来。

“好了,快,我们赶紧去。”

他们从车上卸下了两桶汽油,开始上路。

来到栅栏门那里,罗贝尔又一次钻了进去。迪普雷把油桶一个一个地递给他,他接过之后就跑向了车间,用万能钥匙打开了门。迪普雷曾对这地方做过一连三个夜晚的观察,他知道,守夜保安的下一趟巡逻不会在一个小时内过来。

“很好,”他喃喃道,“你就在那里等我吧。”

“知道了!”

“可别抽烟!”

“知道了!”

迪普雷悄悄地溜进了车间。一股浓烈的汽油味。他走向油罐,确实,那里的阀门已经被轻轻地打开了,碳氢燃料流成了一条细细的溪流,一直流到了水泥地上。他在好几个不同的地方慢慢地把两个小油箱倒空,气味开始呛到了他的喉咙。随后,他把空油桶放在了门边,久久地观察了一番周围,然后从衣兜中掏出已经揉得皱巴巴一大团的报纸,点燃了,扔到油洼中。他赶紧跑出来,用钥匙重新锁上车间的门,回到栅栏门前。

当爆炸声响起时,他离汽车有大约三十米距离。一件相当简单的事,但是火焰一定迅速地追随了那几条汽油带,因为,在他们驶上了返回巴黎的道路时,从公路上还能看到火灾的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