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荏苒,岁月轮转。传来的都是好消息。

玛德莱娜的资产的卖出是一次成功:佩里顾银行是一家以信任为本的机构,它的股份立即就找到了新的持有人。至于由罗马尼亚石油集团发行的大笔债券,从字面上说,玛德莱娜对股票的大量购买所导致的连锁效果,引来了其他投资者的热情,一次毋庸置疑的成功,各方都在争抢。《巴黎晚报》发了一篇题为“罗马尼亚的神奇能源”的文章。几个星期里,罗马尼亚石油股票持续着它那缓慢却又繁荣的上升。

如今,茹贝尔应该带着他那些信件签名夹,前往其他控股董事那里,只是偶尔才会过来一下,就如同人们拜访的不再是家族企业的女主人(在下一次全体大会上,玛德莱娜将不再成为他人的笑柄),而是佩里顾银行所经营的最大一笔财富。

至于保尔应索朗日之邀去米兰的这次旅行,经过软磨硬泡,玛德莱娜终于不得不让了步。

得花费好几个星期的时间,来准备一个极其详细的计划,安排好玛德莱娜对她儿子的陪同。显然!我可不会让保尔跟那个疯女人单独待在一起的。

索朗日,则被保尔的前来刺激得兴奋不已(“我非常高兴你可爱的妈妈会陪你来”),一天会给他写两封信,一旦想起来有什么话要说,她就会马上写信发出。两个女人就旅行与小住的种种细节交换了各自的意见,但是,可惜啊,眼看着差不多该达成一致了,事情却又有了始料未及的遗憾因素。玛德莱娜订不到最适合索朗日前来接他们的那趟火车的票;而索朗日方面,她又很遗憾地没能订下玛德莱娜根据导游手册选定的那家餐馆的座位;玛德莱娜曾经要求对方专门派人前往米兰火车站,等他们一到,就帮助搬运一下行李,但很不幸,直到他们到达的第二天之前,索朗日没有手下人可以使用。至于玛德莱娜(“我实在很抱歉,我亲爱的索朗日……”),她实在不可能前去为那女明星买只在巴黎才找到过的那种香水,还有,索朗日本希望能找一个导游,就像玛德莱娜希望的那样,在星期五下午陪同他们参观著名的米兰大教堂,“不幸的是,没有什么能够确定不变,意大利人,您知道的,亲爱的玛德莱娜,那是一些无法预料的人……”等等。到后来,几乎当真还得让索朗日发出威胁要取消这次旅行——尽管只是以讽喻的方式——才能让玛德莱娜勉强同意女歌星与她的“小匹诺曹”单独在餐馆待一个晚上。

“一次烛光晚会,真还说得出口!”玛德莱娜哀叹道,“我倒要问您一下了,蕾昂丝!”

“您不妨利用一下这个机会,自行安排一次外出。换作我是您的话……”

跟脑子里已经有了主意的蕾昂丝不同,玛德莱娜绝对想象不出,一个像她这样的女人独自一人还能在米兰做点什么。

“还有,把他叫作匹诺曹,我觉得真是倒胃口,保尔可不是一个小木偶!她应该改一下口气,我这么对您说吧!”

保尔却带着某种狂喜来看待他母亲的这一番敌意,就仿佛小姑娘们在一个沙池中你争我夺地玩游戏。“这……这……没……没什么……要紧的。”他回答蕾昂丝道,他觉得这很逗。

出发定在了七月九日,十八点四十三分的列车。行李两天前就已经捆好了。装衣服的大箱子四天前就托运走了。玛德莱娜几乎每个小时都要来验证一遍,她确实是带上了钱、护照,她拿种种的细节没完没了地折磨家中的用人,这充分证明她缺乏旅行经验,她走得最远的地方,就是欧里亚克,去一个表姐妹的家中,而那年她才九岁……

但是,七月九日,出发的那天,一条爆炸性的新闻传来,如同晴天里的一记霹雳:《晨报》第一版发表了一篇文章,题为“对罗马尼亚石油的重大威胁”。

玛德莱娜坐在独脚小圆桌前,一边吃早餐,一边等着蕾昂丝的到来。茶杯啪的落到了地上,玛德莱娜被一种晕厥攫住,她怕自己倒下,不得不使劲抓住桌沿,结果连桌子都摇晃起来,桌上的一切全都撒到了地上,她自己也膝盖一软,倒在了地上。她的头脑很清醒,内心却又很不安,她知道,这一消息肯定会牵出另外的一系列消息来。

她花了好几分钟时间控制住心中的慌乱,终于把文章从头到尾地读了一遍:

负责在潘诺尼亚平原钻井与石油开采的罗马尼亚石油联合集团刚刚宣布,他们“遇到了重大困难”,遭到了破产的威胁,呼吁罗马尼亚政府给予帮助。

法国政府已通过驻布加勒斯特使馆的商务参赞,要求罗马尼亚官方给予进一步的解释,因为重大贷款基本上是由法国投资者所做,他们如今有理由担心局势会变得更糟,股票持有人的最后希望是罗马尼亚王国……

玛德莱娜在房间里走来走去,疯狂地撕着报纸,极度的焦虑让她根本无法思考问题,而蕾昂丝还迟到了……

她摁响了唤人铃,命令司机马上出发,前去蕾昂丝小姐的家中找她,十万火急。

怀疑攫住了她:《晨报》的信息当真那么确切吗?

她赶紧跑去读《时报》,还有《费加罗报》。所有的报刊都重复了同一个消息,几乎一字不差。只有对事态严重性的感觉有细微区别,从“令人极度忧虑”,到“令人惶恐”而已。夏尔?古斯塔夫?安德烈?蕾昂丝?她应该去找谁问呢?

她让人打电话给茹贝尔。

“不,还是打电话给夏尔·佩里顾先生吧。”

女佣睁大了眼睛,瞧着地毯上,盘子、面包、果酱瓶、茶壶,一地凌乱。

“不,还是打给……”

打给茹贝尔吗?他今天又会有什么建议呢?要不,打给夏尔吧?

“是的,就这样,打电话给佩里顾先生!”

夏尔的办公室没人接电话,那就打给茹贝尔先生吧。但茹贝尔先生的电话占线。

仿佛灵光突然一闪,玛德莱娜跑着重新上楼,双手使劲地捋报纸,要把揉皱的报纸捋平,然后重读文章……深呼吸,她心里说,不会是一场如此严重的灾难的。确实!石油联合集团“刚刚请求”罗马尼亚政府提供援助!什么都还没有开始呢!最糟糕的事还没有确定。此外……她疾步走向办公桌,胡乱地拉开一个个抽屉,膝盖跪在地板上,把古斯塔夫给她留下的文件撕成碎片。

就是这个!呜呼。她气喘吁吁,心跳如同擂鼓。她竭尽全力地试图恢复所谓的平静。是这样的,茹贝尔对她说过:“不会让您过半的财产都投到您的……罗马尼亚石油中去的。”这代表了她财产的一半。属于她的财产!因为保尔的财产毫无伤及,都放在了国库的债券中!当然啰,她心里想,他们可以靠着玛德莱娜·佩里顾的一半财产活着,尽管她无法具体地想象,这会对她的生活产生何等后果。

“必须分散财产,这是不言而喻的,”古斯塔夫当时强调过的,“由此构成一个协调的财富框架。”她翻腾着巨大的文件夹,想找到……在那儿呢!古斯塔夫曾经让她买下一些其他股票,英国公司(萨默赛特工程公司)、意大利公司(普罗佐集团),还有美国公司(福斯特、坦普尔顿-格莱富)的股票……

现在,她终于确定自己并没有丧失一切,而仅仅只是一半,于是,这一崩溃的风险让她心中产生出一种愤怒,一种悔恨,只有她一个人被排除在这一愤与恨之外:这是所有人的错。是夏尔的错,因为他警告她提防假定的却最终从未到来的危机;是古斯塔夫的错,因为他没有找到恰当的词语来说服她;是报纸的错,因为它们现在都说那是一次崩溃,却避而不谈当初恰恰是它们最早夸耀了这里头的好处;是蕾昂丝的错,因为她第一个联想到了……对了,现在,她这个人究竟在哪里呢?如果说有那么一天,她的这个朋友的在场是不可或缺的话,那恰恰应该就是今天啊……我的天,都已经是上午十点钟了,他们晚上还要坐火车出发呢,而她现在却还没有上楼去看保尔,去告诉他突发的情况呢。

当保尔发现他母亲那张慌乱的脸时,他很想问她一个问题,但当他继而成为一种过于强烈的**的俘虏时,他甚至都找不到要说的话的最开头几个音节了。他赶紧抓起小黑板,写道:“怎么了,妈妈?”

玛德莱娜顿时哭出声来,泪如雨下。她跪在儿子的轮椅旁,长久地哭着,一面哭,一面结结巴巴地说:“没什么,我的宝贝,出了一个小问题,我向你保证。”但保尔很难相信,让他母亲陷入如此绝望状态的会是什么无关痛痒的小问题。

“蕾昂丝没跟你在一起吗?”他写道。这个问题至少总算让玛德莱娜止住了滚滚的热泪,她艰难地站立起来。

“结束了,我的宝贝,这并没有什么太要紧的,一切都会过去的。但是这次旅行,我的小天使,就没有可能……”

保尔的号叫声几乎要把整栋楼震塌了。

儿子完全变了个模样的脸,让玛德莱娜心中冰冷冰冷的。他的叫喊来自喉咙、腹部、心灵,如此地紧张,如此地绝望,她的第一个想法就是,保尔将会又一次从窗户中跳下去。她紧紧地搂住了他的脑袋,事情会好转的,我的心肝,我们会找到一个办法的,可他还在抽泣不止,我向你保证,这个,这,妈妈会找到的……

“我将不得不留在这里,被很多的……事情拖住了,但蕾昂丝将会跟你一起走!”

她为自己的这一想法感到幸运。她把保尔推开一点,死死地瞧着他的眼睛。

“你觉得怎么样?我想让蕾昂丝陪同你去,你愿意吗?”

同意。他点头,他脸色煞白,是的,同意,跟蕾昂丝。

女佣前来通报说,茹贝尔先生来了。

玛德莱娜穿着她皱巴巴的室内便装,衣服上尽是茶渍和果酱嘎巴,她也没有梳头,脸上还留有泪痕,一副焦虑的神色……从古斯塔夫的目光中,她明白到她给人的这副模样实在糟透了。他还没有说一个词,她就已经出了房间门,嘴里连声喃喃道,我马上就回来。当她梳了梳头,穿上了厚厚的浴衣,再度返回时,古斯塔夫在那里一直没有动。很少见到他这样空着双手,这情景几乎让人有些担忧了。

“当我读到这消息后,”他简略地说,“我想我最好还是过来一下……”

他指了指散落在地上的报纸。

“我证实了……这些……罗马尼亚人向我们隐瞒了他们的实际情况。”

他的嗓音比平常要更粗暴,更坚决,含有他难以控制的激动。玛德莱娜倒在了扶手椅中。她全然顾不上什么雅不雅观,难不难为情,又开始哭了起来。

“我当初是提醒过您的,”古斯塔夫说,“……但您不愿意听我的……”

这一回忆带有某种粗暴而又伤人的意味,他又继续道:

“您放心吧,罗马尼亚王国将不会任由一切就这样沉沦下去的!”

“但是……假如它拒绝施以援手呢?”

“难以想象。商谈应该会在最高级别上开始,事件并不仅仅是金融方面的,它还是政治上的。兴许您的叔叔会了解得更多……”

但夏尔始终不见踪影,玛德莱娜给议会那边,给值班处,还有奥尔藤丝那里留了十几个口信,没有人说得出他到底在哪里。他们应该在开会,兴许,他们已经向罗马尼亚政府发去了严重警告,古斯塔夫说过了,事情成为了政治事件,夏尔一定是忙不过来了。

已经十一点了。

玛德莱娜早就向保尔承诺了,蕾昂丝会陪他去旅行的,可是,那就得去找蕾昂丝,把事情安排好。于是,她匆匆梳妆穿戴好,司机把她送到普罗旺斯街4号。但是,那里的女看门人明确地告诉她说,“很久以来”就再也没有姓皮卡尔的人在此居住了,看门的是一个矮矮的、圆嘟嘟的、开心快活的女人,头上总戴着超大的方头巾,像是一个头裹缠巾的印度人。

“怎么回事呢,您是说,很久以来吗?……”

“哦,已经有整整一年了,我想。等一下(她把一根食指放到了嘴唇上,眯缝起了眼睛),不太难的……贝特朗先生,这个该死的,本应在地狱中遭火烤,是去年五月死掉的,我记住了那个日子,就像记住一个生日,我们可不是每年都能碰上这样的好消息的,假如您……”

“五月份,您是说……”

“正是,而皮卡尔小姐也就走了,那是在一两个星期之后。已经有十三个月了,我刚才说了,一年,反正都差不多,是吧?”

她伸出手来,玛德莱娜给了她二十法郎。

在汽车里,她屈指算了起来。去年五月,那应该是古斯塔夫发现她“偷窃”的那个阶段。从工资中扣钱的措施,大概给了蕾昂丝一个太重的负担,使她无法再留在普罗旺斯街,而不得不去找一处稍稍更便宜的租房。

她搬家了,但出于羞愧,没有跟任何人说起。

玛德莱娜又一次指责起了自己的自私自利,她竟然什么都没发觉,什么都没询问。蕾昂丝搬去什么样的陋室中生活了?玛德莱娜不会让这情况长期持续下去的。她想知道真相……不,不是真相,那会很伤人的,不,她将告诉蕾昂丝……说她可以搬来住在佩里顾家的公馆。就这样。用不着改变太多。既然现在安德烈已经搬走了,那就没有什么能阻挡得了蕾昂丝来占据那个小房间,当然,得给它翻新一下,稍稍修饰一下,但那用不了太长时间的……

她意识到,她要做得仿佛生活还在继续,没有什么太邪乎的事发生过,这个投资的故事只是一场噩梦,日常生活的回归会很容易把它给驱走的……

家中,没有一张唱片在转,保尔正等着她。气氛很凝重。弗拉迪惊人地沉默着,坐在一把靠墙的椅子上,双腿并拢,双手放在膝盖上,像是在一个候见室等待着。保尔的眼睛死死地盯住了他的母亲。

“蕾昂丝恐怕很难能陪你去了,我的天使……”

保尔慢慢地松开了嘴唇。正是在这一刻,他面如死灰,就像玛德莱娜当时在慈善医院看到过的那样。她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就那么巴巴巴地说了一通:

“就让弗拉迪陪你一起走吧。行吗,弗拉迪?”

“Tak,oczywiscie! Zgadzam sie!”[30]

“我这就去准备证件……”

去一趟意大利使馆,更正一下火车票上的姓名,紧急发送两件行李给弗拉迪,签署一份委托书,同意由女护士陪同她未成年的儿子一直到米兰,这一切得花费整整一个白天的时间。但是,到十七点三十分时,所有人都已经到了车站,保尔穿着旅行装,那是蕾昂丝建议特地买的。弗拉迪盛装打扮,人们几乎会说,她是用窗帘的布料为自己定做了一件裙袍。玛德莱娜有些紧张,但她放弃了再一次嘱咐保尔,因为他早已经听过了十几遍,她也不想嘱咐弗拉迪什么,反正她什么都不懂得,她在那里紧紧地握住一个看不出是什么年头的皮夹子,里面夹着厚厚一沓子意大利里拉,那是玛德莱娜以一种无比潇洒的风度递给她的,那可绝不是出于信任的本性。

搬运工准时地等候在里昂火车站前的广场上,弗拉迪一直把保尔推到车厢门前。在行李箱、木头箱、匆匆忙忙的旅客、兴奋的家人、激动的情侣的不停运动中,他们把轮椅安放到车厢一头的行李架那里,把保尔一直抱到座位上,座位靠窗,在一等车厢的一个包厢中,红色的呢绒,浅色的木头隔板。他们把旅途用的个人物品放到座位上方的网兜中,玛德莱娜无法阻止自己去找列车长,托他多多照顾一下保尔以及他的女陪同,列车长是一个三十几岁的男子,宽阔的胸脯,短短的腿,在两条如天线一般翘起来的浓眉的遮掩下,目光似乎透着一种野性。

看到她的孩子就这样远去,玛德莱娜的心揪得很紧,孩子,那样兴高采烈,根本不会想到他母亲的生活中发生了什么变故。当真想不到吗?兴许还不会那么不在意吧,因为,当玛德莱娜不得不离开车厢时(列车员早就在一再催促,列车马上就要出发了,夫人,您现在得下车了),保尔在她耳边喃喃细语道:

“会……会……过……过去的,妈……妈。因为我……我爱……爱……爱你。”

列车驶离车站已经有好几分钟了,玛德莱娜依然站在月台上。

保尔还是第一次远离她呢,奇怪的是,她心中有着一种平静的伤感,这让她变得十分坚定。一切都可能降临到她的头上,但她都可以忍受,只要她的保尔得到了保护。

保尔也一样,处在某种喜忧参半的矛盾情感中,因扔下他母亲一个人在巴黎而心情沉重……而他所听说的那些事,差不多也就是一切,预示了未来时日的无比艰难。但无论会发生什么,这次旅行的记忆将会留存下来,他将前去米兰的斯卡拉歌剧院,将在那里听索朗日演唱,他在那里经历的一切,将永远都不会被人夺走。

列车长是个波兰移民的儿子,相信自己这一次负有重大的使命,因为玛德莱娜塞给了他五十法郎。尽管是个法国人,但他父母的语言,他还是讲得很好的。当列车顺利出发,他也按照工作条例完成了必要的工作时,他就开始跟弗拉迪聊开了天,保尔则通过那女子的嘎嘎大笑、咯咯暗笑、哧哧冷笑,毫无困难地猜测到对话的内容与结果。那些笑声,跟当初弗拉迪带着他去见米洛美尼尔街上煤炭商的儿子,或者去见住在托克维尔街的埃菲尔铁塔的电梯工时所见识的种种笑声,全都是一样的。

保尔和她安坐到了餐车上为他们预留的位子上,这是一张漂亮的桌子,铺了印有铁路公司字样的白色桌布,顶上有一盏小灯,投下一圈漫射光。桌子上摆了银制的餐具,水晶的杯子,就像画报广告中的那样,弗拉迪点了半瓶红葡萄酒,她如在云雾中。

夜色开始降临,保尔在卧铺上躺下,蜷缩在了上了浆的被单和苏格兰羊绒毯子下,任由舒适的瞌睡感昏昏袭来,很快,他就只感觉到弗拉迪与列车长的嗓音,几分钟后,他就被年轻女护士的喘息声以及车轮有节奏的隆隆声催了眠,只觉得车轮声就像波莱罗舞曲极其明显的节拍,而就在几个星期之前,巴黎唱片店的售货员才刚刚让他欣赏过这首舞曲中那无休止反复的旋律。他沉浸在了搏动着**的睡眠中。

玛德莱娜甚至都没有躺下睡一觉,她花了大半夜的时间重读了那些文件,它们确保了她在英格兰、美国和意大利股票的所有权。

一到六点钟,她就开始梳头,穿衣,但她的胃沉甸甸的,喉咙发紧。奇怪的是,她的脸上却看不出有什么焦虑的迹象。苍白,严肃,专注,很像是那些囚犯的脸,正疲竭地等待着死刑的到来,平静而又坚定地走向死神的怀抱。蕾昂丝八点半之前是不会到的。她叫司机备好车,然后马上就出了门。

“啊,是你啊!”

奥尔藤丝穿了一件有花枝图案的便袍,脚上是一双缀有毛皮的拖鞋。她的脑袋上满是卷发夹子,活像是花婆娘,让所有男人不禁想入非非地猜想自己将有一天会拥有她。她没有请玛德莱娜进门,而是叉起了胳膊挡在了那里。

“我来找我的叔叔,我需要跟他谈一谈。”

“夏尔很忙,你能想象的!你可能还不知道吧,这可是一个出众的议员,总是有人来找他,他自己连一分钟的空闲都没有。”

“即便连自己的侄女都不见吗?”

“敢情他还有个侄女啊?啊,这可真的是天下头号新闻哪!”

“我得见他……”

奥尔藤丝哈哈大笑起来。

“啊,这就是佩——里——顾——马——塞——尔家族!他们只消动动嘴,所有人就全都得忙死!”

这一突如其来的敌意,更因她平素的愚蠢而显得明白无疑。

“我不明白这……”

“没什么可惊奇的!你父亲也不会明白的。”

奥尔藤丝的嗓音很尖,她连连摇头,几个卷发夹子便一个劲儿地乱晃,然后就掉了下来,她却一点儿都没有觉察到。她的脸被一大堆卷发纸给框定,它们像是上了发条似的,在脑袋边上不停地乱跳乱颤。

“所有人都得听从命令!这一切已告结束!啊!佩——里——顾——马——塞——尔家的人,他们将从高处跌落!”

奥尔藤丝愤怒地朝玛德莱娜迈了一步,伸出一根复仇的食指,指向她。

“第一,夏尔用不着听小姐的命令;第二,谁笑到最后才笑得最好;第三……”

也不想一想这第三会是什么,她就连忙总结道:

“这会让你目瞪口呆的,哼!”

玛德莱娜一句话也不多说,转身就走。

她让车子开往《巴黎晚报》报社。

编辑部的大会,就是说,记者们听取领导意见的会议,还没有结束,他们让玛德莱娜坐在客厅里等一下。

基约多四十分钟之后才来到。他连声道歉,亲爱的,这报纸都让我快要疯了,我想我已经太老了,干不了这一行了。早在十年前,他就对所有的来访者这样说,但谁都知道,他会一直干到死在办公桌前。玛德莱娜没有站起来,她盯着他瞧,等着他讲完那一套废话。最后,他坐到了她的旁边,像是有所悔恨。

“我想象,对您来说,情况很是复杂吧?”

“都是谁的错呢?”

这一问题让基约多怔住了,像是触了电。他一手放到胸前,仿佛自己受到了侮辱。

“您的报纸,”玛德莱娜继续道,“连篇累牍地不停夸赞这一罗马尼亚石油股票的价值。”

“啊,是的,这个……哦……”

他稳住了神,这看得出来。

“这可不是严格意义上的信息,而是一些消息。一家日报总要向出钱买它的人传播一些有用的消息吧。”

玛德莱娜很难弄明白。

“什么……这些文章……是付钱请人写的吗?”

“开门见山就说大话!一家我们这样的报纸,没有经济支撑根本无法生存,这您是知道的。当国家支持一种如此重要的债券时,那是它认为,这对国家的经济是必要的!毕竟,您不该指责我们的爱国行为!”

“你们是在有意地发布虚假信息……”

“不是虚假,您说得有些太过了!不,我们只是从某一个特殊角度来展现现实,仅此而已。另一些同行,则站在对立面上,写一些相反内容的东西,这样就让一切趋于平衡了!这就是观点的多样化。同样,您总不至于会指责我们的共和国精神吧!”

玛德莱娜为自己表现出的天真无知感到内疚和羞愧,她带上门,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