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写信告诉我说,这位艺术家现在在美洲……”
拉布尔丹说到“美洲”时总会使用复数概念,他坚信,使用一种让一个大陆成为整体组合的表达法,会让他自己成为一个更为重要的人。佩里顾先生听闻这一消息后颇感不快。
“他七月中旬就会回来!”区长这样安慰他。
“那就太晚了……”
拉布尔丹早就预料到这一反应,微微一笑。
“这个嘛,根本就不晚,我亲爱的主席先生!您尽可以想象一下,他对这份订单会感到多么高兴,他一定立即就投入到了工作中!他在大踏步地前进!想一想吧!我们的纪念碑将是在纽约(拉布尔丹把‘纽约’发成了‘讷要尔克’的音)构思设计的,是在巴黎制造成的,这是多么美妙的象征啊!……”
他带着一种通常会专门留给美味调味汁的菜肴和他女秘书的屁股的贪吃表情,从他上衣的内侧衣兜中掏出了一个大信封。
“这是那位艺术家寄给我们的一些补充性草图。”
当佩里顾先生伸出手去时,拉布尔丹情不自禁地还让信封在自己手中多留了那么一小会儿。
“美已经不足以形容了,主席,简直就是典范啊!”
这样一种词语上逐步升级的褒扬究竟意味着什么呢?一般人根本无从得知。拉布尔丹精心制作了一些句子,用的是音节,而很少用想法。此外,佩里顾先生也没有在那上面停留太长时间,拉布尔丹就是一个圆球一样的蠢货:你可以把他转向任何一个方向,到头来他总是会显得那么愚蠢,真的是让人什么都无法明白,什么都无法期待。
佩里顾先生打发他离开,然后才打开信封,他想独自一个人待着。
那位儒勒·德·艾普尔蒙画了八幅素描,其中有两幅全景效果图,都以一种非同寻常的角度画成,就仿佛看图的你离它很近很近,你几乎就是从底下的角度在仰视这一纪念碑,这样的视角真的令人感到意外。第一幅显示了三折画的右侧那一折,题为《法兰西带领队伍参战》,而第二幅,则是左侧那一折,名叫《英勇的法国兵冲向敌军》。
佩里顾先生看得如痴如醉。迄今为止依然处于静态中的纪念碑,变成了完全不同的样子。难道是因为这些整体全景画太不同寻常了吗?或者说,是它高高在上的俯视感,让您变得十分渺小了,甚至把你给压垮了吗?……
他试图形容一下自身的感觉。那个词自己就来了,从天而落,很简单,简直有些愚蠢,但它希望能说出一切:“活生生。”就这样,这是一个滑稽可笑的修饰词,它本该出自于拉布尔丹之口,但那两个场景证实了一种彻底的现实主义,比我们在报纸上看到的某种战争场景的照片,那些同样展示了战场上的英勇士兵的照片还更真实。
另外的六幅素描,则是某些细节的特写近景图,蒙着黑纱的女人的脸,某一个士兵的侧面像。但是,当初促使佩里顾先生下决心选中了这一作品的那张脸却不在这里……这令他有些愤怒。
他翻阅着这些素描草图,把它们拿到书房中跟早已摆在那里的画板做比较。他花费了很长很长时间,试图想象自己如何围绕着这一成为实物的纪念碑转圈,甚至,如何让自己的目光投射到建筑物内部中。对此,人们可以换一种方式来说,佩里顾先生已经开始活在了他的这一纪念碑之中,就仿佛他有了一种双重的生活,他把一位情妇安顿在了他的居所中,并且瞒着所有人,偷偷地跟她一起度过了整整好几个小时。几天之后,他对这一作品已经了如指掌,终于能从草图中并未体现出的各种不同角度来想象它了。
他没有对玛德莱娜做什么隐瞒,那是没有用的,假如他生活中有了一个情妇,那么,玛德莱娜第一眼瞥去时就应该能猜出来。当她走进他的书房时,她父亲正站立在房间正中央,地板上,铺撒着所有那些素描画,围绕着他形成了一个圆圈,或者,她会发现他坐在扶手椅中,手握一柄放大镜,仔细观察着一幅草图。此外,他还不停地把那些图画挪过来挪过去地比较,他甚至担心,老是那样弄来弄去会磨损这些画。
一个镶框工前来丈量了那些画作的尺寸,准备把它们镶在玻璃镜框里(佩里顾先生可并不想跟这些素描画分离),并在第三天带来了玻璃、框架,当晚,一切就全都完成了。在此期间,有两个工人过来,拆除了书架上的好几层隔板,以便腾出悬挂画框的空间来。一通镶框挂框的忙活之后,书房就变成了一个展览厅,专门展出唯一的作品,即他的那座纪念碑。
佩里顾先生继续他的工作,前去参加各种会议,主持董事会,在他城里的各个办公室里接见各方人士,股票经纪人、银行各分行的经理,但是,跟以前相比,他现在更喜欢早早回家,把自己一个人关在屋子里。通常,他是一个人独自吃晚餐,让仆人把饭菜送上楼来。
一种缓慢的成熟在他心中生成。他终于明白了某些事,找回了一些曾有的情感,一些跟他当年丧妻之际曾体验过的很相像的忧伤,还有那时候让他痛苦不已的那种空虚和宿命的感觉。至于爱德华,他现在也是少了很多责备的意识。跟他儿子言归于好,也就是跟自己言归于好,那是从前的自己。
伴随着这一平静而来的,还有一种发现。在爱德华上前线参战期间画画的那个本子与如今这个纪念碑的草图之间,佩里顾先生最终能从内心里感受到他之前从来不熟悉的东西:战争。他这个从来就没有过什么想象力的人,现在体会到了种种**,而这**的根源,则来自于一个士兵的脸,来自于壁画上的一个动作……这时候,就产生了一种情感的转移。既然他现在不再那般苦苦地自责曾是一个盲目、冷漠的父亲,既然他已经接受了他的儿子,他儿子的生活,那么,他就越发地为儿子的死而痛苦。就死在离停战相差短短的几天前!这就仿佛,他的爱德华死去了,而别的人却活着回来了,那样的事就已经不算太公平了!他真的是死于枪弹,就像马亚尔先生发誓说的那样吗?有时候,佩里顾先生不得不克制住自己,不再去召见一次那个参战的老兵,迫使他说出事情真相来,他应该就在自己银行的某个部门中工作呢。但是,说到底,那个战友自己,他对爱德华临死那一刻的感受,又真的知道一些什么呢?
随着他不断地细细观察这部未来的作品,他的纪念碑,佩里顾先生的注意力越来越被一点所吸引,那不是玛德莱娜为他指出的,他自己也回想起的那张熟得有些怪的脸,而是那个死去的士兵,他就躺在壁画的右侧,落在他身上的胜利女神的目光都无法宽慰他。艺术家紧紧抓住了某种简单而又深刻的东西。而佩里顾先生感到自己的泪水涌了出来,他明白到,他的**来自于角色发生了调换这一事实:今天,死去的人,是他自己。而胜利女神,则是他的儿子,他那道痛苦的、悲伤的目光落在了父亲的身上,足以令你心碎。
时间已经过了十七点三十分,然而下午的气温就一直没有下降过。这辆租来的车里头实在太热,即便靠大街一侧的玻璃窗敞开着,还是带不来丝毫的凉风,没有别的,只有一点点热风进来,令人很难受。亨利神经质地拍打着自己的膝盖。满脑子都是佩里顾先生的那种暗喻,喻指他在拉萨勒维埃的祖屋会被抵押、卖掉。如果真会发生这样的事,他一定要亲手把他掐死,这个老浑蛋!在他所遇到的这些困难中,此人到底起了什么作用?他这样问着自己。他煽风点火了吗?那个小公务员怎么就会突然一下子出现,带着一种如此的顽固与狂热?他的岳父真的跟那一切没有关系吗?亨利在猜测中彻底昏了头。
他那些十分忧郁的想法,他那股勉强压住的怒火,都无法阻止他偷眼监视着迪普雷,只见迪普雷在那边的人行道上来回走着,像是一个拼命掩饰着自身之优柔寡断的人。
亨利拉上了租来的车子的车窗玻璃,为的是不被人发现,不被人认出来,他真的很有必要借助于一辆租赁的汽车,以便像钉子一样死死地钉在大街的第一个拐角……他的喉咙似乎都打结了。打仗的时候,至少,人们知道该跟谁较劲!当他尝试着集中精神去考虑将会面临的种种考验时,种种想法却会不停地把他带往拉萨勒维埃的老家方向。放弃那一切吗?绝不。他上个星期才刚刚去过那里:这次重新整修工程进行得很理想,房屋的整体已经具有了一种令人不可思议的样子。人们立即就会想象到,在那建筑物宽阔的正门前,一队人马正整装待发,准备去围猎,或者,他儿子的婚礼队列正在返回……要放弃这样的希望,那是不可能的,永远,都不会有人夺走他的希望。
跟佩里顾会面之后,他就只剩下一匣子子弹,唯一的一匣子。
我是一个神射手,他重复说着,安慰着自己。
他只有短短的三个小时来组织他的反击,他手头只有迪普雷一个人能充当他的小分队队员。活该倒霉,但他会坚持到底的。假如他这一次赢了—那当然会很困难,但他还是能做到的—他唯一的靶子就该是佩里顾那个老浑蛋。那将需要很多的时间,他心里想,但,我最终会要了他的命的。这正是让他斗志昂扬的那一类誓言。
迪普雷猛一下抬起了头,急忙穿越街道,朝反方向走去,他走过了部里办公大楼的大门,抓住了一个男人的胳膊,那人惊讶地转过身来。亨利远远地瞧着这一场景,估摸着那个人会采取什么行动。假如此人是一个很爱惜自身羽毛的人,那么一切就皆有可能,但是,那人完全就是一副流浪汉的样子。看来,情况可就有些复杂了。
只见他站立在人行道的正中央,一脸茫然的表情,他个头很高,比迪普雷还高出整整一脑袋外加一肩膀。他颇有些迟疑地把目光转向对方悄悄示意让他看的那辆汽车,亨利正坐在车里头等着他呢。亨利注意到了对方那一双巨大的皮鞋,又脏又旧;这还是他第一次看到,一个家伙竟然会跟他穿的鞋子那么相像。最终,那两个男人原路折返,慢慢地走着。对亨利来说,第一个回合他算是赢了,不过,这离构成最终胜利的一笔预付款还远着呢。
梅尔林一坐上他的汽车,他对胜利就抱定了信心。此人身上的味道很不好闻,表现出一副脾气很坏的样子。他必须低低地弯下腰来,才能钻进汽车,他还得把脑袋缩在肩膀中,就仿佛预料会有一场枪林弹雨袭来。他把一个曾经经历过美好岁月的巨大皮包放在汽车底板上,就在他的两脚之间。他看来有一把年纪了,快退休了。第一眼看过去,这男人又老又丑,野性的眼神,好斗而又草率,像是在问自己,为什么有人要截他。
亨利伸出一只手去,但梅尔林没有回应,只是在一边端详着他。看来,最好还是开门见山,直奔主题。
亨利用一种自来熟的方式跟他套近乎,仿佛他们彼此认识已经很长时间了,眼下正准备闲聊一些无关紧要的事:
“您撰写了两份报告……关于夏齐埃尔-马尔蒙以及蓬达维尔的公墓,是不是啊?”
梅尔林只是在喉咙中咕哝一阵。他可不喜欢这个浑身散发出一种富人味的人,这个明显在弄虚作假的人。此外,此人为了找到他,竟然耍弄这样的把戏,把他弄到一辆汽车中来,偷偷摸摸地……
“是三份。”他说道。
“什么?”
“不是两份报告,是三份。我很快还要递交一份新的。是关于达尔戈纳-勒-格朗公墓的情况。”
从他刚才说话的方式上,普拉代勒明白,他的生意刚刚又遭受了一轮新的钳制。
“但是……您是什么时候去的那里啊?”
“上个星期。那里可真是没什么好看的。”
“怎么回事?”
普拉代勒刚才还在准备为两笔生意做辩护,现在一下子又要跑去面对第三桩官司了。
“就是这样嘛……”梅尔林说。
他嘴里发出一股豺狗那样的口臭,还有一种鼻音浓重的嗓音,叫人听了很不舒服。通常情况下,亨利恐怕会保持微笑,做出一种亲切的样子,让自己看起来像很值得别人的信任,但是,刚才说到的那个达尔戈纳,这就超出了他的能力范围……那是一个很简陋的公墓,只有两三百座坟墓,不会再多了,那里的尸体都是从凡尔登战线那边带过来的。在那里,又能干出什么傻事来呢?他可是什么都没有听说过啊!他不由自主地瞧了一眼车外:迪普雷又转回到了起先的位置上,在对面的人行道上,双手插在衣兜里,一面抽烟,一面瞧着商铺的玻璃橱窗,他也有些神经质。只有梅尔林保持着平静。
“您本应该好好地看住您手下的人……”他说了一句。
“那是当然!这就是整个问题所在,亲爱的先生!但是,那么多工地,您让我怎么管得过来呢?”
梅尔林丝毫没有怜悯的意思。他沉默不语了。对于亨利,迫使对方开口说话才是最关键的,对一个闭口不言的人,你是什么都得不到的。于是,他采取了一个被某桩跟他并无直接关系的事无辜牵连的人的那种态度,既想证明事不关己,又好奇地想打听消息:
“话说回来……在达尔戈纳……到底发生了什么呢?”
梅尔林很长时间都没有开口回答,亨利一度思忖,他是不是没有听明白问题。当梅尔林最后终于开口时,他脸上没有一根线条在动,只有嘴唇微微动了动,很难猜想他的真实意图:
“您是按件计酬的吗,嗯?”
亨利大大地摊开了双手,手心朝上。
“显然。这很正常,人们是按工作效率取酬的!”
“您的手下人同样也是按件计酬的……”
亨利撇了撇嘴:“是的,当然,这又怎样呢?”他到底想说什么呢?
“正是因为如此,一些棺材里头装了泥土。”梅尔林说。
亨利瞪大了眼睛,这他妈的到底是什么玩意儿呢?
“有一些棺材里头根本就没有装尸体,”梅尔林继续道,“为了赚到更多的钱,您雇的手下人转运来一些棺材,里头根本就没有装尸体。只有泥土,为的就是压分量……”
普拉代勒的反应很出人意料。他想道:真是他妈的一帮蠢货,我实在是受够了!真不该让迪普雷跟那帮子笨蛋胡乱混在一起,那些人为了能多挣一点点钱,是什么事情都干得出来的。好几秒钟时间里,生意似乎跟他没有了关系,干脆就让他们自己去瞎对付吧,他实在已经烦死了!
梅尔林的嗓音让他又回到了现实中,事实上,作为企业的老板,他现在已经陷了进去,黄土快埋到脖子了;而下面的人,则留到日后再追究。
“而且……那里头还有一些德国佬的尸体。”梅尔林说。
他依旧还是只动了动嘴唇。
“德国佬?”
亨利在座椅上挺了挺身子。第一丝希望的微光。因为,假如问题就在这里头的话,那他算是还在自己的地盘上。在德国佬这个问题上,是没有人能跟他匹敌的。梅尔林晃了晃脑袋,不,但是,这个动作是如此细小,亨利一开始竟然没有觉察出来。然后,疑惑陡然而生,德国佬,当真吗?什么德国佬?他们来这里做什么?他脸上的表情应该直接反映了他的精神状态,因为梅尔林的回答仿佛在说,他已经明白了对方的疑惑不定。
“假如您去了那里,去了达尔戈纳……”他开始说。
接着,他就住了口。亨利动了一下下巴,快点儿,有话就说,有屁就放,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有些坟墓明明标明为法国兵,”梅尔林继续道,“可里头,埋葬的却是德国兵。”
亨利的嘴立即张得跟鱼儿一般大,他被这个消息震撼了。真是一场灾难啊。尸体就是尸体,好吧,这先不说了。对普拉代勒来说,一个人一旦死去,不管他本来是法国人、德国人,还是塞内加尔人,都成了一具尸体,他完全不当一回事儿。在那些墓地中,这样的情况并不罕见,你会在这里发现一个外国士兵的尸体,在那里发现一个迷途者,甚至,有时候数量还不少,有先头部队的士兵,有深入敌后的侦察兵,因为,作战部队的行动总是会有不断地来来回回……也正是因为这样,后来,便有一些颇为严厉的指令专门为之下达:德国兵的尸体必须跟英雄胜利者的遗体严格地分隔开来,在国家出面修建的墓地中,会有一些特别墓区专门为德国兵保留。假如德国政府,还有Volksbund Deutsche Kriegsgr?berfürsorge,即德国军人棺墓安置委员会,要跟法国官方讨论这好几万“外国人尸体”的最终归宿问题,那么,在等待期间,把一个法国兵跟一个德国佬相混淆,就会是一件亵渎神圣的事。
你不妨想一想,把一个德国兵埋葬在一座说起来是法国兵的坟墓中,由此会产生什么样的后果,当死者家属站在墓前为他们的孩子默哀时,坟墓中埋的却是一个敌军的士兵,是杀死他们家儿子的人,这让人实在无法接受,甚至几近于对棺墓的玷污。
奇耻大辱的丑闻。
“我会关注这件事的……”普拉代勒喃喃道,他对此却是根本摸不到头脑,无论是对这一灾难的程度,还是对可以补救的办法,都是一点儿概念也没有。
弄错的到底有多少?这件事,把德国佬装到法国兵的棺材里,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怎么才能找到他们呢?
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急迫了,这份报告必须立马消失。
没有商量余地。
亨利更仔细地瞧了瞧梅尔林,意识到这家伙要比一开始让他感觉的更显老,脸上尽是一道道皱褶,还有眼神中的那种呆滞,分明宣告了白内障。还有,那个脑袋实在有些太小,就像某些昆虫一样。
“请问,您当公务员已经很多年了吧?”
问题的提出,带了一种斩钉截铁的、命令式的语气,一种军人般的口气。对于梅尔林,它就像一种责备。他不喜欢这个奥尔奈-普拉代勒,此人跟他早先想象中一模一样,一张能说会道的大嘴,一个诡计多端的家伙,一个有钱的人,一个恬不知耻的人,“奸商”这个词一下子就从他的脑子里迸了出来,时下很是流行啊。梅尔林同意上了这辆车,因为他对此感兴趣,但现在他感到了别扭,仿佛自己就待在了一口棺材里。
“公务员吗?”他回答道,“我已经做了一辈子。”
表达得没有丝毫自豪感,但也没有任何苦涩感,只是一种简简单单的证实,证明他这个人从来就没有想象过从事其他职业。
“请问您如今官衔是哪一级呢,梅尔林先生?”
这一点显而易见,但问得很是伤人,而且代价很低,因为,离退休只有几个月的时候,他始终还停留在行政部门这一金字塔的底层,对梅尔林来说,这始终是一道敞开的伤口、一种侮辱。向来,他的提升都是艰难地追随着论资排辈的唯一进程,他就相当于一个站在队列中的普通士兵,到头来,也只能在一套二等兵的军装底下结束自己的军人生涯。
“您在这次视察工作中,”普拉代勒接着说,“干得可是相当出色啊!”
亨利欣赏他。梅尔林若是一个女人的话,他说不定就该拉住他的手了。
“全靠您的努力、您的警惕,我们才可能让这一切重归秩序。那些油头滑脑、偷工减料的雇员……我们会把他们统统赶走。你的报告将会给我们带来极大好处,它们将有助于我们强有力地恢复工程。”
梅尔林心里一直在犯嘀咕,到底谁才是普拉代勒口中的“我们”。答案立刻就有了,这个“我们”,是普拉代勒所代表的强大力量,是他、他的朋友、他的家庭、他的社会关系……
“部长本人也会注意到您的,”亨利继续说道,“我甚至可以说:他会感激您的!是的,感谢您的能力,还有您的审慎!因为,当然啦,您的报告对我们将是不可或缺的,但假如事情传得沸沸扬扬的,对任何人来说恐怕都不太好的,是不是啊……”
这一“我们”聚集了整整的一群人,他们都是精英,有权力,有影响,有决策力,有在最高层面上的好友关系,他们几乎就是梅尔林所憎恨的那一切。
“我会亲自对部长谈这件事的,梅尔林先生……”
然而啊,然而……这无疑就是所有一切之中最令人忧伤的:梅尔林感到心中有什么东西在向上涌,一个劲地要爆发出来,很像是一种根本无法抑制住的**。经历了那么多年的屈辱之后,最后终将得到一次漂亮的晋升,让所有那些毒舌的奸佞小人闭上臭嘴,甚至还要教训一下那些曾经羞辱过他的人……好几秒钟时间里,他体验到了一种疯狂的内心斗争。
普拉代勒从这个失败者的脸上清清楚楚地看到,无论是什么样的任命,对他都将足够,这就像对于殖民地的那些黑人,无论什么样的玻璃珠子项链都是值钱的宝物。
“……我会特别注意的,”他继续道,“会让您的功绩和您的效率不但不被忘记,而且还相反,得到应有的回报!”
梅尔林点了点头,这是表示赞同的信号。
“瞧瞧,既然您都已经把话说到这份上了……”他说道,嗓音有些低沉。
他俯身探向他那个又胖又大的皮包,在里头翻腾了很长时间。亨利开始松了一口气,他找对了解决问题的钥匙。现在,他必须做到让对方撤回报告,撤销一切,甚至重新撰写一份新的赞扬性的汇报,以换回一次任命、一次晋升、一次受奖:对待那些平庸者,无论什么都是能够成事的。
梅尔林又在皮包里翻腾了很长一段时间,然后,他站起身来,手里捏着一张已经揉得皱巴巴的纸。
“既然您都已经把话说到了这份上了,”他重复道,“那就请顺便让这里的一切归于秩序吧。”
亨利拿起那张纸,读了一下,发现那是一份广告。他的脸唰地就变白了。弗雷帕公司宣称:“价格合理,修补各种旧假牙,甚至包括破碎的和无法再用的假牙。”
巡视报告变成了一颗炸弹。
“这玩意儿,倒是运行得不错啊,”梅尔林继续道,“对地方官员来说,这点儿好处就有点儿可怜,每颗假牙只有几个生丁,但是,好的,聚沙成塔,积小溪成大江。”
他指了指普拉代勒拿在手中的那张纸。
“您可以留着它,我在我的报告里还夹了另外的一份。”
他又拿起他的皮包,同时对普拉代勒说着话,用的是一种对谈话再也不感兴趣的语气。确实是如此,因为他刚刚隐约瞥见的东西来得实在有些太晚了。这一闪光一现的渴望,升职,新阶层的美好前景,总是姗姗来迟啊。他很快就将离开公共部门,他早已抛弃了任何一丝成功的希望。永远都不会有什么能抹掉他所经历的四十年职业生涯。另外,他又能去做什么呢,坐在一把处长的扶手椅中,冲着他向来就瞧不起的那些人发号施令?他拍打了一下他的皮包,好啦,那可不只有我感到厌烦。
普拉代勒突然一把抓住了他的小臂。
外套底下,他感到了那个身体的消瘦,立即就掐到了骨头,这让他立即产生了一种很不舒服的感觉,这个男人只是穿了破烂衣服的一副巨大骨架。
“您每个月要付多少钱的房租?您又能挣多少钱?”
这些问题犹如威胁,猛地一下就爆发了,它们将让争论变得明晰。梅尔林虽然并不那么容易受人影响,毕竟还是后退了一步。普拉代勒整个人都在渗透出一种暴力,他使出一种可怕的力气,紧紧抓住了对方的小臂。
“您挣多少钱?”他重复道。
梅尔林试图恢复理智。当然啦,这个数字,他心里可是清清楚楚的,每个月一千零四十四法郎,一年是一万两千,靠这些钱,他一直过着默默无闻的生活。他什么都没有,他将会无声无息地在贫困中死去,没有任何东西可以留给任何人,不过,他也没有任何人。经济待遇的问题要比官衔的问题还更让人感到耻辱,后者毕竟只是局限在部里的高墙之内。让他难受的另有他物,你总是带着它到处走,它编织了你的生活,彻底地规定了你的一生,每一分钟,它都会在你耳边絮叨,渗透到你所从事的一切之中。物质生活的匮乏要比精神生活的悲惨更为糟糕,因为,即便在没落中,你还是有办法保持着高尚,但是,缺衣少食则会引导你走向渺小,走向狭隘,你会变得卑下、吝啬。它让你堕落,因为,面对着它,你就不可能保持完好无损,不可能保留住你的自豪、你的尊严。
梅尔林恰恰就处在这一状态中,他的视觉早已变得模糊;当他醒过神来,他感到一阵头晕目眩。
普拉代勒拿着一个很厚很大的信封,里头装满了钞票,几乎要把信封撑破,那些大面额钞票宽得就像梧桐树叶一样。不玩什么细腻了,干脆就直来直去。这个前上尉根本就不需要去读康德的书,他原本就坚信,任何一个人都有他的价格。
“我们就不要再兜什么圈子了,”他坚定地对梅尔林说,“在这个信封里,有五万法郎……”
这一次,梅尔林茫然不知所措了。相当于五年薪水的钱,奉送给一个职业生涯的最终失败者。面对如此数量的一笔钱,没有人会无动于衷,没有人能忍得住,你的眼前立即就有了种种图像,你的脑子立即就开始了计算,算着那究竟相当于什么,一套公寓值多少,一辆汽车值多少……
“而在这里头,”普拉代勒说着,又从他的内侧衣兜中掏出了第二个信封,“有同样的数目。”
十万法郎!十年的薪水!这一提议立即产生了效果,梅尔林好像一下子就年轻了二十岁。
他连一秒钟都没有犹豫,生生地就从普拉代勒手中夺过了两个信封,一眨眼的工夫。
他俯身朝向地上,可以说,他已经开始哭了起来,他不停地擤着鼻子,还俯身瞧着他的皮包,他早就把那两个信封塞在里头了,就仿佛皮包的底部已经洞穿,他必须用钞票来堵住漏洞,来止住损失。
普拉代勒被人抢了一个先,但是,十万法郎,毕竟是个大数目,他也很心疼他的钱。他再一次抓住了梅尔林的小臂,力气大得几乎要掐碎他的骨头。
“您把所有那些垃圾报告都给我拿过来,”他咬牙切齿地说,“您给您的上司写信,就说您搞错了,您随便说什么都可以,我都不在乎,但是,您得把所有的责任都揽下来。明白了吗?”
很明确,完全明白。梅尔林结结巴巴地说,好的,好的,好的,他吸溜着鼻子,泪流满面;他下了车,走了起来。迪普雷看到他那高大的身架出现在了人行道上,就像一个香槟酒瓶的塞子。
普拉代勒心满意足地微笑起来。
他立即又想到了他的岳父。既然通向远方的道路已经扫清了障碍,他就该研究最初的那个问题了:怎么才能要了这个老不死的命呢?
迪普雷俯下身来,透过汽车的窗玻璃,用一种疑惑的眼神探寻着老板的意思。
而他,普拉代勒心里暗想,我要把他重新控制在我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