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产之前的最后一站。夏尔不无惊讶地证实,在对种种事情的看法上,世界与他之间的分歧达到了何等程度。

茹贝尔一看到他走进赛马俱乐部的餐厅,就合上了那本《汽车》杂志,放下他的餐巾,站了起来,伸出了双手。他指了指他的桌子,不无遗憾地说:

“对不起,夏尔,让您这么赶,但是蛋奶酥,那可是不等人的啊……”

夏尔很满意,他接受了道歉。

茹贝尔以一种相当女性化的精细,拿着他的刀叉,但他并没有瞧他的盘子。他那双浅蓝色的眼睛直直地死盯住夏尔的脸,以一种令人几近绝望的速度,慢吞吞地咀嚼着。这又怎么啦?他似乎在说。夏尔曾经憎恶他,后来又开始恨起他来。茹贝尔对此情境了然于胸。所有这些人全都想让他忍气吞声,这让他实在是怒不可遏。如果不是破产的前景捆住了他的手,他说不定会气得把桌子都给掀翻的。

“我的事情……弄不妥了。”

茹贝尔不慌不忙地戴上了眼镜,俯身瞧着夏尔递给他的那张揉得半皱的纸,轻轻地吹出了一记深表赞赏的口哨。

让茹贝尔操心的不光有金钱的问题,同样还有佩里顾家族的名声遭受玷污的问题。玛德莱娜拒绝帮助她的叔叔,她的那种女子心理学又一次在种种的战略思考中占了上风。

他擦了擦嘴唇,放下了餐巾。

“您是不是能肯定,夏尔,有了那个,您就能从困境中摆脱出来?”

“那是当然!”夏尔愤愤地说,“我都算好了的!”

古斯塔夫·茹贝尔莞尔一笑,站了起来。

他走到为他保留的那个抽屉格前,掏出一只用一根绿带子系住了袋口的国王蓝颜色的布袋子,从里头拿出来二十万法郎,塞进一只印有赛马俱乐部抬头的信封中。返身走回来后,他把那信封轻轻地放到桌子的一端。

夏尔含含糊糊地嘟囔了几句,算是表示了感谢。

“晚安,夏尔,替我问候奥尔藤丝。”

“谢谢,茹贝尔。”

一种本能的反射,他称呼代理人时,总是用他的姓茹贝尔,而不是用他的名古斯塔夫。他毕竟只是一个雇员。

玛德莱娜没有弄错。安德烈尽可以贴着墙根溜边走,尽可以一举一动都做得小心翼翼,不过,他的无所事事将成为公馆里的一大问题。对那些从早到晚忙个不停的人来说,一个身体健康的小伙子,领取着一份工资,却只是留在自己房间里写写诗了事,实在是一件令人匪夷所思的事,这也太不公平了。若是同样富有的话,那倒还是一件能让人理解的事,可现在根本不是这么回事。

好吧,她一边心里这么想,一边瞧着镜子中自己那张化了妆的脸,最好还是再戴上一张短面纱……

儒勒·基约多正等着她。“亲爱的玛德莱娜。”他挎上她的胳膊,一直陪同她来到他的办公室,仿佛她是一个恢复期中的病人。

晚些时候,在城里的那些晚餐桌上,基约多用不着别人来请,就会自己来描绘那个场面了。来吧,儒勒,说实在的,任何一个以前认识这个女人的人,今天都很难会再认出她来;他将会讲述她是如何掀开她的面纱的,他会提到那张充满悲伤的脸,绷得紧紧的面容,人们简直都弄不明白她的年龄究竟有多大了,但是他会慢慢地走向他小小戏剧表演的**。来吧,儒勒,别让我们颓丧了,那么好吧,尽管看起来她一只脚都快迈入坟墓的门槛了,她毕竟还是把我当作一个情人来找我的。哦不,不!谁说不啦,就是那样的,绝对是那样的!所有人都会迷恋这一好戏连连的时刻。

“但是,我亲爱的孩子(从她诞生起,他就是这样叫她来着,算起来,他也是她父亲的一位挚友呢),您想让我叫他去做什么呢?”

他是不是很满意安德烈的那篇对佩里顾先生葬礼的报道?经理先生很愿意承认,实际上,文章已经引起了人们的注意:“没错,您的朋友写得一手漂亮文章,我说的是,您的被保护人。”

“他将会向您建议,我不知道,他兴许想写上一篇讽刺性的短文,一篇专栏文章……”

“那些东西,玛德莱娜,都是留给正式记者来写的!假如我为一个固定的专栏聘用某个谁都不认识的无名小卒,那么,人们会在报纸上怎么说呢?”

玛德莱娜是银行家的女儿。她心里很清楚,一切都开始于金钱问题,或者,结束于金钱问题,而儒勒·基约多的嚷嚷,只是一件金钱数额多少的事。

“我求您聘用他,儒勒,而不是付他钱。”

基约多低下了目光,有些迷惘。玛德莱娜让他雇用她年轻的朋友,难道是准备自己来付钱吗?谨慎的本质拦住了他。

“一味地取悦于玛德莱娜,还不是一切,”第二天,他这样对安德烈说,“那是一家由我领导的报纸,而不是一项慈善事业,您想让我为您做什么呢?让我!”

年轻人在自己的裤腿上搓着他潮湿的手心。

“我想到了一篇很小的短文,不妨起名为‘素描’。”他喃喃道,“描写一下城市生活的气氛,大街上东一处西一处看到的东西,但都是从某个特殊的角度出发的。”

安德烈从他的衣兜里掏出一张纸来,慢慢地展开:那是一篇文章,写的是……

“……药剂师吗?为什么是药剂师呢?”

基约多翻阅文章期间,肚子早已饿得咕咕叫起来。巴黎的几个药剂师,因为星期日让自家的药房开门营业,刚刚被判罪进了监狱。

“早知道,与其想方设法地治疗一个不幸在星期日病倒的孩子,倒还不如去街角的咖啡馆把自己灌醉个不省人事呢。”

按照一种极为讽刺的模式,安德烈开了一份清单,上面所列的则是人们同样会符合逻辑地依法制裁的种种职业:消防队员、接生婆、医生,等等,并最终得出结论,形成一篇虽简短却激动人心的辩护词,为职业行为的自由而辩护:“让议员们继续无果地夸夸其谈去好了,既然他们痴迷于此,但是,请他们高抬贵手,允许那些有勇气一大早就起来的人,就是说,在国民议会和参议院都还沉睡在正义之神的梦中时就起床的人,允许他们为社会的公共利益而做出贡献吧。”

很好。儒勒·基约多做了一个令人不知所措的鬼脸。

“是的,我承认,生动,精彩……”

一刻钟之后,安德烈的文章就出现在了《巴黎晚报》一个新专栏的一开头,署名A. D.。四十行文字。第三版。每星期二和星期五。

“是个好消息,我们将试用您。这样,您就可以让人们了解您了。但我无法支付您,这可是跟您的……跟玛德莱娜·佩里顾说好了的!是不是啊?”

当他讲到这个故事时,他就刻意避而不谈报酬的问题,让人以为他真的是出于纯粹的好心而决定了这一聘用,让人以为他付钱给了安德烈·戴尔库,出的是跟任何一个别的专栏作家同样的价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