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每星期都会碰一下头,迪普雷先生执意要当面对账,要确认他的工钱。他们一开始在一家咖啡馆见面,但那里头太嘈杂,再有,大晚上的,一个女人在一家咖啡馆里……不过,她不愿意把见面安排在她家里,因为有保尔和弗拉迪在边上。于是,他建议可以改在他家里碰头。结果,每星期三晚上,弗拉迪陪着保尔留在家中,而玛德莱娜则前往位于尚皮奥奈街的一栋大楼四层楼上的小小公寓。
这地方让玛德莱娜感到稍稍有些不适,一个单身男子的家,令人相当难以应对。干净,清洁,没什么鲜明的个人特征,没有镶在玻璃框中的照片,没有挂在墙上的复制的绘画作品,有的是一股淡淡的地板蜡的气味,不多的餐具,没有书籍,相当斯巴达人式的简陋。这一匿名的表象,人们在旅馆房间中常可见到。
会见的程式一成不变。迪普雷向玛德莱娜招呼致意,她摘下帽子,脱下外套,他则接过外套,挂到衣帽钩上,煮咖啡,然后面对面地坐到桌子前。在上了蜡的桌布上,放着两个杯子,一个糖罐,一个咖啡壶,无疑是为了这一会面而特地买的,跟周围的背景稍稍有些不协调。迪普雷先生一边做着汇报,一边喝着他那永远喝不完的咖啡。他的身上有种矿物般的力量,人们无法想象这样一个人还会生病,会跟邻居吵架,或者会落到一个无法解决的困难中。
因情境所迫,他们偶尔也会在别的地方见面。不过,她都已经习惯在他家中见他了,若是换了另一个背景,她总会觉得有什么东西不对劲,这就好像人们在大街上见到了一个平时总习惯于见他在店里忙活的店老板,总归有些不同寻常。例如,今天,他们就是在夏赛尔街上的这家茶馆见的面。玛德莱娜看到他穿过一个个铺了白色桌布的独脚小圆桌,一盏盏带有刻了格状饰纹的灯罩的灯,穿越整个大厅,一直来到她跟前,他可不是人们在这里常遇到的那类顾客。
“道路畅通无阻,”他说着,朝玛德莱娜微微俯下身来,“假如您需要我留下来……”
玛德莱娜已经站了起来。
“不,我谢谢您,迪普雷先生。一切将会很好。”
他们在人行道上分手,玛德莱娜前往库尔塞勒林荫大道的方向,迪普雷先生朝相反的方向。
她又看见了那个庞大府邸的又宽又沉的栅栏门,但她毫不动情。这里依然被人们叫作“佩里顾公馆”,这就像那些已经被一场大火烧毁的大楼,但它们的名称还长期继续存在。比如,人们一直还在叫勒布朗大夫之家的那个小楼,而实际上已经有三个家庭先后居住于此了,又比如,人们还一直在叫伯尼埃十字路口的地方,实际上在二十年前就已经被彻底夷为平地了。
进了屋子里,玛德莱娜发现一些新的装饰,觉得趣味还不错。女佣带她来到书房。在那里,她听到一记轻轻的叫声,她回过头来,满脸绽开了微笑。
“你好,蕾昂丝,我希望没有打扰您吧?”
蕾昂丝没有动,她真的也想摆出一副淡然的甚至是轻松的神态,但是她做不到。一个想法掠过她的脑际:
“古斯塔夫快回来了!”
这显然有些咄咄逼人。玛德莱娜莞尔一笑。
“不,不会的,您放心好啦,古斯塔夫刚刚出去,天黑之前,他会一直待在外头的。复兴会要开董事会,晚上十一点之前从来就没有结束过,您知道其中的那些周折。而且,还有呢!谁知道他是不是还没有想好要带几个朋友去巴黎咖啡馆,您是了解他的,他还是一直那么喜爱牡蛎……”
这一回答直接就把蕾昂丝给枪毙了。不仅因为玛德莱娜跟她一样消息灵通,要不然,就是比她本人还更灵通,尤其是她的那番话给人一种印象,好像她,玛德莱娜,她才是茹贝尔的妻子,而蕾昂丝只是一个来访者。
“请过来,坐在这里,蕾昂丝,过来……”
女佣又转了回来:“夫人需要点儿什么吗?”
“是的,茶……”
蕾昂丝不由自主地又补了一句:
“可以吗,玛德莱娜?”
“茶,那实在太好了。”
她们俩就这么紧挨着坐在那里,各自回想着三年多来各自走过的路。今天,穿得锦簇华丽的是蕾昂丝,玛德莱娜则穿戴简洁,但注意细节。不再有首饰,不再有让蕾昂丝曾经那般仇视的从容泰然的神态,也没有了那种确信,确信世界会始终在同一方向上为她们俩旋转。运动已经转换了方向。蕾昂丝一边等着下人端上茶来,一边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修整过的手指甲,心里很奇怪,不明白玛德莱娜怎么还能满足于一如既往从上向下俯视她,更多地带着好奇心,而不是怨恨。她想要什么呢?在各人想着各人心事的这一沉默中,蕾昂丝想到了保尔。
“他很好,”玛德莱娜说,“谢谢您。”
蕾昂丝现在算着保尔的年龄,他该有几岁了。她为什么从来没有给他寄过零花钱呢?她特别渴望知道,这小男孩是不是知道了她的背叛。
“我没有对他说我来看望您了,要不然,他会嫉妒的,我敢肯定……”
下人端茶上来。蕾昂丝开始说:
“您知道的,玛德莱娜……”
“您别指责自己了,”玛德莱娜打断她说,“首先,一切都已经太晚了,而且……当初您兴许也不可能不那样做。我是说……”
她伸出一条胳膊,抓过来她的手包,打开。
“好啦,我们就不要变得多愁善感啦好不好!”
她把一份正式文件放到了矮几上,蕾昂丝立即认了出来,然后,她不动声色地又给自己倒了一杯茶。
卡萨布兰卡市政厅。
蕾昂丝·皮卡尔小姐与罗贝尔·费朗先生的结婚证书。
“我明白,您可以爱上男人,”玛德莱娜说,“但是,同时嫁给两个男人……”
玛德莱娜是怎么弄到这个的?
“这并不太复杂。反正,并不会比获取一个假身份证件再多结一回婚更复杂的。您犯了重婚罪,蕾昂丝。法官们可不喜欢这样,要判一年的徒刑,外加三十万法郎的罚款……”
蕾昂丝吓呆了。这可是她最害怕的。贫困,她经历过,她知道那是怎么回事,但是,监狱……
“对罗贝尔·费朗也是同样……”
玛德莱娜立即看清楚了它,这一白纸黑字的证据。蕾昂丝肯定没有准备好要拿自己的自由来赌罗贝尔的自由。蕾昂丝偷眼瞧了一下房门。
“您本该好好地三思而后行。要是想逃跑,就得花费很多钱。可您又有多少钱呢?您又会想了,您可以再买一些新的假证件,买它一张票,前往外国,在那里住上几个月,然后带着从茹贝尔那里偷来的几千法郎再回来,是吗?您跑不远的,蕾昂丝……不,我不建议您这样做。尤其因为您将受到通缉,您本该选择一个不会引渡罪犯的国家,躲藏起来,但这花费很贵,无论在哪里,您都不会太平无事的。只有那些经验丰富的强盗才可能干成功这样的事。总之,为了防止您干下蠢事,您得把您的护照先交给我。”
一阵沉默。蕾昂丝站起来,离开客厅,上楼去了她的房间。她尝试着仔细考虑了一下自身的处境。茹贝尔从来不会给她很多钱,他更愿意让她经常不断地问他要钱,与其说这是当丈夫的手法,不如说是银行家的手法。她手头只有不到一千法郎,而且,还得给罗贝尔四百法郎,他得把这四百法郎给连我都不知道的谁,他总是有一个故事要讲,人们永远都不知道那是不是真的。玛德莱娜会要很多很多钱,但是,为了避免杀鸡取卵,她恐怕永远都不会多问蕾昂丝要她付不出来的钱的,她得养着这只下金蛋的鸡。蕾昂丝带着她的手包下了楼,把她的护照递给玛德莱娜,玛德莱娜接过来,翻开。
“您的这张照片可拍得不漂亮,它没有为您添彩……”
她露出了满意的神色。
“您能不能把您的包也给我?求您了。”
蕾昂丝只有乖乖服从的份儿。这是一个拉玛特牌的漂亮皮包。玛德莱娜要把它抢走吗?不,她只是从中掏出了皮夹子、名片。
“太漂亮了,这些英格兰羊皮的包,很奢华……”
然后她站起来。
“您会是我在这栋房子里的眼睛,蕾昂丝,我想知道跟茹贝尔有关的一切。假如您对我隐瞒了我本该知道的什么,那么,我将不会给您来电话,我将不会给您写信,我将不会过来看您,我将把您直接交给警长,连同您的结婚证。我说得够清楚了吗?”
蕾昂丝还在犹豫不决。
“到底应该对您说些……什么呢?”
“一切。他跟谁说了话,他跟谁吃了饭,他跟谁签了合同,他给他的客户送了什么礼物,他给政治家们发了些什么,他收买了哪些报纸的记者,一切,不许作弊,我可是会去查的。听清楚他的电话,看清楚他的日志,记住一切,抄下地址,还有电话号码。我们每星期一次去王家大道的拉杜丽茶馆一起喝茶,下午四点。假如有一天您不来,我就……”
“是的,我知道,我明白了!”
“不要太紧张,蕾昂丝!”
玛德莱娜抓住了她的外套。她连钱都没有要就走了,蕾昂丝简直都不敢相信。但是,突然,问题以一种新的角度出现在她的脑子里:
“您不打算至少也稍稍毁我一下吗?”
“我们这个时代很复杂,蕾昂丝。您将不可能同时保留住您的第二号丈夫,以及他的钱,还有您的第一号丈夫,以及您的自由。请相信我,在您所拥有的一切中,还是您的自由最有价值。”
玛德莱娜猜透了蕾昂丝的想法。
“我得跟您的第一号丈夫罗贝尔·费朗好好地谈一谈。因为我还将需要他。”
蕾昂丝睁大了眼睛。玛德莱娜很和气地微微一笑。
“哦,对了,正是这个,婚姻。永生在一起:无论是最好……还是最坏。”
她们都站了起来,面对着面。玛德莱娜微微低下头来,观察了一会儿蕾昂丝,然后凑近去,伸出嘴在她的嘴唇上贴了一下。时间很短,却又足够得能感受到其中的温柔、湿润的热情、微妙的香味。玛德莱娜的动作并没有表达什么爱意,而只是先做了再说,为的是根本不再去想,就像人们从地上捡起钱币一样,先捡起来再说。她后退一步,盯住了蕾昂丝,带着一种充满了母爱的满足。然后,她走向门口,又转过身来,微微一笑。
“请不要把这个当作一次性结清总账。”
她马上就坚定地相信,她是不会对圣方济各-沙雷氏教堂的神父提到这一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