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夏天到圣诞节期间,保尔身高长了两厘米,体重却轻了三公斤。他的睡眠总是有困难,噩梦常常把他惊醒。饮食的问题也频频出现,他几乎什么都不吃。富尼埃大夫伤透了脑筋,得让保尔增加体重,他说这是致命的问题,关键所在。致命这一个词吓坏了玛德莱娜。每天都有两三次,她守在轮椅边,哄他吃饭,手里端着一个盘子,寻找着一个新的借口,一曲歌谣、一首儿歌、一个故事、一次假装发怒。食物的搭配并不差,但是:
“它……它……咽……咽……咽不下……下去,妈……妈。”他说。
玛德莱娜让人把盘子端回厨房,然后就为下一顿饭下达起了指令,她尝试了一切,人们甚至跑到了巴黎城的另一头去采买,因为那一天,她突然想到,花椰菜泥兴许会产生奇迹。
“事故”之后一年,一直是她在为保尔换尿布,给他翻身,但是,由于她越来越疲劳,1928年2月3日,她在抱他去浴缸洗澡时摔倒了。孩子的脑袋狠狠地砸在了浴缸的腿上。玛德莱娜感到自己有罪,而蕾昂丝,从前一年夏天起就一直在呼吁要请一个护士来,这一下,她总算是松了口,于是,就开始了一系列没完没了的走过场聘用。
这一个手太重,那一个表情太冷漠,这一个太年轻,那一个则太老,再换一个,却又举止颇为可疑,这么说还算好的呢,另一些就更不用提了,有的看起来太邋遢,有的则脾气太倔,有的心术不正,有的又很白痴,反正,没有一个中玛德莱娜的意,因为她谁都看不上。
蕾昂丝试图让她明白,这年头,想找到一个完美无缺的护士实在比登天还难,但任凭你怎么说,她根本就听不进去。直到那一天,来了一个年轻女子,三十来岁的年纪,农村人的模样,看身上,胯部宽宽的,肩膀也宽宽的,胸很大,一副快活的样子,看脸上,红红的脸颊,小小的眼睛深陷在眼眶中,头发浅金色,浅得几乎像是白色,总是带着一脸明快的微笑,一笑起来露出了两排坚实的牙齿,她很讨人喜欢。
她直挺挺地站在玛德莱娜面前,说了一句谁也听不懂的话,因为她是波兰人,连一句法语都不会说。她拿出数量不少的介绍信,都是用外语写的,她一一加以说明,用的当然也是波兰语。蕾昂丝开始笑起来,玛德莱娜终于收敛起她严肃的神态,尽管,跟她的朋友一样,她觉得这一情境很是荒诞。当然,这一年轻女子的介绍信都是真的,但她从来就没有想过,自己会成为街区中“那个雇用了一个波兰婆娘的人”……她静静地听完了对方的演说,把那一沓子证明材料全都合起来,宣布说,他们不会雇用“一个波兰人……嗯……因为他们根本无法与她交流”。
年轻女子根本就没听明白这一层意思,咧开大嘴微笑起来,丝毫不带惊讶,还以为自己已经顺利地通过了第一轮考试。她指了指卧室的房门,同时睁大了眼睛,意思是说,她现在就急于见一见那个孩子。
“Moze teraz do niego pójdziemy?”[15]
玛德莱娜耐心地重复了一遍她刚才的解释,但她的句子刚刚才说了一个头,那女子就走进了房间,靠近了保尔的轮椅。玛德莱娜和蕾昂丝赶紧跟了过去。
女护士是属于口若悬河的那类人。没有人听得懂她说的一个字,但从她的脸上你能读得出一切,就如同在无声电影中一个女演员的脸上。而眼下这情境,对她似乎有些不合适。她倒着推了一把轮椅,目光四下里转动,在近处寻来一块抹布,然后一边嘟嘟囔囔地哼哼着,一边擦起了那块上面流了保尔很多口水的小桌板。她把毯子盖到保尔的腿上,抓起他的杯子,拿去洗了,然后她把轮椅挪了一个方向,让保尔面对光亮,又稍稍拉上了一点窗帘,不让他晃了眼。这之后,她整理了一下他根本就不用的床头柜,把他从来就没有读过的那几本书堆成一摞,这期间,她一直就在那里说啊说的,说个不停,还不时突然爆发出叽叽喳喳的几记笑声,就仿佛她同时不仅在提问,而且也在回答,一个个问题让她开心,一个个回答又那么稀奇古怪。所有人都大吃一惊。而保尔,这孩子,见她在房间里如此忙忙叨叨,也终于垂下了脑袋,眯缝起了眼睛,寻求着猜出她身上到底有什么神秘的东西,而这种连比带画的动作,最终收于一丝几乎难以觉察到的微笑,而我可以这么对你说,自从回家之后,保尔还从来没有表现出一番如此具有交际性的举动。
随后,一下子,一切就翻转了。
那个年轻女子突然怔在了原地,抬起了鼻子,像一条猎狗,死盯住保尔,皱起了眉头,发出一声大嗓门儿,众人明白,她是发火了。她一把抱住孩子,就像提溜一大包衣物那样把他提溜起来,抱到**,让他躺下,不停地低声咕哝着,伸开手指头,开始给他脱衣服,换尿布。
整个清洁护理期间,她始终叨叨地解释个不停。真不知道她是在对着保尔说,还是在自言自语,兴许两者都有吧,她的语调既温和,又威严,带了些许指责,却很愉快,混杂了各种因素,引起了保尔的一丝微笑。不到一刻钟里的第二次微笑。突然,她哈哈大笑起来,一手拿着换下来的尿布,一手捏住了鼻子尖,一个箭步跑向放待洗衣物的篮筐,步子摇摇晃晃的,仿佛臭味把她给熏坏了,然后她回来继续给保尔穿衣服,而保尔,则第一次试图表现出抗议:
“您……您……忘……忘……忘记了……”
“巴巴巴巴!”她嘴里这么说着,手上却一直就没停。
而当她忙完后,每个人也都认定,从此往后,保尔就将不再裹尿布了。
因为弗拉迪不愿意。
“弗拉迪丝瓦娃·安布罗杰维奇。弗拉迪。”她说,竖起了两根食指。
她身上有着某种简单的充满青春活力的东西,一种张力和生命力,令人惊讶。
蕾昂丝注意到玛德莱娜紧绷的脸,她一直叉着胳膊,就像下定了决心不准备开口。蕾昂丝赶紧把她拉到一旁。
“很不错,”她悄悄地说,“您不觉得吗?”
玛德莱娜很震惊。
“但是,难以置信!佩里顾家族总不至于要雇用一个外国人来照顾保尔吧!更何况那还是一个波兰女人!”
但这时,两个女人的注意力被一个嗓音吸引住了。女护士坐在保尔面前,她拉住他的双手,念诵起了什么,应该是一首儿歌吧。她转动着眼睛,像是喜剧中的女妖魔,每念完一段,就用手指头轻轻地夹一下孩子的脸。
保尔瞪大了闪闪发亮的眼睛,直盯着她,嘴边轻微地**漾开一丝笑容。
当天,她们就把弗拉迪安顿在了三楼上的一个小房间里,也就是在安德烈的同一层。
至少,玛德莱娜心里想,她还是个天主教徒。
安德烈前来《巴黎晚报》送他的专栏文章,心中**漾着一种久违了的澎湃**。他今天早上起床时,满脑子都在转着一个句子:“曙光初升……”它很好地转达出了他满心的希望,以及他那追求夸张与华丽辞藻的倾向。
他的文章,题目是“呜呼,一桩丑闻!”,假装在庆贺连续不断震**着整个国家的那些事件。他写道,那些在以前看来是如此例外的事件,如今却“很幸运地充当了记者的原始素材,因其类别的极端丰富多样性而打动最苛刻的读者。如此,年金收入者会沉湎于股票市场的丑闻,民主派会关注政治丑闻,道学家奔向卫生或道德丑闻,文人则追着艺术事件或司法事件……共和国为各种各样的趣味提供着丑闻。而且每天都是。我们的议员在这一领域中表现出前所未有的想象力,正是那些对税务问题、移民问题还不甚了解的议员。选举人迫不及待地等待着他们会把这一创造性用于就业问题。请理解成:失业问题,因为在法国,这两个词差不多就要成为同义词了”。
安德烈把文章交给主编时,似乎感到有一股令人陶醉的春风正扑面而来,他进入了新闻界。
一想到将要认识他的同事们,他就有了一种掺杂了些许焦虑的自豪感。他并不能排除这样的情况,面对一个由报纸老板强行塞进来的专栏作家,有人会有一丝丝的嫉妒心作祟,干扰最初的同事关系,但是那些因素会很快被忘却,专业上的博爱首先是建立在职业的严谨性之上的,而团队精神会迅速地扫**个人小小的意气用事。
“我是……”安德烈壮着胆子说。
“我知道您是谁。”编辑部的头头回答道,转过身来朝向他。
“我带来了……”
“我知道您带来了什么。”
整个大厅笼罩着一种充满了……排斥的安宁。进入到安德烈脑子中的,正是“排斥”这个词。
“把它放在那里。”
主编指了指一个篮筐,仿佛是在请他投下一份垃圾。安德烈不知道什么才是正当的反应,他发现他实际上就是孤零零的一个人。于是,开始了一个很长时间的焦虑阶段,他是不是惹他们不高兴了?他犯了什么错吗?编辑会不会读他的文章呢?更糟糕的是,他还要自己来改文章吗?
他的专栏文章刊登出来了,第三版的最下方,没有删节,就是他交去的稿件原样。带有他姓名的首写字母。
但是,早先被他理解成排斥的那种情绪,被迅速证明是纯粹的敌意。报社中,没人跟他打招呼,他一来到,人家就不再说话了,不止一次,会有一杯咖啡洒到他的裤子上,他会在洗手池里找到他的圆顶帽,真是太可气了。
这一可怕的考验从九月份就开始了,一直延续到了第二年的四月。
八个月的侮辱和挫伤,他不但大受其害,而且被人嗤笑。
一个女打字员觉得安德烈还蛮对她的口味,便悄悄告诉他说:
“一个人工作却没得到报酬,在这里,可是根本就被人瞧不起的……”
很快,他就只是等到下班前的最后几分钟才悄悄来到报社,在篮筐里匆匆放下他的文章,他也已经明白,这篮筐本无别的用处,就像一个特地为鼠疫患者而保留的地方,专门用于接收一下没有人愿意来碰的东西。假如他不是一贫如洗,而是存有一点点钱的话,他说不定就会雇一个跑腿的来替他送稿件了。
他向儒勒·基约多打开了心扉:
“事情马上会过去的,您别太担忧!”这老头子说,他对手下人的纷争总是感到很开心。
就会过去的,带着一份工资,安德烈真想这样回敬他一句,但是他不敢。
他在报社内部所遭受的那种排斥,跟他的专栏文章在社会上受到的看重恰成反比。拉辛美汤餐厅的侍者们从来都忘不了对他表示祝贺,比如说,年初的那一次,当他那篇关于查理·卓别林的著名文章发表之际,情况便是如此。
犹太人查理
说出这一点就将足矣,查理·卓别林无疑是世界上最伟大的电影艺术家。他最近的那部电影《大马戏团》就是毫无争议的明证:在这部七十分钟的影片中,有着比同一年所有的美国电影还要多的滑稽,更多的人性,更多的魔幻。
还有,更多的深刻性。因为查理尤其应该被看作犹太人的典型本身。
因为不停地表现出笨拙、悲怆、滑稽,结果到处遭到驱逐,这个会毫不犹豫地从一个孩子手里骗取甜饼的不知羞耻的人,天生就是一个懒惰者,他很会耍小诡计、小阴谋,总是伺机就来上一把投机取巧,总想着不费精力与体力,就从别人那里赚取好处。这个查理一旦赢得小小成功,便会扬扬得意,美滋滋地贪图舒适,懒洋洋地不愿动弹。直到有人抬起脚来,再一次狠狠地踢他的屁股……才能让他清醒过来。
因此,在哈哈大笑中,人们会承认,至少,这都是他应得的。
弗拉迪开始女护士工作的几个星期后,给保尔带来一本叫“小国王:马特一世执政记”[16]的书,开始为他大声朗读起来。
这是一个“活生生的”朗读者。她轮番地扮演故事中的各个人物,并为每个场景配上动作手势,还模拟音响,只为增添故事的叙述效果,因为那是用波兰语写的,保尔显然也没有抓住任何的故事内容。
蕾昂丝应该是在这一刻走进了房间,旁听了几分钟这一充满了紧张感的朗读。当弗拉迪感觉到蕾昂丝惊讶的目光落到她身上时,她就中止了朗读,保尔却挥动着手,继续,继续,毫无疑问,这让他很喜欢。
弗拉迪应该已经给他读了十多次,他乐此不疲。
另外的创举,这一次是玛德莱娜的:一台唱机,一台可携带的唱机,胜利牌,豪华型,八百七十五法郎,外加十多张唱片,有歌曲,有爵士乐,有歌剧唱段。保尔带着感激的微笑接受了留声机:“谢……谢……谢……谢谢,妈……妈……妈妈。”他倒是不恼人,不碍人,不引起别人的不快,但他甚至都没有打开唱机的盖子。蕾昂丝走过来,把一张莫里斯·舍瓦利埃的79转唱片放到了唱盘上,《瓦伦蒂娜》的颤音悠悠地飘**在空中。玛德莱娜过来陪他时,也放了唱片,放的是艾灵顿公爵乐队的和弦,保尔很乖地微笑着。然后,留声机关了,保尔落入了瞌睡中,唱片袋积了灰尘。
弗拉迪喜爱音乐,她在干活时会情不自禁地哼唱一段曲调,不过稍稍有些走调,她不哼爵士乐,也不哼通俗歌曲,她的兴趣全在歌剧。因此,当她忙活家务时,她会在保尔的唱片中找到贝里尼的歌剧《诺尔玛》的几段唱腔来听,并开始像小山羊那样快活地跳起舞来。
弗拉迪的把戏常常逗得保尔很开心,他甚至还懒洋洋地同意了她的要求,允许放一段贞洁女神[17]……而这一次,弗拉迪并没有伴随着音乐自己唱起来,她在长长的过门中放慢了她的把戏,就仿佛,每一秒钟,她都在等待着某种惊人的、可怕的事情突然发生,然后,索朗日·加里纳托的嗓音充满了整个房间,弗拉迪抓住一把鸡毛掸子,紧贴在心口。当女歌唱家以几近于泄密的方式让多么神圣的[18]这一句的微妙颤音悠悠地一声声逸出,并停止在了一个清脆而又隐秘的音符中,仿佛她为终于说出了一段秘密而感到心底里一阵轻松,这时,她闭上了眼睛。女歌手的气息似乎从第一节拍开始就在一直不停地滚动,直到那个命中注定的半音,古老的植物[19]这句中那个如忏悔般来到的升A音。弗拉迪继续干她的活,但很慢很慢,还停顿了一会儿,以强调把她美丽的面庞转向我们[20]这句中缓慢的半音下降,而女高音歌手加里纳托,忠诚地按照自己的演唱方式,敢于在让人脑袋直晕的极细微的断裂中把它唱完。那些经常听到的,在平常演唱中显得那么平庸的唱法,在这里则赢得了天仙般的清新,轻松得令人几乎无法相信。
弗拉迪激动万分,在房间的一个角落里停了下来。啊,这个C音异乎寻常地强力,那么尖厉,那么刺耳,那么粗粝……简直要把人撕裂。
她转身朝向窗户,情不自禁地微笑起来,保尔已经睡着了,脑袋侧向一边。她小心翼翼地凑到跟前,关上留声机。
这时候,保尔以一种僵硬的、命令式的、坚定不移的动作,伸出了手臂。他在听着呢。
他的眼睛紧闭着,但他的脸上满是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