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一年里始终拒绝跟安德烈有所来往的《巴黎晚报》的同行,如今不失时机地跟他打招呼了。当人们想来一次热热闹闹的聚餐,而不是一次别别扭扭的晚会时,他再也不是别人为避免尴尬情境而刻意加摆的第十四套餐具,而是出现在前十名之中的应邀来宾。

由于安德烈是一个年轻漂亮的小伙子,所以根本就不缺少种种说亲的提议,但是,他出于谨慎,更愿意在司机、雷蒙先生、厨娘的丈夫、他们的儿子都不占位的那些日子里,继续去拜访弗拉迪。那个波兰女佣很积极,很投入,尽管有语言障碍,还是带给了他无比的安慰。

安德烈笔锋所指几乎对准一切,当然,带着一种对伦理道德问题的偏爱,而这一道德偏爱是相当地基本,相当地诱人,得以被相当多的人所分享。通过稳定法郎来让那些对国家财政给予信任的小额储户破产,这样的做法是不是正常?在1914年就被限定的最低家庭房租,到1928年竟然增长了六倍或者七倍,这是不是能被接受?总之,他要为简单的人提供简单的东西,并让它能被人立即抓住,同时也显而易见地能抓住人。他是在呢绒桌子上竞赌呢。

一旦成功,便步步顺利,安德烈不禁问起了自己:时机是不是已经来到,可以为一家其声誉尚未被它老板的声誉所玷污的报社工作了?

在《巴黎晚报》那边,存在着一个很有质量的媒体,那里的记者也要比基约多雇用的那帮子人更有良知,也更自由。但安德烈是一个“家传的记者”,就像到处会有“家传的工程师”那样,他并不确信,他的价值在别处也会得到承认。但他毕竟梦想着能稍稍多挣一些钱,并时时留意着他的行情。一旦有什么机会,他就会要求涨工资。

不论在哪里,人们都会给他送上各种各样的礼物。

最开始的一份礼物是一个偌大的青铜壁炉台,其装饰图案表现的是一番围猎的场景。可惜,他住的那个仆人房实在太小,根本容不下,他便谢绝了。只因为自己的生存空间不够,他出人意料地在公众中赢得了廉洁的名声。

安德烈·戴尔库差点儿找到了他的风格。

玛德莱娜在好转,但种种考验让她大为心绪不宁。而要说服自己相信这一点,她只须在某一个下午遇上迪普雷先生。

迪普雷,迪普雷……但是,当然啦,您还记得吧,一个膀大腰圆的家伙,力气很大,一对扇风耳,一双迎风落泪的眼睛,战争期间,他入伍参战,升至上士军衔,受普拉代勒中尉的直接领导。1919年,那位普拉代勒曾雇用他来组织和监督军人墓地的挖掘迁葬事宜。再后来,他常常被人挂在嘴边,作为“奥尔奈·普拉代勒诉讼案”的证人。玛德莱娜跟他当初是在法庭碰上的。“您好,夫人。”“您好,迪普雷先生。”在证人席,他做了一番正直而又有节制的宣告,表现出了对一个诉讼当事人的忠诚,不过,那个人其实并没有做过什么像样的事,值得他如此忠诚。

而这一次,玛德莱娜跟他是偶然邂逅的。笨拙、惊奇、尴尬,让他们一时间里怔住了,命定的错误,他们应该是交谈了一小阵,交换了几句寒暄。迪普雷先生在夏多顿街的一家制锁工厂中当小工头。对话很快就断流枯竭了。见玛德莱娜在那里干笑,他就主动帮她从显然很尴尬的情境中解围出来。“日子可真是艰难啊……”他说。兴许,他从报纸上得知了佩里顾先生逝世以及保尔出事的消息,或者,他指的是玛德莱娜的前夫还在受囹圄之累,但是,她把对方的这一看法归于对她自身外表变化的注意,她深受感动。

让她略感欣慰的是,家中现在算是恢复了一种几乎正常的生活,可真的是太不容易了,至少,这样的一个地方,大家都在同一个屋檐下,一个半瘫痪的孩子,一个连一句法国话都不会说的保姆,一个拿了钱却无所事事的记者,一个从钱箱中偷取了一万五千法郎的伴妇,还有一个家族银行的女继承人,却外行得对金融事务一窍不通,对究竟什么是转让的门槛,什么又是债权的名义价值,根本就没有半点儿概念。

临近1928年圣诞节期间,已经有了一份小小工资的安德烈,宣布他要离开佩里顾公馆了。他说他“找到了地方”,但他并没有说他要去哪里。

“我为您感到高兴,安德烈,司机会把您的个人物品送过去的。”

他谢过了玛德莱娜,带着一种明显的尴尬,几乎还有点儿积恨,可不是吗,我们对那些为我们好的人总会有一些怨恨的。

佩里顾公馆的晚间活动不再有去年那种激动和焦虑的情调了。玛德莱娜继续担忧保尔的行为理由,但是,自从他重新振奋起来,吃得几乎算是正常,也长了一点儿体重,她就转向了其他的主题。她总是等到最后一刻才来跟保尔讲道理:“人家都需要睡觉的,我的宝贝,你也该把音乐停了。”她们就悄悄地收起了唱片,她们就带上门,等到弗拉迪上楼回她的房间之后,玛德莱娜和蕾昂丝就开始她们晚间的活动,她们读小说,她们翻阅画报,玛德莱娜非常喜欢刚刚引进到法国的马赛克镶嵌画。“我,我可不能……”蕾昂丝有些害怕。

玛德莱娜听到,仆人专用楼梯上响起了上楼回房间去的弗拉迪那警觉的脚步声,不禁谨慎地扬起了眉毛。那年轻女子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喜爱转悠,叽叽喳喳地像一只喜鹊:整整一年里,她都没有学会一个法语词。

每星期日,她都会忠诚地前往波兰教堂望弥撒。在她的思维中,礼拜从她离开住所的那一刻起兴许就已经开始了,因为她出发之前就戴上了一张面纱,她成了另一个女人。当然,从星期一起,她会重新开始她习惯的那些交流,跟夏赛尔街的水果蔬菜商,跟罗日巴赫路口的药剂师,或者跟维尼广场的管道工小徒弟。

“您不觉得这个姑娘会变得……对保尔很有危险吗?”玛德莱娜问蕾昂丝道。

“您是想说……哦,不,他还是个孩子呢!”

玛德莱娜疑心重重,但是那只是她对所有那些过分接近保尔的女人的态度,除了对蕾昂丝。我们就拿索朗日·加里纳托做例子说吧。在伽尼耶歌剧院的首演晚会上他们首次相遇之后,女歌星先后邀请保尔出席了她的三次演唱会,他母亲坚持每一次都陪同出席。此后,索朗日离开了巴黎,开始了一次凯旋般的欧洲巡回演出,她给保尔寄来了一封封热情洋溢的信,附有一份签了名的节目单,一份大使官邸的晚宴菜单,菜单上她加上了一些解释,玛德莱娜觉得非常滑稽,还有几张照片,一些报刊文章,各种各样的邮件,玛德莱娜频频地忘记把它们转交给保尔:“哦,是的,确实,收到了给你的信件,昨天还是前天,可我放哪儿了,嗯?……”保尔微笑了,舞动着手指头,说:“妈……妈……妈妈……”

“可是,她的生活中难道只有我们家保尔一个人了吗,这女人?”玛德莱娜问道。

“好啦,不要嫉妒啦,玛德莱娜……”

“我,嫉妒这个娘儿们?您在开什么玩笑!”

蕾昂丝继续读着报。

“我说,”她很羡慕地说,“罗马尼亚石油,它还真是不错的呢。”

蕾昂丝指着《高卢人报》上的一篇文章。

“您在说什么呢?”

“证券交易所中的罗马尼亚石油股票。四年来每年增值了百分之十二,至少在未来的四五年里,行情还会看涨,简直令人难以相信……”

自从茹贝尔当场拿蕾昂丝抓了个现行,凡是涉及金钱的那一切,或多或少都会在玛德莱娜和蕾昂丝之间投下尴尬的沉默。这一次,实在有些太过分了,玛德莱娜不想就此罢休。

“蕾昂丝,”她说着,放下了铅笔,“我很清楚,古斯塔夫·茹贝尔让您现在所处的地位确实有些……微妙。我明白。但我恳求您,要想尽早还清债务,就不要投入到股票买卖中去。”

“但是,那可是稳赚不赔的啊,这是在《高卢人报》上刊登的!这还不是唯一的,我还在《费加罗报》上读到过,就在几星期之前!”

跟拳击与自行车竞赛一样,小额证券交易是大战结束之后的一大时尚体育。所有人都参与其中,男人们、女人们,富人们都在变富,这就帮助穷人有了耐心,机灵的价值开始代替了劳动的价值。这个提问很久以来就一直在烫着玛德莱娜的嘴:

“您已经还了古斯塔夫多少钱?我是说……您还得还他多少?”

一万四千法郎。偿还债务的时间是按年计算的。既然话题就在她们之间展开,玛德莱娜感到有所放松。数字本身解脱了她,她走向她的写字台,拿出文件,低下头看,然后返回,手里捏着一张一万五千法郎的支票。

“哦,不!”蕾昂丝叫嚷起来,推开了玛德莱娜伸过来的手。

“好了,好了,我求求您了,拿着吧,蕾昂丝。”

这年轻女子面色苍白,连忙站了起来。

“我是不能接受这个的,玛德莱娜,这您知道!”

“先把支票兑现了,但不要太快就把钱全都还给茹贝尔!那样的话,他会猜疑什么的……您就说,您的股票交易赚了钱。”

玛德莱娜脸上强挤出一丝微笑。

“至少,您的罗马尼亚石油将能派上一些用场。”

她们就这样面对面地站了好一会儿,支票就在玛德莱娜伸出来的那只颤巍巍的手上。

蕾昂丝的手指尖最终还是把它抓住了。

她突然向前一步,把她抱在了怀中。

这动作是那么地迅疾,蕾昂丝把她抱得那么紧,玛德莱娜以为自己就快要撑不住了。她吻着她的脸颊。

“谢谢,谢谢,我都快羞愧死了,您知道,不是吗,玛德莱娜,我心中的羞愧。”

“是的,是的,”玛德莱娜说,几乎就要窒息,要爆炸,她犹豫着,不知道双手该放在哪里才好。蕾昂丝把她搂得紧紧的,她一声不吭,而在这里的,就放在肩膀上,后来又放在脖子上的,正是她的手,再次感谢。

在走廊中,玛德莱娜以为又听到了圣方济各-沙雷氏教堂的神父的嗓音。

她们终于分开了,蕾昂丝走向衣帽架,拿上衣服。搭在背上,她又转回来,抓住玛德莱娜的肩膀,重又亲了亲她的脸,让自己的嘴唇一动不动地停了好长一会儿,就好像她期待着什么似的,那还是亲吻吗?随后她猛地离开了房间,出门而去。通常,她都要说一声明天见,但这一次,她什么都没有说,她们俩谁都无法再说些什么了。

玛德莱娜一动不动,直到蕾昂丝那股淡淡的香水味在空中慢慢地散尽,她心里想,我的天,假如……

我的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