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拂晓时分起,弗拉迪就坐到了车窗前,用波兰语语法中的最高级表达竭力称赞了一番实际上一点儿都没有什么壮观气派的沿途风景。这之后,火车在铁轨上辛勤晃**了半个小时,然后驶入了一个烟雾腾腾、人满为患的车站。

索朗日从一份电报中得知,保尔将不再由他“亲爱的妈妈”,而是由一个保姆陪同前来。她立即就改变了她的计划,原本说定要在萨沃王子酒店的客厅中等他们,现在她决定,亲自前往火车站迎接她的客人。

加里纳托在意大利的出场,在报刊上刮起了一阵小小的旋风,尤其因为,在那些歌剧明星的重大传统中,她既不吝啬,也不任性行为,更不会缺少情感表白。她早就宣布她要去米兰火车站,但她把她客人的身份炒作成了一个巨大的奥秘。记者与摄影师不约而同地想到了一个新的爱情故事,不过并没有人会真正相信这一点。

索朗日近两年里又胖了不少,她走路很慢很慢。但无论是她的嗓音,还是她的表演才华,都没有受到体重影响,这一点很是惊人,她甚至还唱得越来越好了,真正成熟了,人们会这样说,她达到了艺术的顶峰。

就这样,她在一大群记者的簇拥下离开了宾馆。在车站,工作人员排成了人墙,专门夹道欢迎她。火车到站时,她站在月台上,全身披挂着一层白色的珠罗纱,头戴一顶大帽子,笼罩在一片蓝莹莹的、浓密的、庄严呆板的烟雾中,相当不错地体现出了歇斯底里女子的理想典型,人们拍下很漂亮的照片。首先是保尔下车,被弗拉迪抱在怀里,然后,他被安放到了轮椅中,这一切激起了众人的一片叹声,闪光灯频频亮起,砰砰直响。保尔微笑着露出了牙齿,我想,这还真的是人们为他保留下的处于如此幸福状态中的唯一形象。索朗日跪下来,索朗日笨重地前行,拉着他那个匹诺曹的小手……当天晚上起,这些照片就会出现在报刊的头版,缺乏远见的公众一窝蜂地拥向斯卡拉剧院订座,黑市上已经有人在高价倒卖戏票,价钱高得令人咋舌。

酒店中,保尔拥有一个套间,其中的一道门跟弗拉迪房间的门相通,弗拉迪连连发出惊讶的赞叹声。这个年轻的波兰女子看到侍者送来了一顿特殊的饭菜,还配有香槟酒,早已目瞪口呆,赶忙为侍者送上不无煽动性的微笑,而不到一个钟头,这一爱笑名声已传遍了整个宾馆。

几分钟后,这样一队人在豪华大酒店餐厅中的出现引起了轰动,在那里,索朗日用一个很随意的动作,否定了早先按她的意愿订好的餐厅正中央的位子,而是选择了最边上的桌子。就在巨大的镜子边上,很隐蔽,很不起眼的一张小桌子,就是说,在那里拍的照片,会有更漂亮的效果。

索朗日吃得极其优雅,但她胃口大得吓人,仅仅一顿饭就吃下了海量的食物,因此,午餐持续了相当长时间,以至于她下午没做什么别的,只是好好地睡了一个助消化的午觉。这其实也是她雷打不动的习惯,然后,她会在观众入场前的一个半钟头,前往她晚上登台演出的大厅。

这还是他们第一次这样面对面地单独相处。

保尔结巴得很少,索朗日则始终保持微笑。他们谈歌剧,谈旅行。她回顾她在布宜诺斯艾利斯(尽管她诞生在帕尔马,母亲是意大利人)的那一段童年,谈她的父亲,位于莱尔玛山谷中的一家秘鲁种马场的场主,谈她自己不甚起眼的职业开端,十三岁时在圣罗莎小小的大厅中,也正是在那里,她当天晚上就收到了四家人的求婚。

保尔如在梦中,倾听了这番忏悔。因为他在图书馆里泡了很长时间,寻找过相关的文献资料,很自然地成了少数几个对她了如指掌的人,他知道,索朗日·加里纳托原名贝娜黛特·特拉维耶,出生于法国的多勒(汝拉省),是一个酗酒成性的养路工的最小女儿,出生时父亲被囚禁在贝藏松,而她,因家庭暴力而提早出生了三个月。

保尔很严肃地瞧着她。从第一瞥起,他就在她身上发现了巨大的忧伤,这是他在她的唱腔录音中始终都能感觉到的。索朗日是一个忧伤的女人,这让他的心揪得很紧很紧。在这次对索朗日产生了如此影响的午餐期间,究竟发生了什么,谁都永远不得而知。对她所扮演的保留剧目中人物的悲惨命运的追忆,是否会进入她自己的生活中去,引起剧烈的反响呢?与这个歌迷小男孩的见面是否让她感觉到了自从莫里斯·葛朗台去世之后自身情感上的荒漠?宿命论与不公平的情感是否在这个被困于轮椅上的孩子面前彻底压垮了她?真的该弄弄明白了。人们所知道的一切就是,这天晚上,在排练过程中,她实在无法站立足够长的时间,她始终是坐着歌唱的。她已经再也无法站立起来了。

斯卡拉歌剧院的经理慌了神,赶来舞台上打听她的情况。鲜花,她只这样说了一句。人们送来了一大堆花束和花篮,还有一些柱座,一些柱子。

当大幕徐徐拉开时,听众看到她坐在舞台上,直挺挺的,在一把稍稍垫高了的椅子上。而这个起到了增高作用的道具,被一块绸缎遮得看不出来,而且,她的周围是一片由绚丽的花卉与茂密的草木构成的布景,简直可以说,她就是在一个植物园中歌唱。

她还打乱了节目单的顺序,而以往,她是从来都不改动一丝一毫的。一开始她以一种令人心碎的嗓音,来了一段无伴奏独唱,就像她之前在巴黎的那次演唱会一样,唱的是《世界的荣耀》的序曲:

我亲爱的爱人,

我们又在一起了,在宫殿的废墟中,

曾经在这里,我们第一次彼此见面……

而就在保尔在斯卡拉大剧院的大厅中听到莫里斯·葛朗台的歌剧最开头几个音符的那一刻,巴黎时间十九点三十分,他母亲读到了《巴黎晚报》上那篇文章的标题:

罗马尼亚王国拒绝提供帮助

给提出请求的石油联合集团

它对法兰西国家的紧急呼吁充耳不闻。

玛德莱娜匆匆浏览了一遍文章,但她没弄明白,词语在拒绝她。

她必须好好读上一刻钟多的时间,才能钻破这一信息的脉石,最终让自己相信,与所有人曾经希望的正好相反,她资产的相当一部分刚刚已经化为了灰烬。

蕾昂丝,无疑已经倾家**产,始终没有露面。玛德莱娜没能止住眼泪,看来,她也无法给蕾昂丝什么安慰。假如她自己也那么伤感的话,她又能给她的朋友什么样的鼓励呢?

她始终无法想象,这一破产在她的生活中究竟具体意味着什么。再也没那么多手下人了?是的,毫无疑问。至于其他,她必须放弃一些什么呢,她的生活本来就没有任何太过分的地方!人们不会在损失了自己的一大部分收入之后而丝毫不受影响的,应该要采取一些措施,但是,究竟是什么样的措施呢?这一切实在太模糊。想一想保尔倒是还能帮她集中一下她的勇气。必须勇敢地面对现实。她打电话找古斯塔夫·茹贝尔。得知他刚刚离开银行的办公室。她便赶紧换装,让司机备车。

她带上了那份《巴黎晚报》。在汽车里的微光中,文章标题的字号似乎变得大了一倍,威胁也大了一倍。在塞纳河滨河街那边堵车的时候,她又重读了一下那些文章,它们全都残忍地提及了这家企业所经历的证券方面的欣快症。

她的目光突然停在了另外一篇文章的标题上:

在伊拉克,一个油田被发现

规模极其巨大

当它的证券被一家法国金融机构大规模地买下时,股票一下子损失了百分之八十的价值,而现在,该机构将在一个很短的期限中,实现巴黎证券交易所历史上最强的一次增值。

这样的话,茹贝尔是有道理的。玛德莱娜惊骇万分。

米兰斯卡拉大剧院的舞台上,灯光渐渐转弱,染上了一种淡淡的赭石色。索朗日把自己握紧的双拳放到胸前。

您被何等的嫉妒攫住?

我们所处的废墟,

就是我们尚剩下的

一切吗?

古斯塔夫下楼来,神态平静,身子僵硬。他趿拉着一双彩色的拖鞋,穿一件室内的便装,袖口和领子上饰有绸条,像是一个丈夫。

玛德莱娜没有向他问好,她嗓子发紧。只须瞧一瞧古斯塔夫那高大的身材,瞧一瞧这冷静而又逼人的、既无敌意又无同情的浅蓝色目光,你就能够明白,他们之间关系的决定性一页刚刚已经翻了过去。

“这么说,就没有任何办法了吗?”她猛地问道。

“我怕是没有了,玛德莱娜……”

她咽下了一口唾沫。

“我拥有的财产的最基本部分,都投到了那里,不是吗?但是……这还不是全部!您构建的整个资产配备中,百分之五十的股票是其他企业的,不是吗?”

她带着人们反复灌输给她的那种阶级权威的口吻,问了这个问题,但是,这一权威,在眼下的境况中,其实很不管用。

“确实如此,玛德莱娜,但是……”

“但是什么?……”

“那些企业,大多数,都是在相同领域中彼此有关联的,一些分包商,一些供应商,一些客户……”

“我拥有不少国家的证券呢。英格兰的、美国的、意大利的……罗马尼亚政府根本无法管理外国事务,这一点我知道!”

“这些外国企业,玛德莱娜,全都属于石油领域。它们也一样,在未来的日子里,都将走向没落。”

“那我损失了多少?我还剩下什么,古斯塔夫?”

“您损失了很多很多,玛德莱娜。您只剩下了……很少一点点。”

“我损失了……所有一切吗?我的所有财产吗?”

“基本上,是的。您得采取一些极端措施了。”

“卖掉房子吗?”

一阵沉默。

“全部卖掉吗?”

“几乎全部,是的。我很遗憾。”

玛德莱娜显得像是突然矮了好几厘米。她转过身来,有些迟钝,迈着机械的步子来到门口,但她又突然停住,转向茹贝尔,她把她的那份《晚报》紧紧抓在手中,然后递给他看。

“请您告诉我,古斯塔夫……让罗马尼亚石油证券上涨,以便以低价买进伊拉克股票的那个‘金融机构’,是不是就是您本人?”

茹贝尔是一个冷静、坚定的人,但这一次,供认成为关键的力量,他丧失了勇气。他只是旁敲侧击地回答:

“我曾给过您建议,玛德莱娜,可是您根本就不愿意听我的……”

她感觉自己处在一种几乎吓人的清醒状态,随着她脑子里重新构建起最近几个月以来种种事件的线索,她的愤怒也在逐渐膨胀。

首先是夏尔。他前来向她解释说,一次经济危机在威胁着她,还说茹贝尔已经过时了。

在《巴黎晚报》上,则是关于罗马尼亚石油辉煌成功的种种信息……

古斯塔夫本人,显得像一个正人君子,绝不会听从也不会给人糟糕的建议……

玛德莱娜一一回想起给她设下的整个圈套,针对她的种种欺骗。

她真想杀了他,砸烂他的脑袋,就像砸死一条蛇那样。

“别忘了,您在今后的道路上还会碰到我的,古斯塔夫,我将好好地使用保尔的证券,我现在还担保着它的管理,我会重建我的生活的,并……”

“您说的是什么债券,玛德莱娜?”

“保尔继承他外祖父的那些债券啊。”

“但是,玛德莱娜,您已经把它们全给卖掉了呀……”

她脑子一晕,身子一晃,不得不赶紧抓住门把。怎么回事,全都卖掉了?

“玛德莱娜,我曾向您建议过,请您重新组合您的财富构成。您也接受了。就在六月份,您还记得吧,我给您带来了图表、数字、曲线……我还给您解释过,我说国家债券是不会给您带来任何什么的,而随着时间的流逝,它是不会改善的……您同意了让出您儿子的所有证券,这是我给您的建议。而对这一根本性的决定,我曾提醒过您的注意。”

是的,她隐约回想起来了:“您放弃了一些烂证券,”他曾经解释过,“而您加强了家族银行……”

茹贝尔的口吻始终是那么博学,隐约还有点欺人,他采用它,无非是为了让对方感觉到自己在智力上低他一等。

“当我们考虑到这一重组时,您向我担保说,您很清楚这意味着什么。”

“这么说,保尔的那些债券……都已经卖掉啦?”

“说得更确切,您准许银行……”

“保尔的钱在哪里?”玛德莱娜吼叫起来。

“您把它投资了,跟其他财产一起,投到了罗马尼亚石油上,玛德莱娜。跟我的建议完全相反,您没有任何什么可指责我的。”

“我丧失了一切?”

“是的。”

茹贝尔双手插进了衣兜。

“而保尔也丧失了一切?”

“是的。”

“让我好好地弄个明白,古斯塔夫……为了让您想获得的石油股票先掉价,您必须施展一种强有力的手腕。而您利用的,恰恰是我的全部财产,是不是这样的?”

“我可不会这样说的……”

“那您会怎样说呢?”

“我会说,您拒绝给予我信任。”

“您对我撒了谎……”

“从来没有!”

这一次,轮到古斯塔夫大声嚷嚷了。

“您独自做出了决定,而且与我的建议正相反。我始终给予您种种解释,但它们让你厌烦,您会叹息……如果您要怪什么,那也只能怪您自己了。”

“您这个……”

这个词儿已经到了嗓子眼儿。一丝丝的审慎让她终于还是没有说出口来。

连续那么多个月以来,茹贝尔始终就在刻意摆布她。他在依照一个深思熟虑的计划而一步步行动。

“我所有的财富都转到了您的手中……”

“不。是您丧失了您的财富,而同时,我构建起了我的财富,这可完全不是一回事。”

她身子摇摇晃晃,步子趔趔趄趄,女用人赶紧过来搀扶,她却一把推开她,走下台阶,上了车。

司机准备关上车门时,玛德莱娜止住了他。她的目光瞄准了二层楼上的一个窗户。

从那上面,蕾昂丝正瞧着她。

短短一瞬间,古斯塔夫出现在了蕾昂丝的背后,然后,又消失了。

两个女人就这样对视了很长一段时间。

然后,蕾昂丝以一个缓慢的动作,放下了窗帘。

舞台上,灯光慢慢地几乎完全消融在了黑暗中。

眼下,观众十分激动,尝试着区分台上这一令人心碎的嗓音的来源,它刚刚唱完了这几句:

我曾那般地爱您,

我又怎么会恨您?

但请您看一看,您把我的生活

带入了何等的混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