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统要求他们每年都换一家餐馆。继特鲁昂、马克西姆、大维富之后,今年的聚会定在了穹顶,中央综合学校被称为“古斯塔夫·埃菲尔届”的1899届的同学,这次来了十五六个人。
桌位的安排相当细腻地传达出了整个小集团的当今状况。某个人被安排到了与去年邻座很远的位子,因为在此期间他跟此人的妻子上了床,另外某个人因成功的生意获得了晋升,因而其位子与桌端的主席位靠得更近了。
古斯塔夫的位子正好在萨凯蒂与罗伯热瓦之间,萨凯蒂在外贸系统供职,而罗伯热瓦则在杜尔日矿业公司工作。后者虽然只是钻井部门的副经理,却似乎始终享有一种权威。他曾是这一届同学中的佼佼者,后来居上地超越了古斯塔夫·茹贝尔。真是咄咄怪事,本来,他干的这一行在他看来会前途无量,但最终决定一个人功成名就与否的,既不是工作年头,也不是职业经验(更不是茹贝尔心底的忌恨)。
对话依照一种不变的流程展开。一开始是政治,然后是经济、工业,最后必定以女人告终。而所有这些话题的共同因素,显然就是金钱。政治,说的是有没有可能赚到钱;经济,则在说能赚到多少钱;工业要说的,是用什么方法来赚钱,而女人,说的则是人们可能以什么方式来花钱。跟这一聚会连在一起的,有老战士聚餐,还有孔雀竞赛,所有人都来此抛头露面。
“那么,第二轮选举怎么样?”萨凯蒂起了一个头,“看来是十拿九稳了啊,我的朋友?”
你还真不知道稳拿的是在哪一边,这问题可以让每个人都说出个道理来。
“红色瘟疫是不会赢得全国的。感谢上帝,”茹贝尔说,“我们兴许能把那些莫斯科分子驱逐出法国……”
“并偿清我们的债务……”萨凯蒂赞同道。
再也没有什么比这一债务问题更能得到众人的一致同意了。尽管在法郎问题上各人的立场有所不同,所有人却全都同意这一点,即整个国家机器养了太多的公务员,费用浩大,效率却极低,这样就抑制了私人的积极性,还用越来越重的税务压垮了企业,以及富人,而正是这些企业和富人在努力推动一个因战争而负债累累的国家走向富强。他们坚信,法兰西国家已经成为布尔什维克世界体系的一个地方性变数。必须争取更多的自由,更少的行政管理,还清债务……这一美好的一致同意,在食客们吃索泰尔纳酒浇小牛胸腺肉的时候,毫无困难地维系了餐桌上的争论。
古斯塔夫趁谈话的空当,悄悄抓住了萨凯蒂的手腕。
“告诉我,老兄,我想听听你对罗马尼亚石油的看法……”
在工业部里,萨凯蒂曾经分管能源问题,天然气、石油、煤炭,等等。
“你最好还是关心关心美索不达米亚地方的石油,”他回答道,“比如说,基尔库克的矿层,伊拉克的外省。实在是大有前途,我向你保证。”
古斯塔夫很吃惊,在证券交易所,罗马尼亚石油的股票几个月来一直在创造奇迹,股市行情不停地看涨,古斯塔夫甚至还觉得,它来得有些晚了。
“我无法对你说这消息来自哪里,”萨凯蒂接着说,“你会明白的(茹贝尔扬了扬眉毛表示同意),但我向你保证,罗马尼亚石油闻起来绝对不是味道。很糟糕的一笔生意。”
“但是,毕竟,他们新的借贷!……”
“这就将用来抹去债务。由于所有人都会卷进去,股票还会涨上一阵子。但是,一旦崩溃,就将造成很多牺牲者。请相信我,我的老兄,石油方面的未来始终一片光明,但不是在罗马尼亚,而是在中东,在伊拉克。”
茹贝尔显得很审慎。
“但是,你又怎么能那么确信呢?专业鉴定还没有做完呢!”
“这个嘛,那就祈求上天别让它太早完成了,好给你留下一点时间来对它感兴趣。因为一旦宣布了结果,那些狡猾的小人就会抢在你前头了,你就再也找不到一滴石油来解你的渴了。”
宣布要上甜品了。
“显然,我什么都没有对你说过。”
人们策划着幕后交易,但萨凯蒂只是假模假式地做着预防措施。整个共和国全都由这样的交易网编织而成,权力寻租从未像现在这么猖狂。
轻松地叹了一口气之后,人们终于转而谈论起了女人。古斯塔夫露出一丝微笑,对此,众人再熟悉不过,都认定那是出于他腼腆的本性。他对这个话题可实在说不出什么来,但是石油让他始终想入非非。
保尔让人十好几遍地重放那张唱片,唱片上,索朗日·加里纳托留下了好几段唱腔,其中包括她最有名的保留曲目:《刚才听到那歌声》[21]、《托斯卡是一只好猎鹰》[22]、《弗萝莉亚!亲爱的!》[23],等等。
蕾昂丝马上负责去唱片店寻货。旋律美唱片店的售货员听闻之后实在是一头雾水,连问爱好者的年纪,八岁,好的,他喜欢什么,还不知道,他只听过一张唱片,翻来覆去地听,歌剧,我知道了,但他喜欢什么样的歌剧呢,蕾昂丝不知道。
“喜歌剧吗?”售货员提醒着问。
蕾昂丝立即表示赞同。喜剧,保尔需要的正是这个。
“一些很喜兴的东西!”
旋律美唱片店正好还有比喜歌剧还更好玩的东西呢:轻歌剧!
于是,蕾昂丝便根据乐曲的名称挑选起来,都是最讨人喜欢的那些,她带着一大摞唱片回了家,从《风流寡妇》到《微笑之地》,还有《巴黎的快乐》,等等,所有这一切实在是太有趣了,她为之感到自豪。
保尔早已等得不耐烦了,满怀热情地接受了这些礼物,迫不及待地想立即就听。玛德莱娜在他的小桌板上放了一盘饭菜。保尔一边吃饭,一边听起了这些新到手的唱片,蕾昂丝与玛德莱娜待在一旁,悄悄地打着拍子,弗拉迪则用脚,打出了一种更为个性化的节拍。
保尔始终闭口无言,听着别人给他介绍:“这是华尔兹,这是间奏曲。”然后,人们就见他蜷缩着手指头,久久地静静地听着:“铃兰花,一天时光的愉悦,爱的愉悦,诱人的愉悦……”[24]当他听到“一开始,先生您紧紧地抱住我”时,气喘得更粗了,但是,听到“啊……快快向前,快,我的骡子跑得正欢”的最初几个音符时,就实在有些太过了,“妈……妈……妈……妈”,她们赶紧让唱机停住,她们在轮椅周围围成一圈,她们俯下身来,她们想弄个明白。需要整整一刻钟。保尔要求她们带他出去,让他自己去选唱片……
“这些你都不喜欢吗,我的宝贝?”
玛德莱娜有些绝望。保尔真的是一个很有教养的孩子,不是那种会直愣愣地说出难听话来的人。他以伟大神明的名义起誓说,他很高兴,“这……这……这……很……很……很好”,但是所有人全都明白了,这实际上一点儿都不行。为了让他母亲静下来,他在拼命地抑制着他的欲望,玛德莱娜终于同意了。
就这样,1928年4月的一天,保尔进入了巴黎唱片店。当我说“进入”时,我可能稍稍有些太往前赶了,轮椅进不了门,必须把它留在门外。弗拉迪跟平常那样,一下就把孩子夹在胳膊底下,进店后就把他杵在了柜台上,像是一个书立,她嘟噜嘟噜地说了一大堆话,但店员们一点儿反应都没有,因为在这里,谁也不懂波兰语。
店员花了整整一下午时间,让保尔听他认为最好的唱片。弗拉迪也趁机跟司机一起溜走,往嘴里美美地塞了好几口奶油白菜,而那司机,很久以来就一再坚持要上楼到她的小小房间去,对她来一通小小的友谊拜访。
阿梅丽塔·嘉丽·库契、妮侬·瓦林、玛丽亚·耶里扎、米海伊·伯顿[25]……《蝴蝶夫人》《卡门》《梦游女》《罗密欧与朱丽叶》《浮士德》……保尔做了选择,但他表现得很挑剔。听着其中的一段时,他突然脑袋向后一退,店员也痛苦地表示赞同,这里头有个颤音,处理得稍稍过于大胆了;对另一段,他眯缝起了眼睛,耸了耸肩,仿佛他担心会有物体突然坠落,店员则承认,在高音部分,确实有那么一点点音稍稍太飘了。保尔买了四套唱片。到现在还没有轮到索朗日·加里纳托呢,不过,保尔花费了很大力气,总算念出了她的姓名。售货员闭上了眼睛,有点儿迷惘。很快,他们又加了几张唱片,几乎就是这位意大利女歌手的全部唱片了。
当他们离开时,年轻的店员一下子消失在了柜台底下。当他重新露面时,他一边哼哼着“蕾雪儿,当天主的恩宠……”[26]的最开头两小节,一边递给保尔一张印有索朗日·加里纳托扮演犹太女子这一角色的明信片。
保尔还带走了大师之声唱片系列的全部商品名录,哥伦比亚与帕泰公司,奥戴翁分店。
这天晚上,他晚餐吃得很有胃口。
当司机悄悄地爬上楼梯,对弗拉迪进行(终于!)彬彬有礼的拜访时,已经是凌晨快一点钟了,他根本不用担心会被人听到,因为整个公馆里都飘**着加里纳托的美妙嗓音。
她将为她对马里奥的爱情而来![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