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尔在他的小黑板上写道:“应该改动一下九月份跟富尼埃教授的那次预约,求求你了。”

玛德莱娜的回答干脆利落:

“不行,保尔!”

“但是,九月十二日,我有事情,妈妈!”保尔写道。他面露微笑。玛德莱娜转身朝向蕾昂丝,她不知道该如何表达她的意思。

“妈妈不明白,我的宝贝……”她说着,跪在了轮椅旁边。

“十二日那天,我不能够,因为我要去歌剧院!”保尔说着,递给他母亲一份报纸剪报:

索朗日·加里纳托终于来巴黎了!

女歌星演唱会在伽尼耶歌剧院举行

从九月十二日起,八场非凡的晚会

在保尔给他母亲和蕾昂丝带去的种种强烈的**中,他随之发出的爽朗笑声无疑就是最令人惊讶的了。

然而,坏消息在第三天就传来了:当然,已经没有票了,不仅是首场演出票已告罄,所有的演出全都没有余票了。

“我很抱歉,我的宝贝……”

保尔不甘心:“我可以见一见茹贝尔先生吗?妈妈,我求求你了。”

这一次,两人之间传统的技术性晤面最终转向了玛德莱娜的一次请求:

“保尔想跟您说几句话,古斯塔夫……他有事求您。我担心它会超出您的能力范围,但假如您能好好地对他解释一下……”

“您……您……您……您好……先……先……先……先生……”

古斯塔夫心里在想,单单是一声问候这样简单的句子,会不会将拖上整整一天时间。保尔的嘴唇像蝴蝶翅膀那样在颤动,他的眼皮以一种地狱般的节律在眨动,就像一个癫痫症患者正在发作。他母亲慌了,赶紧过来插话:

“来吧,我的孩子,来吧!让我来给古斯塔夫解释这一切吧,你就别这样太着急了……”

“哦……哦……不!”

他睁大了眼睛。“好一个苦命的人。”茹贝尔的脑子里闪过了这个词。

玛德莱娜把小黑板递给了保尔。

“这样,你就可以写字了,我的天使……”

不,保尔不想写字,他想说话。总之,是说话……当然,我们能为我们的读者做茹贝尔所不能做的某种事:节略。因为,若是让保尔来说,就得费上大约半个小时才能真正交流上三四句话,这可不是在说瞎话。保尔要说的这些话,可以简述为:“我需要搞到九月十二日伽尼耶歌剧院的三张正厅位子的票。”玛德莱娜担任了转述,保尔很想去看演出,但票已经告罄。

保尔:“您能不能想想办法,求您了……”

啊,这一句“求您了”,何等的迫切!从第一个音节起,对方就明白了,但保尔绝对愿意把话都说全了。

“但是,我实在想不出我有什么办法能帮您,保尔……”古斯塔夫最后回答道,“您还很年轻,但是……我告诉你,银行和歌剧院,那是完全不同的两回事。”

保尔很不满意这个回答,这完全看得出来,他的结巴还在加重,面对这个真正狂热的孩子,人们简直不知道该怎么办好了。让茹贝尔内心震撼的,是保尔的论据。我这里再一次为他做一个简单转达:“我求您了,去求求劳尔-西蒙先生,让他来帮个忙吧……”

古斯塔夫遏制住一个表示恼火的动作,至少,这小毛孩还能用彬彬有礼的套式来说话……何况,一般人根本看不透劳尔-西蒙到底能做些什么,此人聋得跟牡蛎一样,根本就不像是神通广大能买到歌剧院戏票的人。一时间里,保尔闭上了眼睛,他苦于不得不解释这一切:“他可是伽尼耶歌剧院的董事呢!”这句话让茹贝尔有些猝不及防。

“是啊,兴许,但这不是个理由……”

“他欠您一点什么吧,西部铁路事件中……”

“可是……没错啊,这个!”玛德莱娜欢呼雀跃,她像是突然回想起了什么。

孩子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古斯塔夫。

由此说来,早年的这一事件,他是听说过的,并明白是怎么回事,而且还记住了……现在,他把它向上推,让它浮出了水面……

“您说得有理,我亲爱的保尔。”茹贝尔终于说。

他慢吞吞地说着,仿佛在掂量着每一个音素。他在这孩子身上发现了一种从容的决断,这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我要去见见劳尔-西蒙先生……”

茹贝尔一走掉,玛德莱娜就急急忙忙地问起保尔来。

“可是,保尔,你为什么不把句子写出来?你这么说话,对听的人实在是一种严峻的考验,你知道!”

保尔微微一笑,写道:“我想,这样一来,茹贝尔先生就会做好一切,以避免跟我再来上一场对话。”

第三天,一个跑腿的人就送来了三张票,装在一个印有巴黎歌剧院字样的大信封中。

通过升降机让轮椅从家里的楼上下来,把保尔抬上汽车,这一切都不算什么,只是到了伽尼耶歌剧院大楼梯的底下后,困难才真正开始。

“我去看看……”蕾昂丝说,“你们在这里等着我。”

正当一个个身穿晚礼服裙的女士、西服革履的绅士,还有无数闻风而来的记者在保尔的周围转来转去,碰着挤着玛德莱娜的时候,蕾昂丝步履轻松地走上楼梯,好长一会儿都不见她的人影。人群变得稀少了,保尔开始表现出某种焦躁情绪,蕾昂丝终于露面了,还带来了两个穿蓝色工作服的年轻小伙子,鬼才知道她是从哪里把他们给挖出来的呢,不过,话又说回来,无论你把蕾昂丝丢在哪里,都会有男人过来帮忙的,只不过,由于情况的特殊,这一拨人比以前的那一拨拨人多让人等了几分钟而已。他们匆匆伸出一根食指,在鸭舌帽上碰一下,算是打了个招呼,然后就把保尔的轮椅抬了起来。

“贴紧一点,年轻人,会有摇晃的!”

他们说得没错,因为剧院的大楼梯有很多很多的阶梯,他们得在人流中不时地左绕右绕,而人群在避让的时候也会不无遗憾地抱怨,甚至咒骂,一辆轮椅,一个残疾人,在歌剧院,这可不是我们要来看的东西。

在演出大厅的门槛处,困难到了几近无法克服的地步。他们发现,正厅中的观众都已经安坐就位,而轮椅太宽,根本无法从中间的通道中通过。

两个小伙子瞧了瞧蕾昂丝,希望她能给出明示。

宣告演出即将开始的铃声尖厉刺耳地响起,让所有观众都感觉到牙齿发酸。

“过不去了,年轻的先生看来得留在这里了……”

玛德莱娜转过身去。说话的人是一个身穿制服的男子,又高又瘦,干巴巴的。他说这话时语气冷冰冰的,活像一个殡仪馆的司仪。他们现在离舞台还很远,非常远,保尔若是留在这里将根本看不清什么。他母亲单膝跪地,对他解释着眼下的情况。孩子开始轻声地哭泣起来。

于是,玛德莱娜在一秒钟之前还准备接受的事情,现在变得根本不可能了。慢慢地,她站起身来,威风凛凛。

“我们的位子在第一排,先生。我们就坐在那里看演出。”

“夫人,我……”

“你们应该做好必须做的事,让我们过去,坐到前面去。不然的话,我们就将留在这里,堵塞入口,妨碍关门,演出也就开始不了。你们将不得不叫来警察,强行让一辆轮椅上的残疾人在一大群记者与摄影师面前退出剧场,而我们会让他们来见证一下你们的壮举,它将构成一出真正的好戏。”

人们纷纷回过头来,那里发生了什么事,有一辆轮椅,太宽了,进不来,我们要延迟开场了,真是烦人。

“我很抱歉,夫人,”穿制服的男子说,“但我们实在没有办法满足您的要求。”

“当真?”玛德莱娜很惊讶。

所有人都瞧着通向前台的这一条长长的走道。观众席里,东一处西一处地传来叫嚷,所有人的眼睛,从乐池到楼厅,都瞄准了这一小群人,我们可以开始了吗,能,还是不能?

“这只需要,”她补充了一句,“请通道两边座位上的观众稍稍站立那么一小会儿,这总是可以做到的吧?”

蕾昂丝走上前来,朝那两个穿蓝色工作服的抬轮椅者送上一丝略带骚扰意味的微笑。

“我认为我们这里有足够……强壮的人,可以把这重担直接举起来,不是吗?”

就算人们把两个小伙子的男性荷尔蒙都刺激起来,他们也不会把轮椅抓得比现在更有力了。

于是,工作人员在中央通道中开始了一次艰难的航行,同时连连说着道歉的话,请您就站起来那么小小的一会儿,谢谢您先生,谢谢您女士,是的,不需要太长时间,就让小孩子的轮椅通过一下,谢谢了,是的,我知道,您可真是太有爱心了……在他们后面,高高举起的轮椅在人们的头顶上前行,就像一个无赖之王的宝座,保尔光彩夺目。终于,他们把他放在了离乐池只有三米远的地方。

玛德莱娜和蕾昂丝刚坐下,大厅就陷入了黑暗,大幕徐徐打开。

索朗日·加里纳托已经有整整八年时间没来巴黎了。自从报刊几乎众口一词地给她在小莫里斯·葛朗台创作的《世界的荣耀》中的表演喝倒彩,她就一直愤愤不平地生着闷气。那是一出结构怪异的歌剧,故事从结尾开始倒叙,时间顺序处理得十分自由,讲述的是罗马人与奴隶的一段历险,相当难懂,不太好欣赏,漫画家们看得倒是很开心,而观众们则纷纷报以嘘声。结果,演了三场之后,索朗日就离开了巴黎,并发誓她的脚再也不会踏上巴黎一步。

她并没有太受这一挫折的影响,而是继续着一段奇特的艺术生涯。她在伦敦唱了《费德里奥》,在米兰唱了《美狄亚》,在墨尔本唱了《奥菲欧与尤丽迪丝》,报纸的国际专栏连篇累牍地报道了她的奇幻故事,说是有三个亿万富翁互相竞赌,要娶她为妻,三个豪富争先恐后地为她送上最稀奇古怪的礼物,讨她欢心,但这并不能阻止她,就在两年之后,嫁给了比她年轻八岁的莫里斯·葛朗台。人们为这一几近怪诞的爱情故事兴奋不已,人们见过他们成双成对地出现在瑞士、意大利、英格兰,那美男子莫里斯,大波浪卷发,眉毛漆黑,举止潇洒,野性十足,这做派,在女人们的心中造成了重大的灾害,尤其是因为他故意炫耀了对索朗日毫无保留的**,这一谎言从来就没有被揭穿,只有上帝知道,他曾经有过多少次机会出轨,而就在他们结婚三个月之后,这一无比罗曼蒂克的爱情却突然宣告终结,因为他魂断蓝色海岸,就在他的那辆劳斯莱斯轿车的方向盘上。

朝夕之间,索朗日便结束了自己的艺术生涯。

亿万富翁之一,充分体现出了失败者的优雅,为未来五年中她原本已安排得满满当当的艺术表演日程支付了巨额违约金。

1923年6月11日,索朗日·加里纳托退入隐居生活中。只是到了1928年春天,她复出的消息开始传播。没有人怀疑,这位女明星会尝试在《茶花女》中重新放射出灿烂光辉,它也确实是她最成功的标志。然而,接连而来的两次辟谣令人不胜唏嘘,惊愕连连。她明确表示,她将不会通过一出歌剧,而是通过一次演唱会来宣告自己的复出,并且将是在巴黎!演唱会原本是一个挑剔的选择,它要求艺术家随时随地能从一种**,甚至是一种嗓音,过渡到另一种**或嗓音,节目单只能安排得雄心勃勃,让最难演唱的曲目一个接一个地出现。至于巴黎嘛,那曾是数年之前把她赶走的伤心之地。这是一次真正的挑战。

索朗日四十六岁了。她最近的那些照片显现出一个胖得有些邪行的女人(当然她也从来就不曾苗条过,但人们没想到她会胖到如此程度)。其中不乏体育方面多种多样的隐喻。歌剧颇可比作网球、游泳,从事这些项目需要刻苦狂热的训练,以及频繁的比赛。通常,按照不变的磁化规律,听众会被引导着走向公开表演。可是,在表演大厅中,索朗日·加里纳托只有不多的几个热心歌迷,且他们都有些忧心忡忡,同时,却还有一些随时准备号叫和大笑的喝倒彩者,几个星期里,报刊早已将他们的情绪预热到了白热化的程度。

索朗日不是走上舞台去的,当大幕打开时,她就已经待在那里了,她穿着一件又长又肥的蓝色珠罗纱裙袍,上面点缀有数量多得吓人的绸带,头上戴了一顶王冠。观众鼓掌,但女歌星没有动,也没有微笑,更没有做任何动作。于是,一种奇怪的寂静笼罩了大厅。这个场景中的她,简直可比一个早已准备好要狠狠斥责一班淘气学生的女教师。

第一首曲子,有一半观众早已准备好要发出嘘声,要喝倒彩的,是《世界的荣耀》的序曲,这出歌剧本身就引起了人们不吉利的记忆,而且非常特殊,这也是她失败的一大原因。演唱只由钢琴来伴奏,本来就叫人很是不习惯,更何况,这一次甚至连钢琴都没有,加里纳托表演的是无伴奏独唱。但,这都还不是最要命的,最要命的是,从最初那一刻起,整个大厅仿佛都被索朗日的嗓音给催眠了,这悲怆的嗓音表达了**、遗憾、孤独。谁若是有一天曾动情地恋爱过,嫉妒过,或者被抛弃过,那他就只会被这一嗓音惊呆。

仿佛观众与演员之间达成了一种默契,第一首曲子唱完,整个大厅中没有一记鼓掌声,此曲像是被看作对一笔债务的审定,对一种积恨的时效核准,听众的一笔债,女明星的一腔恨。

索朗日一动也不动,在一种沉思冥想般的寂静中,乐队开始落座。

这时候,也不知道是从什么地方,索朗日掏出来一朵红玫瑰,用牙齿咬住。这个胖女人开始唱“爱情是一只叛逆鸟”[29],带着一种性感,一种生命的愉悦,一种紧张,令人目瞪口呆。她的嗓音,应对着各种挑战,显现出一种流畅明快,一种轻松自如,恰到好处,令人咋舌,一切于她都那么容易,那么合适,当她唱完“假如我爱你,你可要小心啊”这一句,观众有半秒钟沉浸于震惊中。在令人昏头昏脑的寂静中,只听见保尔·佩里顾那尖厉而又天真的小小嗓音叫了一声:“好!”这一声叫好顿时引来了好一阵雷鸣,全体起立鼓掌,原来,并不是因为加里纳托不再像以前那么才华横溢了,而是因为,她很善于在每个人心中唤醒那种几乎是生理学的需要,要自己制造出人物来。

一个个选段:舒伯特、普契尼、威尔第、鲍罗丁、柴可夫斯基……表演是一次彻底的成功,听众要求再唱一个,再来两个,手掌都拍疼了,人群震惊了。最后,索朗日·加里纳托来到关闭了的大幕前,人们安静下来,她等了几秒钟,只是喃喃地说了声“谢谢”,简直令人发狂。

退场有些乱了套。保尔的轮椅妨碍了头几排的听众,又有人不满地嚷嚷起来。当剧场经理人最终准许他们离开时,大厅几乎已经空了。灯光一处接一处地熄灭。人们高举起轮椅,人们走上了过厅,人们把保尔放到前厅。这时候,来到他跟前的,是整整一座大山一般厚重宽阔的衣料、香水味、笑声、意大利语字词、脂粉、头发,是一种空气的流动,是一种在场。仅仅她本身,就充满了整个空间,她一直在向前,再向前,右手的食指指向了保尔的轮椅。

“我看到你了,你,小匹诺曹!我看到你在正厅中,哦啦啦,是的,我看到你了!”

索朗日跪了下来,她一直就没有向任何人问过好。保尔受宠若惊,微笑着,咧开了嘴,露出了牙齿。

“你叫什么来着?”

“保……保……保尔·佩……佩里……”

“啊!小保尔!你给我写过信的!啊,保尔,原来是你啊!”

她的两手紧紧地握成了拳头,放在她庞大的胸脯前,人们简直会说,那胸脯鼓得都快要炸开来了。

玛德莱娜发现她不仅比以前胖了,还老多了。

他们说定了要再见面,再通信,索朗日提出给他们留此后几场演出的票子,正厅的座位,假如你妈妈同意的话,当然……玛德莱娜只是闭上眼睛,后会有期。哦啦啦,保尔,小保尔!索朗日的脖子上戴着一条长蛇巾,那是一条带有长长羽毛的橙色长围巾,她把它摘下来,围到了孩子的脖子上,又亲了亲他的脸。我的小宝贝儿,她没完没了地说着,蕾昂丝竭力控制着不让自己笑出来,玛德莱娜中止了她的拥吻,时间不早了,我们该回家了,哦啦啦,都已经……

索朗日坚持让保尔带走一大捧她在演出结束时收到的鲜花。

汽车早就到了。

巴黎很热,很安静,令人激动,美妙至极。玛德莱娜让人把鲜花放到汽车后备箱中。

路上,她指了指那一条蟒蛇一样的长围巾。

“保尔,你可不可以别戴着它呢……这香水味熏得人实在有些难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