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店客房的女服务员有一种很不爽的感觉,觉得自己就像一个刚刚学习马戏技艺的新手。那个大柠檬,带着一种文选本封面[8]的黄颜色,在银盘子上不停地滚动,眼看着马上就要掉到地上,然后滚下楼梯去。看样子,它将继续这样骨碌骨碌地盘旋着,一直滚到经理的办公室。要想挨骂,怕是没有比这更好的办法了,她心里想。反正不会有人会瞧见的,她便把柠檬一下子装进了自己的衣兜,而把银盘子夹在胳膊底下,继续上楼(在卢泰西亚大酒店,员工是无权坐电梯的,还有一大堆规矩)。

通常,对那些只点一个柠檬,却要让服务员步行上到七层楼特地送一趟的房客,她会表现出相当不愉快的神情。但是,很显然,对欧仁先生,她是不会那样的。欧仁先生完全是另外一回事。这是一个从来不开口说话的家伙。当他需要什么东西时,他会在套房门前的毡垫上放下一张写着大字的纸条,这是写给楼层侍应生的留言。总是这样,十分礼貌,十分得体。

但是,他又是一个真正的古怪人。

在店里(请把这个词理解为“卢泰西亚酒店”),只消两天或三天工夫,那位欧仁先生就已然尽人皆知了。他用现金支付套房的账,而且是提前好几天就付,通常,人们还没有把账单给他送去,他就已经痛快地付清了。好一个奇人,从来就没有人看到过他的脸;至于他的嗓音,仅仅是某种类似咕噜咕噜的声响,或者一些尖厉的笑声,要不就让你也跟着哈哈大笑,要么就让你吓得毛骨悚然。没有人知道他到底是做什么的,他总是戴着一副很大的面具,而且从不重复,他也总是有各种各样的奇思怪想、各种各样的怪诞行为:他会在走廊中跳起印第安人的撕头皮舞,逗得女服务员哈哈大笑,他会送上数量多得惊人的鲜花……他会打发侍应生跑腿到对面不远的乐蓬马歇百货公司,去买各种各样不算太体面的小玩意儿,用来装饰他的面具,什么鸡毛掸子啦、金箔纸啦、毡子啦、颜料啦……而且,还不只是这些!上个星期,他甚至还请来了一个八人的室内乐队。一接到他们到达的通知,他立马就下了楼,站立在第一个台阶上,面对着前台接待处,打起了拍子。乐队演奏了吕利[9]的《土耳其庆典进行曲》,然后,乐队离去。欧仁先生给所有的酒店员工分发钞票,都是五十法郎的大钞,作为对他们的打扰的补偿。经理本人特别前去拜访了他,对他解释说,他们很看重他的慷慨大方,但他的那些怪异行为……“您这是在一家大酒店里,欧仁先生,应该考虑一下其他的顾客,考虑一下我们的声誉。”欧仁先生表示同意,他可不是那种惹人不快的人。

面具的故事尤其吊人胃口。他来到酒店时,戴着一个几乎可说是很正常的面具,显现的是一张怪怪的脸,人们几乎会说,那是一个瘫痪了的人的脸。脸上的线条纹丝不动,但又显得那般生动……甚至比格雷万博物馆[10]里那些一动不动的面具还更生动。那是他出门时用来戴的,因为他很少出门,所以可以说,他也很少戴。人们只看到他有那么两三次外出,而且总是在夜里很晚时;很显然,他并不想遇上什么人。有人说,他光顾的尽是一些肮脏的地方,在那样的一个时刻出门,你想想,还能去哪里,他总不会是出去做弥撒了吧!

流言传播得很快。一旦有一个员工从他的套房里出来,就会有别的员工围上去问他,这一次,他都看到了什么?当他们得知,他只要了一个柠檬,他们就会争相问他,该是谁把柠檬拿上去。当那个客房女服务员下楼来之后,她就会被众人团团围住提问,因为其他女工也曾面临过种种惊人的场景,她们有时也会面对一只非洲大鸟的面具,只见它一边发出尖厉的嘶叫,一边对着敞开的窗户翩翩起舞,有时又会处在一个悲剧场景的中心,剧情表现给二十来把穿上了衣服装作观众的椅子看,不过,那场戏却只有唯一的一个演员,他似乎踩在高跷上,嘴里念叨着没有人听得懂的台词……于是,问题就这样产生了:看来,这位欧仁先生真的是一个不太正常的人,对此,没有人会有疑问,但是,在现实中,他到底是什么人呢?

有些人认为他是个哑巴,既然他只是通过咕咕哝哝的声响来表达,而且总爱在一些活页纸上写下他的指令;另一些人则肯定地认为,这是一个脸上破了相的人,但是,还有待于弄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不过,他们认识的脸部有残缺的都是些穷人,从来不会是像他那样的富人,是的,这很逗,有人说,你说得有道理,我还从来没有注意到这点……才不是这样的,在豪华酒店已有三十年工作经验的洗涤缝补部女主管使劲反驳着,要我说,这里有一种恶作剧的味道,她认为,那是一个逃犯,一个发了大财的苦役犯。客房部的女工们听了这话后则偷着乐,认定欧仁先生是一个大演员,在美洲闻名遐迩,如今隐姓埋名地来到巴黎小住。

他曾向酒店前台出示过他的军人证,他不得不报上了自己的身份,尽管警察很少会来这种档次的宾馆里检查。欧仁·拉里维埃尔。这一姓名对任何人都说明不了什么。有人甚至会觉得,它听起来还有那么一点点假……没有人会愿意相信他。一个军人证,洗涤缝补部女主管补充说,要想伪造一个,那是再容易不过的事了。

除了少有的那几次令人万分好奇的夜间外出,欧仁先生的几乎所有时间都在位于七层楼上的大套房中度过,他没有别的访客,只有一个奇怪的小姑娘常来陪伴他,小姑娘寡言少语,拥有一种女管家一般的严肃表情,他入住酒店的时候,她就跟他在一起了。他也许很想让她帮他做一些口头表达吧,但是并没有,她同样也不爱说话。她十二岁的样子。在近傍晚的时候出现,总是很快地从前台前经过,跟谁都不打招呼,但人们还是注意到,她长得有多漂亮,一张瓜子脸,高高的额骨,一双眼睛又黑又亮。她虽穿着很简朴,倒也很干净,人们能感觉她多少是受过一些教育的。是他的女儿吧,有人这么说。更像是领养的,另一些人猜想到,在这一点上,也一样,谁都不知道事实真相。晚上,他会点各种各样异国风味的菜肴,但总是会有肉汤,以及水果汁、水果泥、冰淇淋、流质食物。然后,到了快二十二点时,人们看到她下楼而去,平静而又严肃;她会在拉斯帕伊林荫大道的街角搭上一辆出租车,上车之前总是会问好价钱。当她觉得价钱贵得有些过分时,她就会讨价还价,但是到达目的地后,司机会意识到,她衣兜里装的钱,足够她付三十次这样长行程的车费了……

到了欧仁先生住的那个大套房的门前,客房女服务员便从她的围裙中拿出那个柠檬,稳稳地放到银质的盘子中,然后,她摁响了门铃,轻轻拍了一下她的衣服,以确保能给人一个好印象,然后,她就等着。什么反应都没有。她敲了第二次门,声音更轻,她想做好服务,但又不想打扰客人。还是什么反应都没有。然后,有了。只见一张纸从门缝底下塞了出来:“请把柠檬留在这里,谢谢!”她有些失望,但并没有持续太久,因为,就在她弯下腰准备放下装有柠檬的盘子的那一刻,她看到一张五十法郎的纸币正从门缝底下向她滑过来。她把钱塞进衣兜,然后赶紧跑掉,就像一只胆小的猫,生怕人们会把给它的鱼骨头又拿回去。

爱德华微微打开了一点儿门,伸出手来,拿走托盘,又关上门,走到桌子前,放下柠檬,抓起一把刀,把果子一切两半。

这个套房是酒店中最大的一套:宽大的窗户,朝向乐蓬马歇百货公司,俯瞰着整个巴黎城,得花很多钱,才有资格住这里。光线呈密集的一束束,落在了爱德华灵巧地挤到一个汤匙中的柠檬汁上,就在这匙子底部,他早已放了足量的海洛因,这颜色,这彩虹般的黄色,几乎有点儿隐隐发蓝,那真叫一个漂亮。两次的夜间外出,才弄到了这个。至于价钱嘛……要让爱德华意识到价格的话,那一定是很贵很贵的。不过,这并不重要。在他的床底下,退伍时发的背包里装有大把的钞票,都是从阿尔贝的手提箱里拿来的,阿尔贝这只大蚂蚁为他们的出发可是积攒了足够的钱。假如酒店的清洁工趁工作之机拿走一些的话,爱德华恐怕也不会发现什么痕迹的,再说了,不是该让所有人都活着吗?

四天之后出发。

爱德华小心地搅动着褐色的粉末和柠檬汁,仔细检查着,让它全都溶化,而不是停留在结晶的颗粒状态。

还有四天。

说到底,他还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离开,从来都没有真心想过,对这一点,他尽可以坦然承认。这个纪念碑的美妙故事,这一滑稽剧杰作,这一神秘计划,他再也想不到还有比它更令人振奋、更令人开心的事了,这已经帮助他消耗了时光,准备了死亡,但也仅此而已,再无其他。他甚至也不后悔自己就这样把阿尔贝也拖下了水,卷进了这一疯狂的故事中,他坚信,或早或晚,每个人都会从中获益。

在精心搅拌了海洛因粉末之后,他的双手已经有些发抖,但他还是尝试了一下,把匙子平稳地放在桌子上,不让里头的内容洒出来。他拿起一个打火机,拉出里头的麻丝,开始用大拇指滚动小滚轮,火星迸发出来了,并很快点燃了麻丝的芯条。等待点火期间,因为做这事必须很耐心,他一边不停地滚动着滚轮,一边瞧了瞧宽敞的套房。他感觉在这里就跟在自己家里一样。他向来就住在很多很大的房间中;这里,世界自有其维度。真是遗憾啊,他父亲没能看到他置身于这一豪华的背景中,因为,毕竟,爱德华发财致富的速度要比他快得多了,而且是通过显然并不比他更肮脏的办法。实际上,他也并不知道他父亲到底是如何发家致富的,但是他坚信,在任何财富背后,都不可避免地隐藏有一些罪孽。而他,至少,没有杀死过任何人,他只不过是帮了一些人的忙,让他们的幻觉毁灭,让时间不可避免的后果加速而已,再没有别的。

麻丝终于开始燃烧了,热量散发出来,爱德华放下了匙子,混合物抖动起来,发出微微的吱吱声;必须十分小心,一切全在此一举。当那混合物准备好之后,爱德华还得等它冷却下来。他站起来,向前一直走到窗户前。一道美丽的阳光笼罩了整个巴黎。当他独自一个人时,他就不戴面具,这时,他从窗玻璃上猛地看到了自己的形象,他发现,它就跟他1918年被送进医院治疗时见到过的一模一样,记得当时,阿尔贝还以为他走近窗户只是为了透一口气呢。多么令人震惊啊。

爱德华仔细琢磨。他不再震惊,人们会习惯一切,但他的忧伤,却始终未变,随着时间的流逝,他心中裂缝只会逐渐扩大再扩大,并永远扩大。他实在是太热爱生活了,这才是问题所在。对那些不那么珍惜生活的人,事情应该会简单得多,然而他……

混合物已经达到了适合的温度。为什么父亲的形象还萦绕在他的心头呢?

因为他们之间的故事还远没有结束。

这一想法让爱德华停留在了他的动作中。恰如一种启示。

任何一个故事都应该走向结尾,这是生活的秩序。即便悲怆动人,即便难以接受,即便微不足道,一切都得有个结尾,而对他的父亲,却没有过结尾,他们俩是以宣战的敌手身份彼此离开的,之后再也没有相见,一个死去了,另一个没有,但没有一个说过结束的话。

爱德华把止血带紧紧系到手臂上。当他把**注入自己的静脉中时,他情不自禁地赞赏起这座城市来,并欣赏这一道光芒。突然,一道耀眼的闪光亮起,打断了他的喘气,光线在他的视网膜上爆炸,他从来没有期望过比这更美妙的景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