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德烈的离去,标志着她生命中一个阶段的结束,兴许,那曾是她最幸福的、最灿烂的阶段。除了安德烈的离去,还有保尔与女人们维持着的奇特关系,从弗拉迪到索朗日·加里纳托,此外,还有她自己与蕾昂丝之间关系中的那种暧昧意味(过年时很是艰难,她们就在点缀节日气氛的枸骨冬青树底下亲吻,脸颊贴着脸颊,嘴唇留在空无中),都让她感到忧虑……到了1929年1月份,玛德莱娜已经处在了一种相当混乱的状态中,而这时,她的叔叔又来拜访她,给她添乱来了。只见他一脸严肃,皱着眉头,这预示了没什么好事。

他没有预约,气喘吁吁地进屋,甚至还满头大汗,一屁股就坐在了扶手椅中。

“我来是跟你谈钱的问题的。”他开门见山。

这可不是什么新鲜事了。

“尤其是,要谈谈你的钱。”

这倒是颇有些意外。

“我的钱现在很好,我的叔叔,我谢谢您了。”

“好极了。这样的话……”夏尔双手拍打着膝盖,挺了挺腰,站起来,喉咙中发出一阵窒息般的喘息声,然后走向门口。

“那我们明年再来谈,等你破产……”

夏尔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这句话道出了玛德莱娜整个一生的关键;在她父亲看来,除了“破产”这个词,就没有什么更可怕的了。

“真是见了鬼,您为什么还希望我破产呢?来吧,我的叔叔,您还是再坐下来,给我好好解释一下吧。”

夏尔用不着多请,便转了回来,一屁股又坐到了扶手椅中,大口喘着气。

“大事不好,玛德莱娜。很不好。”

这一次,玛德莱娜抑制不住地微笑起来。

“都已经到了这一地步了吗?”

夏尔激动起来,脑袋转向窗户。女人们真是……

“你知道美国经济的事了吗,玛德莱娜?”

“它可是如有魔法保护,健壮得很哪。”

“是的,这,都是表面现象。而我,我要对你说说现实。”

“好的,说吧……对我所不知道的现实,我应该知道些什么呢?”

“美国在所有领域中都处于生产过剩。美国的发展实在太快了,它最终要爆炸了。”

“见鬼!”

“假如美国崩溃了,那就没有人能幸免。”

“可是我并不觉得,这里……”

“我们的金融家总是盲目地信任地租收入,他们落后了整整一个世纪!他们还以为他们的制度总是能度过危机的,这些蠢蛋!”

“但是,您说的是……什么危机啊?”

“正在发生的危机啊!那是不可避免的。那将是一股滔天的经济浪潮。而你正在一艘注定要倾覆的小船上。”

夏尔总是喜爱用比喻:航海啦,狩猎啦,花卉啦,一切比喻。他的智力纯粹是实用性的,无法创造任何新的什么,只能从已知之物出发来表达。那种雄辩是夏尔的典型风格,实在有些累人,就像是别人家身上的疾病,它激起种种的不耐烦,需要你来掌控住。玛德莱娜深深吸了一口气。

“茹贝尔都给了你一些什么建议?”夏尔问道。

他叉起了胳膊,他在等待。比起美国的局势来,更让玛德莱娜觉得惊讶的,是茹贝尔竟然从来没有跟她谈及过。这一确认让她心中充满了反叛,它反过来针对了夏尔。

“我很惊讶,我的叔叔!既然它那么严重,那么不可避免,报纸本应该只谈论它啊!”

“它们拿了钱,可不是要来谈论这个的,一切都很明白!你不是付了钱吗,那它们就会谈论它了。你再付钱买它吧,它们就将闭口不说了。它们在那里不是为了广而告之的,那些报纸,你以为呢?”

这种没有分寸的一刀切评价远非那么真实,但它是夏尔之类的人们所善用的。

“这么说来,只有您,才是又通信息,又有德行……”

“我是国民议会的议员啊,我的小姑娘,多年来,我一直就在议会的财政委员会中。我们可不是受雇来传播恐慌的,我们有足够的信息,能看出世界的本来面貌!我已经跟茹贝尔讲过了这一切,但白费了口舌。你又能怎样,这家伙一辈子都待在同一个鱼缸里,实在是个井底之蛙,他只知道他眼前的一亩三分地。对那正在酝酿发生的,他从来就视而不见。真是鼠目寸光,几乎就是个睁眼瞎,我向你担保!危机将会来到这里,只是个时间问题。而当它席卷整个法国时,首先倒霉的,就会是银行。”

“政府将会拯救银行的,它将不得不这样做,它别无他法。”

这就是她总听人说到的话,在家族中。

“是的,但那只是对那些大银行,它会让其他的银行纷纷倒下死去。”

玛德莱娜从来没有想过,有朝一日她将为自己的处境担心。没错,人们偶尔也零星地谈到过这次经济危机,但是,说实在的,她还从来没想过,她自己会直接受其影响。

玛德莱娜开始感到冲击。

“让我惊讶的,是您的关心,我的叔叔。这样来提供服务,可远不是您的习惯……”

“我想到的是我自己,我提供服务也是为了我自己!我可不愿意看到你再一次让佩里顾家族蒙羞。我有我自己的事业,我,我不是一个继承者!但是,背上一个破产的名声,明年就会让我丧失议员的位子,我可不愿意那样。我是没有办法的。”

夏尔俯下身子。他真的是一副同情满满的样子。

“你也没有办法。假如你破产了,你儿子会成什么样?”

他说着挺直了身子,端端正正地在扶手椅中坐好,自信已经找到了办法,让对话慢慢地倾向于对自己有利。他没弄错,尽管这只是一次轻易的胜利。

“银行是一个很脆弱的领域,你得选择一种风险不那么高的投资。”

“但是……您在想什么呢,我的叔叔?”

他抬眼望天,他什么都不知道。

“茹贝尔在这方面应该有所作为,见鬼!他每天都在干什么呢,这头蠢驴?”

玛德莱娜有所震动。被经济危机迎面袭击的前景,对一个女人而言实在很难设想,尤其是像她这样一个始终生活在一个不愁钱的世界中的女人。

她开始去找财经类的报纸来读。人们确实谈到了美国那边的一些威胁,尽管有些含糊,但绝大多数的观察家都认为:全靠了普恩加莱,法国应该不会有什么危险,它拥有世界上最稳固的货币制度,有它那家族型的、外省型的工业,能让它避开股票市场的动**。

“您认为会有一次危机吗,您,蕾昂丝?”

“一次什么危机?”

“经济危机。”

“我不太知道……茹贝尔先生是怎么说的呢?”

“我还没有问过他呢……”

“若是换作我,我就会问他的……我不把他放在我的心上,但他知道他要说些什么,我们可以咨询他的意见,不是吗?假如我们连替我们理财的人都不能信任,那可真的是世界末日了。”

茹贝尔皱起了眉头。

“夏尔来跟您说了他那些蠢话了吧?……这家伙,最好还是关心关心他那些选民吧。”

“说到经济,古斯塔夫,国民议会可不是信息最不灵通的地方。”

“议会,是一回事。而夏尔,则是另一回事……”

听玛德莱娜提到她叔叔的那些论据,古斯塔夫瞧着地面,点了点头,很少能见他激动到如此地步。他本来特别想说一说法兰西国家的预算盈余,法兰西银行的黄金储备,但他还是选择了简单明了:

“您是想教我怎么做好我的职业吗,玛德莱娜?”

“不,不是这样的……”

“怎么不是,就是的!您所做的就是这个!您是在教我上金融与经济课吗?”

他惊惶了。

他站起来,离开了房间。对于他,事情就这样结束了。

除了要就咄咄逼人的经济危机向他人破解种种消息,人们还总会发现有什么要担忧的;这就是每天都发生在玛德莱娜身上的事,自从她为她的未来,尤其是为保尔的未来感到惧怕以来,她真有些度日如年的感觉。

索朗日·加里纳托和保尔之间的关系在持续通信的形式下日益加强,每星期两封信,有时候是三封。他以他自己特有的词语,解释着他所发现的新表达法。“关于谐谑曲,我在想是不是要由铜管乐队来代替管弦乐队”,或者“她唱得是如此准确,竟然会有些腻烦”。他的整个房间全都用来表达他唯一的**,好些留声机,一整套唱片与磁带,此外,如今还要加上几个架子的乐谱,那是他从欧洲各地邮购来的。

正是在这一阶段,索朗日提到了她去米兰的旅行。

啊,在佩里顾家的府邸,家里人可是没少谈到它,这个旅行计划!好一个论战的话题,您可以相信我。

索朗日:“我的小匹诺曹,十分感谢你的明信片。你的可爱想法帮助了我很多,因为我实在是那么疲劳。这次新的巡回演出实在是雷(累)人。而恰好,我有了一个想法。你今年夏天去意大利小住一段时间如何?七月十一日,我在斯卡拉歌剧院有一场演唱会,我们可以一起吃晚餐,稍稍邮(游)历一下伦巴第地区,你回来讲(将)可以过国庆节在巴黎。当然,这一切必须正(征)求你亲爱的妈妈的同意,而且,假如她希望的话,还得由她赔(陪)同,但,无论如何,这也太迷人了,不是吗?自(兹)请向她转达我最真诚的友谊。你的索朗日。”

对于蕾昂丝,意大利、斯卡拉歌剧院、凉台上的一顿晚餐,真正是一种浪漫的承诺。

“多么美好的建议啊……”

“总之,蕾昂丝!她这样对待保尔,仿佛保尔已经二十岁了,想把他当作她的情人,这不仅是可笑的,而且是不健康的。”

“您想想保尔……”

“真是的!对一个如此情况的孩子,这次旅行时间也太长了。而且这封信里还错别字连篇……她当歌手还真的是当对了,若是去做小学教师的话……什么‘你回来将可以过国庆节在巴黎’,我倒是请您听听!简直可以说,她是想让保尔坐在轮椅上来一次游行,实在太过分了……”

“玛德莱娜……”

沉默再次降临。

“保尔怎么说的呢?”

“您还想让他怎么说,这可怜的孩子!拿一次意大利之旅来引诱他,这是再容易不过的事了!”

如果说,玛德莱娜没有直截了当地回答这个问题,那是因为,保尔被这一建议所刺激,只是简单地写道:“我从来就没有旅行过,你想让我做能让我幸福的事……我很想去。”

保尔悄悄地寻求蕾昂丝的支持,而蕾昂丝则如平常那样,表现得很微妙,很有说服力。

一天晚上,在准备回自己家之前,她亲吻了一下玛德莱娜,说了一声明天见,却同时抓住了她的肩膀,脸凑得很近,就仿佛玛德莱娜眼睛里有灰尘,玛德莱娜看不清楚。

“所有人都有权争取自己的快乐,玛德莱娜,您不认为吗?”

她低下了头,嘴唇咧开,久久地拥抱玛德莱娜。

“您该不会剥夺我们小保尔的这次旅行吧?”

玛德莱娜为她买了香水,娇兰系列的牌子“只为纷扰”,因为它足够昂贵,立即,她就被这一香水味给裹住了。她还发现,她的气息中带有一点点椴花的香味。

那就在这样的条件下安安静静地好好想一想吧!

玛德莱娜开始被贫困的幽灵纠缠住了。

有那么几个夜晚,她处于几近崩溃的状态,保尔在轮椅中哭泣,他们手下没了用人,她不得已自己动手,在屋顶下的一个房间里做饭做菜,就像在埃米尔·左拉的小说中那样……

至于金融报刊,则始终保持着乐观。

“正是,”她对越来越忧心忡忡的蕾昂丝说,“灾难远比人们以为的要可怕得多……”

她都不知道该怎么想,该向哪个方向转了。

她又重新回过头来。

于是,古斯塔夫老大不情愿地,就像人们对一个孩子费劲地解释早已说过千百遍的事,重新开始一番关于法国经济的鸿篇大论,一个个句子足有胳膊那么长,玛德莱娜很艰难地听着,心里总想着自己的事,并打断他:

“我想到了罗马尼亚石油。”

她递给他《高卢人报》的一篇文章:“……罗马尼亚石油,以其新一轮百分之一点七一的增长,确定了它在欧洲投资界的领导地位。”

“《高卢人报》不是一份金融报纸……”茹贝尔坚定地说,“我不知道这位叫蒂埃里·安德里厄的文章作者究竟是谁,但我是不会把我的资金积累托付给他的。”

他蓝莹莹的目光表达出一种抑制不住的愤怒,他的双手在抖。

“您该不会对我说……您打算出让您父亲在银行中的股份……以换取整整一只石油股的证券吧?”

她从来没有见过他处于如此的愤怒状态。他咽下了一口唾沫。

“不行,玛德莱娜。假如您强迫我这样做的话,您将很快就会收到我的辞呈。”

这实在是有些奇怪,但茹贝尔越是苦苦相劝,玛德莱娜就越是相信她叔叔的批评意见。她又想到了夏尔的话:“我们的金融家落后了整整一个世纪。”

一月底,《巴黎晚报》就罗马尼亚石油的话题贡献了好大一篇文章。甚至还配发了一张最近几个月利润率的颇具说服力的图表,这在《晚报》上实属罕见。这一信息来得正是时候,此时,玛德莱娜的整个幻觉都被调动到了破产与降级的噩梦中。

让她身心疲竭的,是她遭遇到了茹贝尔的抵抗,而她本来需要的是他的帮助与支持。

“我在这方面有一些最为糟糕的消息,”他肯定道,“来自一位消息灵通人士。罗马尼亚石油将是昙花一现!假如您一定要做石油股票,那么目光就得转向美索不达米亚……”

玛德莱娜叹了一口气。她从来都没有发现古斯塔夫有这么老。过时了。

在费雷-德拉日这一不幸事件中损失的资本又回到了她的头脑中。二十万法郎,这可不是一个小数目!她突然确信,他不再是风云人物。他并不适应危机阶段。他还跟上一世纪那样管理着家族银行,像个小店铺的掌柜似的。伊拉克石油……现在,所有人都只会以罗马尼亚石油的名义起誓呢!他到底活在哪个星球上呢?

“我还得好好想一想,古斯塔夫。但我要一份全面的报告,您明白吗?这些关于危机的流言对我不合适,我要的是信息。这一次,要做得简单,做得明白。我同样还要石油工业的数字。关于罗马尼亚石油的全面资料。假如您坚持的话,那就请加上关于伊拉克的资料好了。”

夏尔紧赶慢赶地想弥补一下他的迟到,达到勉强说得过去的时限,但他白费劲了。

“您就不要道什么歉啦,夏尔,我自己也是刚刚才到的。”

如果说,夏尔是作为俱乐部成员受到欢迎的,那么古斯塔夫则被看作是一个常客。对前者,侍者会问他想要些什么,而对后者,侍者则知道得一清二楚,一瓶克罗泽-埃尔米塔什葡萄酒,摆上吃鱼的餐具……很伤脑筋的呢。即便连对话也得听从古斯塔夫的。他始终是话题的主人,竭力避免涉及让夏尔感兴趣的唯一主题,而这也更加剧了他的不安。

吃过了龙虾,再吃狼鲈,然后,等着上焦糖浇白桃,夏尔再也沉不住气了:

“兴许,是我侄女的消息?”

茹贝尔又故意拖了几秒钟,这几秒钟赋予了他掌握的信息以应有的价值:

“罗马尼亚石油的想法稳稳当当地行进着,不偏不倚……”

这究竟意味着什么呢?

“她的想法也是一样。她所下的,应该是一个很严肃的决定。”

“那么,您又怎么办呢?”

“我逆水行舟,我亲爱的。自从费雷-德拉日这一事件以来,我的专业行情在佩里顾小姐那里是直线下降。其实这样也不错,因为我真的不希望让三十万法郎白白打了水漂……”

一想到茹贝尔可能会白白损失一笔同样数额的钱,夏尔就觉得难以接受。

“一切都会很好的,夏尔,您放心好了!就因为这一点,我几乎失去了信任,这实在是好极了。我越是反对罗马尼亚石油,她就越坚持,我越是否认危机,她就越是相信。她对我的怀疑让她冒险出击。我们就快要得手了……”

夏尔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既然他都豁出去了,茹贝尔显然会带着愉悦来展现他计谋的正面效果。

“我竭力劝阻玛德莱娜,让她不要做必然会垮的投资,但她不听劝啊。您又有什么办法,她根本就不再信任我了。实在太不理性,太女人气了,真是毫无办法……我都威胁她要辞职了呢。”

夏尔目瞪口呆。古斯塔夫身子稍稍后退一点,好让侍者上菜,然后,微笑着补充了一句:

“你又能如何,我是唯一一个她不再听从意见的人。”

这件事在夏尔心中激起了某种晕眩。

“这段时间里,”茹贝尔接着说,“伊拉克石油那只股可真是太棒了。它在飞跃。股票都值不到一百法郎呢。”

计谋很简单:连通器之计。假如有一个投资者大量买进罗马尼亚石油,那么所有人都会跟进,从而无视伊拉克石油。

“而我们就在五十法郎这个价位上吃进。我就不担心会跌破三十法郎。”

“正是在那个时候,就该买进……”夏尔说。

一阵沉默后。他准备好了他的句子:

“顺便说一句,您借给我的那二十万法郎,我现在都准备好给您了……”

在他的想法中,茹贝尔不应该让他完成这一点的。夏尔完美地履行了他对玛德莱娜的义务,他利用了古斯塔夫为他提供的所有论据,动摇了佩里顾这个堡垒。全靠了他,玛德莱娜不再对古斯塔夫有丝毫信任,并准备要做出一个举动,它对她来说是悲剧性的,却同时会让他们意想不到地暴富起来……

与此同时,茹贝尔应该举起一只慷慨大方的手,清扫掉这一还钱的建议。但他没有那样做,而是直愣愣地盯着他,是这样的吗?

“告诉我,我应该做点什么……”夏尔接着说,“我是说,以什么形式……”

茹贝尔喝了一口葡萄酒。很长,很慢。

“我想到了一些事,”他终于开口说,“您该给我的这二十万法郎,您为什么不把它们投到伊拉克石油的股票上去呢?短短几个月里,它就会给您带来一百万的。”

夏尔差点儿把桌子碰翻。由于他的背叛,茹贝尔甚至都没有建议他审核一下他的债务!他把他的侄女白白地卖给了茹贝尔!礼仪的客套让他不能就此吵上一架。他咬紧牙齿,终于做出了一个表示赞同的鬼脸。茹贝尔平静地瞧着他。并……微微一笑!是的,夏尔心里想,他嘴唇上这一细细的条纹,应该就是一丝微笑!

“你甚至可以多投资一点,”茹贝尔接着说,“您可以追加到五十万,我想。”

夏尔喘了一口气,他依然感觉到剧烈的心跳,刚才,他几乎都快要窒息了。但这一下好多了。五十万法郎。这是茹贝尔向他建议的价格,条件是要把它投到他的石油股票中去。他对玛德莱娜的背叛似乎得到了更好的报偿。

“我曾想象过投资……七十万。”他来了这么一句。

茹贝尔瞧着桌布。

“我可不这么建议您,夏尔。换作您,我可不会超过六十万。”

好吧。就六十万法郎,几个月后,将变成近两百万,夏尔满意而又轻松。

“您很有道理,”他总结道,“六十万,这就已经很不错了。”

“首先,玛德莱娜,您该想的人是保尔!”蕾昂丝说,“他从他外祖父那里继承了种种债券,但只有到了成年期才能支配。假如从现在起到那时的这段时间里,您的收入陷入一种危机中,例如,陷入到将波及我们的这一次危机之中,您又将怎么把他养大呢?”

数字终于来到了。经济危机是一颗遥远的恒星,只有那些悲观的人才能看得清它,然而,那些很不愿意演悲剧的乐观主义者很少还能长时间地有道理。说到罗马尼亚石油,它目前的情况很好,而伊拉克石油,却依然还在虚无缥缈的境地中,根本就看不清。它的股票在不停地下跌。

茹贝尔的外表看来比平常少了一些刻意打扮的味道,一个衣领稍稍有些歪斜,这在他身上就是最大混乱的符号。它比任何时候都更给人一种正在挨过最后日子的死囚犯的感觉。无论玛德莱娜会是什么决定,他都被打垮了。

“我决定了……”玛德莱娜开始说。

她是不是正在拿她的生命做赌注?她父亲说过:“总是有那么一个时刻,一切都掂量过了,一切都衡量过了,必须出手了。那时,种种信息都不再有任何用。是好是坏,必须相信自己的直觉。”而他的直觉从来都没有欺骗过他,他补充说,对此,他深深引以自豪。玛德莱娜得承认,在此时此刻,这一格言的意义格外明显。

费雷-德拉日这一事件总是萦绕在她的脑际,三十万法郎的损失,茹贝尔直觉的后果。在做重大决策的时刻,茹贝尔的判断并不比布罗歇先生的……或者她自己的更有价值。

“我决定了……”

“是吗?……”茹贝尔问道。

既然在所有人看来,罗马尼亚石油是种种投资之中最有利可图的,那她还有什么风险呢?她不会陷入风险之中,毕竟已经有数字在那里了。

她出手了。寂静。

“很好。”茹贝尔最终说。

他紧绷的脸上一副严肃样,像是被别人说了口气太臭就不敢张嘴的人。

“我们将如您理解的那样去做。但是,不会让您过半的财产都投到您的……‘罗马尼亚石油’(在他的嘴里,这一表达法变成了一个粗话中的词)中去的。一半资产投入石油股票中。而其他的,就必须分散多样化了,这是显而易见的。逻辑要求您把其他的资产投到种种协调的项目中去。这就是基本原则,玛德莱娜,严密性!”

第二天,他又回来了,一言不发,把一个厚厚的卷宗放在了桌子上。

几乎整整两个小时,玛德莱娜才签署完文件。

茹贝尔,如习惯的那样,半眯着眼睛,紧闭着嘴唇,食指干干地指着该画押的地方,这里,这里,还有这里……时不时地,他只满足于强调一下:“这个签字意味着……这一个则表明……”玛德莱娜甚至都不停下来听他说。于是,他也就闭嘴不说了,继续翻着一页页文件。

1929年3月10日,近傍晚时分,如果说,保尔所继承的遗产部分依然还留在国债中,那么,玛德莱娜却已经把她的资产基本上都投到了罗马尼亚石油以及分公司的股份中,而只持有她父亲银行百分之零点九七略强一点的资本。

玛德莱娜发现,茹贝尔离开房间时的脚步声很重很重。

布罗歇先生正等在走廊中,他发现他老板的脸上掠过了一丝神秘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