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西安·迪普雷恰好在晚餐之前到访,玛德莱娜已经下了楼,刚刚落座。亨利不在家时,她就会独自一个人吃晚餐,因为她父亲已经吩咐下人把饭菜送到他的房间里去了。

“迪普雷先生……”

玛德莱娜客气得可怕,看到她的人高兴才怪。他们面对面地待在宽敞的门厅中,迪普雷身子略略有些发僵,外套已解开了扣子,但还套在身上,帽子捏在手中,由于地面是黑白相间的方砖,他看起来就像是棋盘上的一个小卒子,跟真的棋子没什么两样。

他从来就不知道这个冷静而又果敢的女人究竟给了他什么样的想法,除了一点,即她让他有些害怕。

“对不起,请您原谅,打扰您了,”他说,“我是来找先生的。”

玛德莱娜微微一笑,不是因为他的请求,而是因为他说话的方式。这个男人是她丈夫的基本合作人,但他的言语表达像一个仆人。她只是淡淡一笑,正想要回答什么,却不料,肚子里的孩子这时候突然踢了她一脚,让她一下子有些喘不过气来,她的膝盖不由得软了一下。迪普雷赶紧上前扶住了她,又自觉有些尴尬,不知道该把两只手放在哪里才好。在这个个头不高却很强健有力的男人的胳膊上,她感到了一种安全。

“您要我叫人过来帮一下吗?”他问道,同时把她搀扶到门厅边的一张椅子上坐下。

她爽直地笑了笑。

“我可怜的迪普雷先生,叫人帮忙,那是没有个完的!这孩子真的是一个讨债鬼,他喜爱体操,尤其是在夜间。”

坐下来之后,她恢复了正常的喘气,双手紧紧地抱住肚子。迪普雷依然俯身照应着她。

“谢谢,迪普雷先生……”

她跟他并不怎么熟,见面只是打一个招呼,早上好,晚上好,诸如此类,但她从来就不听对方的回答。然而,此时,她突然就意识到:他,尽管很是卑躬屈膝,很是谨慎小心,却应该知道亨利生活中的很多事,因而也知道她自己的很多家事。这个想法让她很不开心。她咬紧了嘴唇,觉得仿佛受了辱,不是被这个人,而是被当下的情境。

“您来找我丈夫……”她开始说。

迪普雷重新挺起身来,他的本能告诉他不要再在这里坚持了,要尽快地走掉,但已经晚了,这就好像他已点燃了炸药的导火索,却怎么也找不到逃生的路,因为应急出口已被锁死。

“实际上,”玛德莱娜继续道,“我也一样,我也不知道他在哪儿。你去他情妇那里转过一圈了吗?”

她用一种感同身受的腔调说出这些话,似乎希望能为对方提供一种帮助。迪普雷扣上了外套的最后一粒纽扣。

“假如您愿意的话,我可以为您列一个单子,但这需要一点点时间。假如您没能在那些女人的家里找到他,我建议您去他经常光顾的那些妓院转上一圈。不妨就从洛雷特圣母院街的那一家开始找起来吧,亨利很喜欢它。假如他不在那里,您还可以去圣普拉西德街的那一家看看,然后,就是于尔絮勒女修会街区的那一家了,不过,我已经记不得具体的街名了。”

她沉默了一小会儿,然后接着说:

“我不知道,为什么那些窑子常常位于名称显得如此神圣、如此普世信仰的街上……兴许,是出于恶对于善的敬仰吧。”

“窑子”一词从这个出自名门、怀了孕的女人,从这个府邸中唯一的女人的嘴里说出来,并不那么令人惊诧,倒叫人十分忧伤。这让人猜想,她心中正忍受着多大的痛苦啊……其实,在这一点上,迪普雷是想错了。玛德莱娜没有丝毫的痛苦,受伤的并不是她的爱情(它早已死灭很久很久了),而只是她的自尊心。

而迪普雷骨子里就是一个士兵,永不认输,这一下僵硬得如同一座大理石雕塑。玛德莱娜对自己扮演的角色很不高兴,这未免也太滑稽了,就做了一个手势,却被他打断,没关系,您不用道歉。简直糟透了,他竟然理解她。她嘴里嘟囔了一声几乎听不见的“再见”,就离开了门厅。

亨利打出了一把四个五,那阵势像是在说,你们还想怎么着,我又有什么办法呢,事情就是这样,早晚,你们也会有赢的一天。桌子周围的所有人都哈哈大笑起来,尤其是那位雷翁·雅尔丹-波利厄,他输得最惨,他的笑声应该是在表达他的公平竞赛,他的愿赌服输,怎么,一晚上五万法郎,真是一桩漂亮的买卖……此外,这也是事实。让他更痛苦的其实不是输掉的钱,而是亨利那肆无忌惮的成功。这个人夺走了他的一切。他和他,他们所想的都是同一回事。五万法郎,亨利一边计算着,一边收起他的纸牌,再有这样的一个小时,我就可以收回我给予部里那个倒霉蛋的那一笔钱数了,那个穿一双特大号鞋子的老兄,他现在应该能给自己买得起新鞋了……

“亨利!……”

他又抬起了头。有人示意他,该轮到他出牌了。“过”。在这件事上,他其实有一点点后悔,为什么当时他要给他十万法郎呢!本来,只消用一半的钱,他就能赢得同样的结果了,兴许还用不了一半呢。但是,他有些紧张,有些仓促,真的是没有沉住气啊!假如运气好的话,说不定只用三万法郎就够了……不过,幸运的是,这个戴绿帽子的雷翁自己乖乖送上门来了。亨利手捏一扇牌,朝他微微一笑。雷翁会为他还清这钱的,虽不是全部,至少也是最基本的部分,但是,假如加上他妻子以及他那些精美的古巴雪茄的话,那就已经大大够本了。选他作为合作者,真是一个极好的主意,这不是说,此君就是一只尽可以让人随便拔毛的大家禽,而是说,人们从中会获得一种罕见的乐趣。

几手牌打下来后,有了四万法郎,他赢的钱稍稍比方才少了一些。他的直觉告诉他,最好还是见好就收,他便堂而皇之地伸了一下懒腰,所有人都明白了,有人借口说自己累了,就要求服务生取来外套,准备走人。当亨利和雷翁出门走向各自的汽车时,已经是凌晨一点了。

“真的,”亨利说,“我都快累死了!”

“太晚了……”

“说得更确切一点,亲爱的老兄,眼下这一刻,我有一个妙人儿情妇正等在那里呢(是一个已婚女子,我们可要保守秘密啊),年轻而又**,你都想象不到的!简直不知疲倦!”

雷翁放慢了脚步,激动得颇有些喘不过气来。

“请恕我冒昧,”亨利接着说,“我还真想提议,给那些活王八颁发一枚奖牌呢,他们实在是配得上,你难道不觉得吗?”

“但是……你妻子……”他结结巴巴地说,嗓音很苍白。

“哦,玛德莱娜,那是另一回事,她已经是一家之主了。等轮到你的时候,你就会明白了,这跟一个女人其实并没有太大的关系。”

他点燃了最后一支香烟。

“那你呢,亲爱的老兄,家庭生活还幸福吗?”

这一刻,亨利心里想,要让自己的幸福真正变得完整,需要的就是,德妮丝找一个借口去见一个女友,然后前往一家旅馆,让他得以立即去那里找到她。如果这一招不成的话,他也计算过了,从洛雷特圣母院街那里兜上一圈也不会比这更费多少时间的。

无论如何,这下子先后花费了他一个半小时的时间……总是一样的,人们心里总是想,说好了要去,一下子也就去了,有两个姑娘,要选择,你得两个都照应到,循序渐进,一个一个地来嘛……

快到库尔塞勒林荫大道的时候,他还在为自己的好运而春风满面,笑意融融的,但是,当他一眼看到迪普雷时,笑容顿时就僵在了脸上。深更半夜这个时刻,他的出现绝不是一个好兆头:他等他回家已经等了多久了呢?

“达尔戈纳被封了。”迪普雷甚至没有先问候一声,就直接告知了这一情况,仿佛这几个字足以解释整个情况的紧急。

“什么,被封了?”

“还有当皮耶也被封了。默兹河畔蓬达维尔也一样,我到处打电话,却还是没能联系上什么人,但我相信,我们所有的工地全都关闭了。”

“但是……谁干的?”

“省政府吧,但是他们说,命令来自更高层。现在,我们的每一个墓地前都有一个宪警把守……”

亨利仿佛挨了重重的一击。

“一个宪警?什么乱七八糟的!”

“是的,好像还要派一些视察员来。等待期间,一切全都停了下来。”

出了什么事?部里的那个落魄家伙不是已经退回了他的报告吗?

“我们所有的工地吗?”

实际上,根本用不着再重复了,老板已经完全明白了。但是,他还不知道的,是问题的严重程度。这时候,迪普雷加大了嗓门:

“我还想告诉您,我的上尉……我将不得不离开几天。”

“眼下这时候,可千万别这样啊。我的老兄。我需要您。”

亨利给出了一个符合种种正常情况的回答,但迪普雷的沉默不像他一贯有的那种顺从的寡言。他接着说,用的是一种很确定的口吻,也就是他给工头下命令时用的口吻,更为明晰,缺了平常对他的那种谦恭:

“我必须回一趟我自己的家。我不知道我会在那里留多长时间,您知道的,这个……”

亨利把他那工业巨头[11]的严肃目光落到对方身上:迪普雷的反应却让他害怕。他明白,这一次,形势比他想象的恐怕还更为严重,因为,迪普雷根本不等他回答就简单地点了一下头,然后,扭头便走了。他已经传达了信息,他的任务也就完成了。完全彻底。换作另一个人,恐怕就会骂他了,普拉代勒不禁咬紧了牙关。他对自己重复了早先在心中想过许多次的话:他犯了一个大错,给迪普雷发的工钱太少了。他的忠诚本应得到好好的鼓励。但是,如今为时已晚,大错已铸成。

亨利看了看他的表,凌晨两点半。

走上台阶时,他注意到,底层的屋子里还亮着灯光。他正要推开大门时,门却自己开了,那个小女仆从里面探出脑袋,褐色头发的那个,怎么回事?波丽娜,是她,十分漂亮的波丽娜,他为什么还没有把她给睡了呢,但他现在没时间去想这一问题了。

“雅尔丹-波利厄先生来过好几次电话……”她开口说。

亨利吓着了她,她的胸脯剧烈地起伏不已。

“……但是电话铃吵醒了夫人,于是,她拉断了电话线,并让我在这里等着您,好告诉您,您一回来,请务必马上给雅尔丹-波利厄先生回电话。”

迪普雷之后,则轮到他两个小时前才刚刚离开的那位雷翁了。亨利目不转睛地傻盯着小女仆的胸脯,但他开始有点儿不知所措了。在雷翁的电话与所有工地都被封的消息之间,是不是有一种什么必然关系?

“好的,”他说,“好的。”

他自己的嗓音让他稍稍安下心来。他刚才惊慌得不免有些犯傻。再说了,必须证实一下,也许人们只是暂时关闭了那么一两个工地,但是要说全部都关闭,似乎不太可能,那样的话,就会让本来只是次要的困难变成一桩真正的丑闻。

波丽娜看来应该在门厅的一把椅子上多少睡了一会儿觉,她的脸上稍微有些浮肿。亨利一边继续盯着她,一边想起了别的事情,但这道目光就像他瞧所有女人时的目光,让对方觉得很不舒服。她不由得往后退了一步。

“先生,您还需要我吗?”

他摇了摇头,她立即溜走了。

他脱下了上装。给雷翁回电话!在这个钟点!就好像他还没有做够诸如此类的烂事,更何况,还得去对付这个小侏儒!

他来到他的书房,重新插上电话线,让接线员转线,对话刚刚开始,他就大叫起来:

“什么?还是那个报告的事?”

“不,”雷翁说,“是另外一个……”

雷翁的嗓音并没有透出惊慌;听起来,他似乎还很能控制得住自己,在目前的情况下,这就够让人惊讶的了。

“涉及,嗯……戈尔达纳。”

“不!”亨利立即回答说,有些愤慨,“不是什么戈尔达纳,而是达尔戈纳!此外……”

这时,亨利方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这一下,他不吭声了,被这一消息给震倒了。

这可是他为之付出了十万法郎代价的那份报告啊。

“八厘米厚的整整一沓子。”雷翁解释道。

亨利皱起了眉头。这个拿了他十万法郎就拍拍屁股走人的浑蛋公务员,他到底写了一些什么呢,竟然让它有了这样厚的厚度?

“在部里,”雷翁继续道,“人们从来就没有见过此类情况:这份报告中夹有十万法郎,都是大面额的钞票。钞票全都整整齐齐地粘贴在报告的纸页上。报告甚至还带有一个附录,对其中的数字做了简要说明。”

那家伙居然把钱都上交了。真是岂有此理!

亨利被这一信息搞得哑口无言,无法把那些拼图一个个地拼凑起来:报告、部里、钱、关闭的工地……

于是,雷翁道出了它们之间的连线:

“特派员描述了达尔戈纳墓地中很严重的违法事实,并揭发了一次贿赂行为,一次腐蚀某个宣过誓的公务员的尝试,这十万法郎便是确凿的证据。它们构成了一种招供。这就意味着,报告的指控是完全成立的,因为人们不可能无缘无故地去收买一个公务员。尤其还是用了这么大数目的一笔钱。”

当真是一场灾难。

雷翁稍稍沉默了一小会儿,以便让普拉代勒好好地琢磨一下这些信息的分量。他的嗓音是如此平静,亨利一时间里竟有了一种怪怪的感觉,仿佛是在跟一个并不认识的人说话。

“我父亲,”雷翁接着说,“在傍晚就得到了预告。部长连一秒钟也没有犹豫,你想象一下,他也得保住自己啊,他立马就下令关闭了那些工地。按道理说,他将会花上一些时间来综合分析种种因素,以便提起控诉,或是在一些墓地中展开核查工作,而这样一来,就需要十来天时间,之后,他应该就会传唤你的公司上法庭打官司。”

“你是想说,‘我们的’公司吧!”

雷翁并没有马上回答。很明显,今天晚上,关键的一切尽在沉默之中。在迪普雷的沉默之后,是这一番……雷翁继续说着,用的是一种很柔和、很克制的嗓音,就像是在说悄悄话:

“不,亨利,我忘了对你说了,这是我的错……上个月,我已经转卖了我的所有股份。对那些一心寄希望于你的成功的股民,我希望你不要让他们太失望。这桩生意现在跟我已经没有任何个人关系了。如果说,我现在还打电话通知你,那是因为,你是我的朋友……”

又一阵沉默,表达了很多东西。

亨利要宰了他,这个侏儒,他恨不能亲手抽他的筋,剥他的皮。

“费迪南·莫里厄也同样卖掉了他的股份。”雷翁补充道。

亨利没有反应,很慢很慢地放下了电话,他的的确确被这一信息掏空了身心。他真应该一刀宰了雅尔丹-波利厄,可他连拿起刀子的力气都没有了。

部长、工地的封闭、对贿赂罪行的起诉,这一切全都搅和在了一起。

他完全掌控不了目前的情势了。

他没有费时间去考虑,去瞧钟点。他冲进玛徳莱娜的房间时,已经是凌晨三点钟了。她还坐在**,她还没有睡,这一夜,家里头有那么多乱七八糟的事情发生,她根本就无法合眼!那个雷翁每五分钟就打来一次电话,总是吩咐她:你该对他说……她后来干脆拔了电话线,你给他回电话了吗?然后,玛德莱娜停歇下来,看到亨利有些疯狂,大吃一惊。她知道他很焦虑,是的,不光焦虑,还愤怒、羞耻、忧心忡忡,甚至痛苦不堪,比如,上个月,他刚刚还对她唱了一曲绝境之人的老调子,但是,从第二天起,他就不再陷于绝境了,他已经把那些麻烦给了结了。然而,今晚,他的脸十分苍白、十分呆滞,他的嗓音从来没有颤抖得如此厉害,令人极度担心:没有谎言,或很少很少,脸上没有丝毫透露出平时的那种奸巧、诡计多端的表情;通常,二十步开外,你就能感觉到他的虚假气场,而现在,他的样子竟是如此真诚……

很简单,玛德莱娜从来没有见过他的这一状态。

她丈夫并没有为他在深更半夜突然闯进她房间而道歉,他一屁股坐到她床边,说了起来。

他小心地挑他能够说的来说,不想冒险彻底毁坏自己的形象。但是,即便是如此有限制地只讲不得不讲的事,他所说的那一切,真的连他自己都无法满意。棺材大都太窄小,人员大都太无能、太贪婪,所有那些外国工人甚至都不会说法语……当然,还有工作的难度本身!人们简直想象不到!但是,必须承认这一切:一些德国佬躺到了法国大兵的棺木中,一些棺材里头装的是泥土,现场到处存在着投机倒把、鱼目混珠的勾当,曾有人写过一些报告,他也曾以为花点儿钱买通公务员是做得很对的,当然,那是一种愚蠢的行为,但是,最终……

玛德莱娜频频点头,听得很认真。依她看来,所有这一切并不全是他的错。

“可是,说到底,亨利,为什么要由你一个人来为整个这件事负责?那也太草率了吧……”

亨利很是吃惊,首先,他是被他自己惊住了,自己居然说得出所有这些事情,居然会承认自己出了差错;其次,他也被玛德莱娜给惊住了,她竟然那么认真地听他讲,尽管还没有替他辩护,但表现出了某种理解;最后,他还被他们这样的一对给惊住了,因为,自从他们互相认识以来,这还是他们俩第一次一起表现得像成年人。他们不温不火、不怒不怨地说话,就仿佛是在对家里要进行的整修工程交换意见,或者是在为一次出门旅行讨论准备,再或者,是在就一件家务事做商量,总之,这是他们第一次相互理解对方。

亨利用一种不一样的眼神瞧了她一眼。令他震惊的,当然就是她那体积大得令人惊诧的胸脯。她穿了一件很薄的睡衣,能看得见她**那深色的乳晕,很宽,如花儿绽放,另外还有她圆圆的肩膀……亨利停下来,注视了她一小会儿,她微微一笑,这是情感强烈的一秒钟,是神圣如初的一秒钟,他生出了一种要跟她**的迫切愿望,这一股欲望让他感到一种巨大的舒适感。性要求的这一突然迸发,同样也取决于玛德莱娜所采取的母性的、保护者的态度,因为,这让他产生了一种想躲避在她那里的渴望,他真的很想被她庇护,被她融化。话题是沉重的、严肃的,但她聆听的方式带有某种轻松、简单、令人心安的意味。不知不觉,亨利放松了下来,他的嗓音变得更为平静,他的谈吐也不那么急促了。瞧着她的时候,他心里在想:这个女人是我的妻子。他为之感觉到一种新的、意外的自豪。他伸出了一只手,放在她的**上,她亲切地微微一笑,那只手从她的肚子上滑过,玛德莱娜的呼吸开始急促起来,简直可以说是一种痛苦的呼吸。在亨利的动作中,其实是有着那么一点点的算计的,因为他一向都知道该怎么对付玛德莱娜,但是也不仅仅只是这些。这就好比是跟某个从来就没有真正相遇过的人的久别重逢。玛德莱娜分开了双腿,但她同时又死死地抓住了他的手腕。

“现在,真的不是时候。”她喘着粗气说,然而,她的嗓音却叫喊出了相反的意思。

亨利慢慢地赞同了,他感觉自己强而有力,又找回了自信。

玛德莱娜把几个枕头放在背后,慢慢地缓过了气来,寻找着一个姿势,当她找到之后,便发出一阵遗憾的长叹声,她一边听着他,一边若有所思地抚摩着他皮肤上凸出的青筋,他真的有一双漂亮的手。

亨利集中起了自己的全部注意力,必须重新回到这个话题上来:

“雷翁背弃了我。我无法期望得到他父亲的任何支持。”

玛德莱娜又被刺痛了,惊讶于雷翁居然没能帮助他,他不是也参与了那桩生意了吗?

“不,恰恰不,”亨利说,“他已经不在这桩生意中了,费迪南也同样不在其中了。”

玛德莱娜的嘴唇张得圆圆的,形成了一个无声的“啊”。

“要跟你仔细解释的话,这话可就长了。”他很干脆地说。

她微微一笑,她的丈夫回到了她身边。完好无损。她轻轻抚摩了一下他的脸颊。

“我可怜的爱人……”

她用一种温柔、亲密的嗓音跟他说话。

“那么,这一次,事情很严重吗?”

他闭上了眼睛,表示认同,然后张开双眼,高声说道:

“你父亲总是拒绝帮助我,但是……”

“是啊,就算我自己再次去请求他帮忙,他照样还是会拒绝的。”

亨利把玛德莱娜的手握在自己手中,但他们的胳膊现在又落在了膝盖上。他必须说服她。她的拒绝将是断然不可能的、无法想象的。老佩里顾一直想着要羞辱他,既然他已经达到了目的,那他现在就有(亨利寻找着恰当的用词)责任,正是如此!有责任表现得更为现实一些!因为,说到底,假如一桩丑闻爆发了,看到自己的姓氏像垃圾一样被人扔进臭水沟里,他又能得到什么好处呢?不,不完全是一桩丑闻,还不至于到这一地步,不妨可以说,是一个事端吧?人们可以理解,他不愿意跑来搭救自己的女婿,但是,要讨得自己女儿的高兴,也费不了他自己什么事啊,不是吗?他难道不是向来就不停地在这些人和那些人之间斡旋,在一些跟他并没有什么利害关系的事情之间调和吗,现在再伸一伸手又有什么难的呢!玛德莱娜表示同意。

“没错。”

但是亨利觉察到,在她心中,有着一种抵抗的根基。他弯下腰来。

“你不愿意找他求情……因为你担心他会拒绝,是这样吗?”

“哦,不!”玛德莱娜急忙回答,“根本不是这样的,亲爱的!”

她抽出手来,把它放在自己的肚子上,手指头微微分开。她冲他微微一笑。

“我不介入进来,是因为我不愿意介入这件事。实际上,亨利,我在听着你的话,但是,所有这一切,我根本就不感兴趣。”

“我明白,”亨利表示同意,“再者,我也没有要求你非得对它感兴趣,我只是……”

“不,亨利,你不明白。我不感兴趣的并不是你的那些买卖,而是你。”

她说这个的时候,一点儿都没有改变她的态度,始终还是那般简单、微笑、亲切,还十分亲近。这一浇头冷水竟是那么冷,亨利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听明白了。

“我不明白……”

“不,亲爱的,我敢肯定,你完全明白了我的意思。引不起我兴趣的,并不是你所做的事,而是你这个人。”

他本该立即站起身来,离开此地,但是,玛德莱娜的目光拖住了他。他再也不想听下去了,但他被当下的情境死死地攫住,就像一个刑事被告被法官强迫着去听取对自己的判决。

“我对你这个人从来就没有抱过太多的幻想,”玛德莱娜解释道,“对我们的未来,我同样也没有什么幻想。我曾一度爱上了你,这一点我承认,但我很快就明白到这一切将会如何结束。我在做的只是让它就这么拖着,因为我还需要你。我嫁给你,是因为我的年纪也不小了,因为你也向我求了婚,因为奥尔奈-普拉代勒这个姓氏听起来也很漂亮。假如说,当你的妻子没有当得那么不堪,假如说,我没有因你的那些冒险而受到种种羞辱的话,那我还真的很喜欢用这个姓氏来称呼自己的。太可惜了。”

亨利站了起来。这一次,他没有装出一种死要面子的盛气凌人,没有寻找什么论据为自己辩护,也没有变本加厉地编造谎言:玛德莱娜的语气很有节制,她所说的都是确切无疑的。

“到目前为止,救了你命的本不是什么别的,只是因为你有一张漂亮的脸,亲爱的。”

她躺在**,双手搭放在肚子上,欣赏着正在走出房间的她丈夫,她跟他说话,仿佛只是在各自回自己房间之前道一声晚安,只是一次亲密、温柔的交流。

“我敢肯定,你给我的是一个漂亮的婴儿。我从来就没有祈求过你能给我更多。现在既然他已经在我肚子里了(她温柔地拍打着自己的肚子,肚子发出一种沉闷的声响),你可以变成你想成为的那样,甚至变得什么都不是,对我来说完全无所谓。这是一次失望的经历,但是我已经缓过劲来了,因为我得到了我的安慰。对于你,根据我所知道的一丁点儿情况来判断,我想你的灾难时刻已经到了,你将无法从中摆脱出来。不过,这跟我就没有什么关系了。”

若是换了别的时候,相同情境下,亨利恐怕已经在第二十次砸烂家中的东西了,一个花盆,一件家具,一块玻璃,一个小摆设。但是,这天晚上,那样的事没有发生,他站起身,出门,并轻轻地关上了他妻子卧室的门。

走在走廊上时,他看到眼前出现了拉萨勒维埃的画面,恰如他几天前刚刚看到的那样,带有经过了精心整修的巨大的正面墙体,园艺师们已经在重新勾勒宽阔的法国式园林的线条,油漆匠们正准备对付客厅与卧室的天花板,人们就要修复那些小天使雕像和那些细木壁板了……

几个小时以来,亨利受到了一连串背叛行为的打击,尽管他做出了巨大的努力,来对抗这一灾难,但是,他是达不到目的的,他得到的只是一些词语、一些图像,没有任何真的东西。

就这样,失去了一切,失去的跟赢来的一样快,他实在无法想象这一点。

最后,当他一个人走在走廊中时,他终于想象到了,那是一个大声念出的词:

“我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