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尔坚信自己是个勤俭节约的人,因为,每一笔开销,无论是一盒雪茄烟,一顿在大威福餐厅的大餐,在妓院消磨的一晚上,在他看来,都是例外,他从来就没有在脑子里好好想过,例外花销的数量会超越他的能力。在这一问题上,跟在政治问题上一样,他实践了一种可称为找替罪羊的技巧,总需要有另外某个人来负责任嘛。而他的妻子,奥尔藤丝,就是一个最理想的靶子。
在夏尔眼里,再没有什么能比他跟她的婚姻以更光亮的方式照亮他那倒霉的财富了。他当初根本就不想结那次婚的,这一不幸事件,像是他无法摆脱的宿命,压了他整整一生。奥尔藤丝几乎耗尽了他的生命。幸亏,他还有他的女儿们。尽管在这一方面,他也不是仅仅只有欢乐的。一拨又一拨的专家想尽了办法,试图矫正萝丝和雅馨特满口歪七斜八的牙,最终的结论是必须全部拔除干净。牙科诊所的一天天门诊、拔下每颗牙送的每一份礼物,以及两个人各自一口漂亮的假牙,仅仅算一下这些花销的价格,就已经是好大一堆金币了。两个女儿现在露出一口整齐得实在有些可疑的假牙,而且洁白得有些吓人,活像是格雷万博物馆中那些蜡人雕像的牙齿。她们整个儿童时代被彻底剥夺了微笑,现在要开始报复了。她们的青少年时代是随着一口假牙的展现而结束的,但可惜的是,她们的牙龈跟假牙并不那么相配,它们会经常滑动,会脱落,甚至突然向前掉出了嘴巴。她们觉得,要把假牙好好地留在原来的位置上,简直就如一场随时随地会爆发的战斗。她们现在十九岁了,瘦骨嶙峋,膝盖外翻,肤色灰白,**跟她们母亲的一样,尖尖的,高高的。夏尔觉得女儿们比以往更加卓越,他实在有些不明白,为什么她们的爱慕者那么少,而且从来就没有过一个求爱者。他认为,那是因为她们的嫁资太少。依然还是金钱的问题,无论怎么转,东转西转,人们总是会转回到这一点上来的。
奥尔藤丝一门心思地为她们寻觅未来的丈夫,几乎都快耗尽了全部的精力。茶话会、舞会、晚会、邀请、外出、联谊会,可以说,为了让萝丝和雅馨特获得成功,她可是什么机会都没有忽略,但是,老天不遂人意,一次次的失望,最后发展成了沮丧。然而,夏尔死死认定,他的“稀罕珍珠”肯定是不可轻视的王牌。她们舞跳得不太好,这一点不假,但她们吃得相当干净,当然也并不总是如此。举止方面,她们有过一些老师来教,也不像以前那样弯腰弓背了。至于社交生活,家里给她们买了会话方面的书,她们把其中的内容背得滚瓜烂熟,她们唯一的困难在于,不知道在争论中如何把恰当的话题放到恰当的时机中。最近有一次,当人们说到教会时,萝丝却风马牛不相及地开始背诵起“埃及”一页中很长的一段来[7],不过,这件事后来就没有下文了。今天,她们疯狂地爱上了流苏花边,于是家中的小布巾、小帘布、桌布等就泛滥成灾了,一块倒是比一块更精美,更迷人。尽管如此,从来没有一个人上门来过。“真是叫人搞不懂!”夏尔说,这实在超出了他的能力范围。奥尔藤丝甚至想入非非地认为,由于她们是双胞胎,说不定应该配上一对……
夏尔闭上了眼睛,她可真是够愚蠢的,简直难以想象。
二月中旬,奥尔藤丝对夏尔宣布说,经过她百般的花言巧语,她终于成功地把克雷芒-盖兰夫人的注意力吸引到了这一对双胞胎姑娘身上,夫人有一个儿子叫阿尔丰斯,二十岁,正准备考名牌大学。听了妻子的这番话,夏尔真以为在长长的隧道中看到了洞口处的光亮。
见面安排在了一个晚上。他并没有急于回家,而是刻意装出未来老丈人漫不经心的样子,像是要让准亲家不耐烦地等着他的点头同意。
奥尔藤丝候着门等他回来。
“他来了……”她悄悄告诉他。
她稍稍有些弓着背,因为肚子有点疼痛,试图掩饰一下,毕竟她知道,她丈夫看了会闹心,但是,她的脸上还是显示出迫不及待的开心,但这开心中又隐隐夹杂了一丝担忧。
夏尔仔细地考虑过了年轻人之间的这次见面,他在这个从来没有见过的阿尔丰斯身上,感受到了宽厚善良,真挚的同情心,因为小伙子完全置身于两难的境地,要在两个一模一样的双胞胎之间做出选择,这该有多么尴尬啊,连他自己恐怕都不知道该怎么才好了。
奥尔藤丝也一样,她也意识到了其中的困难,对向来始终拒绝穿戴得各不相同的萝丝和雅馨特,她已经苦口婆心地做了说服工作,要她们用不一样颜色的绸带来扎头发。这样,即便无法让选择变得不那么戏剧化,总归还是可以方便他人的辨认。经过几乎无休止的空谈闲聊,最后说定,萝丝戴绿色的绸带,而雅馨特戴蓝色的。
结果,萝丝在她的发髻上缠了那么多的绸带,简直就让整个发髻消失在了一大团跟一把喝汤的勺子同样宽的绸带中,这个怪模样让她看起来像精神病院里的清洁女工。雅馨特为了跟她姐姐有所区别,则在她塔式蛋糕的发型上充塞了很多别针,意在牢牢地夹住一团团锯齿状卷曲的绸带。现在,她的头发几乎是冲天而立,仿佛她始终处于万分惊恐的状态,毛发悚然。
夏尔走了进来。
还没等他在客厅中迈出一步,他就停住了,被眼前的这一幕惊得瞠目结舌,胃里像是有了化学沉淀物。
年轻小伙子坐在一把扶手椅中,双膝紧并,双手放在大腿上。
对面,长椅上,萝丝与雅馨特并肩而坐。
夏尔的目光来回扫动,一会儿看着那个目光畏缩的所谓求婚者,一会儿又转向他那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儿们。他发现,这个阿尔丰斯很瘦,很高,一头波浪形的褐发,一双浅色的眼睛,一张性感的漂亮嘴巴,而在他的对面,是他的双胞胎女儿,穿着同样的镶边饰的珠罗纱长裙,低低的领子,袒胸露肩……
他被这一发现惊呆了。
因为这个小伙子太漂亮了。
因为他从来没有见过女儿们处于如此的情境中,既那么显而易见地自我展现,又那么迫切渴望能取悦他人。
他意识到,她们确实很丑。
她们微笑着,露出了满口的假牙,瘪瘪的腮帮子,平平的胸脯,细细的膝盖。被这位求婚者的来到所刺激,她们急迫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咧开了嘴,让一记记压抑不住的笑声迸出口来,这笑透露出一丝性欲的意味,而由于两个人令人难以想象的彼此相像,使得她们丑上加丑,这种性的渴望也变得稍稍有些**了。
夏尔又能怎么做,才不会意识到这一点呢?他昨天的盲目自信,恰如今天的彰明较著,这一切其实很好解释,再简单不过了:他爱她们,他万分地爱她们。他真想一把推开那个年轻人,把女儿们紧紧抱在怀中。这一刻骨铭心的发现简直让他欲哭无泪。她们太可笑了。他真想去死啊。
这场面真是让人万分痛苦。
奥尔藤丝提议她们演奏一首钢琴四手联奏曲,阿尔丰斯可爱地微微一笑,但还是没能说出一句话来。她们肆意糟蹋了一首曲子,谁都没能听出它到底是什么。年轻人静静地鼓了掌,姑娘们行了一个小小的屈膝礼,萝丝差点儿摔倒在地上,所幸还是及时地撑住了,然后她们跑回到原先的位子,像母鸡一样栖息在了长椅上。她们的椰子味香水像一股波浪,飘**在室内。
“怎么样?”奥尔藤丝问道。
她咧嘴微笑,露出了满口的牙,它们也同样谈不上太漂亮。俗话说得再好不过了,苹果不会落得离树太远,真是有其母必有其女,夏尔心想。
阿尔丰斯要走。
“谢谢,先生,”他说,“我度过了一段很……很愉快的时光。”
夏尔近距离地瞧了瞧他,他不仅很漂亮,很优雅,而且,他很懂礼貌。理想中的完美女婿。
“好吧,我的小老弟,”他说,“回家去吧,这一切已经持续得足够好了。”
他们握了握手。这时候,夏尔心中突然生出一种预感,他也不知道怎么会有这样的直觉。他问道:
“您对政治感兴趣吗,阿尔丰斯?”
年轻人的脸顿时亮了起来。
“很好,”夏尔说,“我们将看看,能给您做点儿什么。”
奥尔藤丝觉得这次见面很成功,她怀有很大的希望。再好不过,夏尔心想,你就有事做了。奥尔藤丝随他来到卧室。他脱下外衣,他还没有吃饭,没胃口。
“很遗憾他是个独生子,这个阿尔丰斯。他要是有个兄弟,那该多……”
“行了,奥尔藤丝,”夏尔一边说,一边脱衬裤,“别来打扰我。明天,我还有工作。”
奥尔藤丝举起一只手,我明白,我明白,于是,她出了门。
她度过了多么美好的一天。
古斯塔夫·茹贝尔要求安德烈对他的航空计划给予明确的支持,这就让安德烈有的忙了。他情不自禁地回想起在玛德莱娜·佩里顾身边度过的那几年,难道不应该担心吗,邪恶的流言会广为流传,并毁掉他鹊起的好名声?那些年里,他可是饱尝了那种流言的滋味,说他这样一个男人乖乖地被一个富婆包养了。
他觉得,接受这一要求,恐怕就不会那么惹得一身臊了。
法兰西比政治集团更值得期待
我们政府的管理者还是应该广泛听取全民族生力军的意见。
如今,有那么一帮工业家,受到一种无私的爱国主义情感的启迪,准备研究国家的种种棘手问题,以求为国家带来新的出路,总而言之,现在精英们已经开始行动了。让我们向他们致敬吧。
面对威胁着我们的种种危险,这些人主动倡议,要制造喷气式飞机的第一个发动机,以便能领先我们那些最喜黩武的敌人一头。这一历险是热情洋溢的、雄心勃勃的、爱国主义的。他们必须得到政府的支持,就是说,全民族的支持。我们连一时一刻都无法想象,他们会缺少这一支持。
就这样,安德烈做了人们要求他做的。
此外,他第二天就收到了一张写有法兰西复兴会名头的小小名片,它虽然没有具体感谢他,却祝贺他写了这篇“如此正确的卓越文章”。
安德烈站到了古斯塔夫·茹贝尔这一边。但他是被迫那样做的,不得已而为之。
茹贝尔可以确信,今后,一遇到什么困难,他就能在前进道路上找到安德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