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0年三月 26(1 / 1)

亨利·奥尔奈-普拉代勒,头脑简单,不够细腻,很容易在跟人的争辩中获胜,因为,他的粗俗常常令对话者自己先就泄了气。比方说吧,他总是忍不住认为,雷翁·雅尔丹-波利厄不仅身高上矮他一截,智力上也比他低很多。这显然是不对的,然而,由于雷翁在这一话题上有一个心结,羞于争辩,普拉代勒就总是能在交锋中获胜。在这一至高无上的优势中,当然有身高方面的因素,但同样还有另外两个原因,一个叫尤兰妲[1],另一个叫德妮丝,她们不是别人,恰巧就是雷翁的妹妹与妻子,两个人都是亨利的情妇。第一个跟亨利已经一年多了,第二个则是从她结婚之前的头两天起开始的。假如是婚礼的前一天,或者,就在婚礼的当天上午,亨利恐怕会觉得更来劲,不过,事情总不会赶得那么巧的,而婚礼的前两天就已经是一个非常漂亮的结果了。从那一天起,他就很愿意对他的亲朋好友吹牛说:“在雅尔丹-波利厄家中,我就只差他母亲还没得手啦。”这个笑话总能引来很好的效果,因为雅尔丹-波利厄老夫人是一个很不容易被刺激起情欲来的贤德女子。亨利则带着他那一贯的粗鲁,忘不了补充一句道:“这个解释了那个。”

总之,亨利所选的这两个合伙人,都是他很瞧不起的:一个是费迪南·莫里厄,纯粹的白痴;另一个是雷翁·雅尔丹-波利厄,被抑制得几近于性无能。迄今为止,他始终具有自由的回旋余地,来以他那众所周知的方式从容自如地行事,而他的“合伙人”,则满足于收获他们的红利。亨利不会告诉他们生意中的任何事情,那是“他的”企业。很多的障碍就这样被轻易绕过,根本不必去理会,他不会现在就急于开始的。

“只不过,”雷翁·雅尔丹-波利厄说,“这一次,会更麻烦。”

亨利从头到脚地打量着他。当他跟雷翁争论时,他总是会考虑站立着,迫使雷翁抬起头来仰视他,就像是在瞧着天花板。

雷翁快速地眨了一下眼睛。他有一些重要的事要说,但眼前的这个男人实在让他有些害怕。他还憎恨他。当他得知,他自己的妹妹也跟这个人睡觉时,他不免感到一种痛苦,但是他随即便为之微微一笑,就仿佛他自己成了此事的同谋,甚至还是一个教唆犯。而当关于他妻子德妮丝与亨利通奸的最初消息传来时,事情就起了变化。羞辱让他产生了去死的念头。他娶到了一个漂亮的女人,因为他很有钱,他从来就不对她的忠诚抱丝毫幻想,无论是眼下还是将来,但是,奥尔奈-普拉代勒恰恰是这一坏消息的传播人,这件事本身就比其他的一切更让他感到痛苦。德妮丝,总是不拿正眼瞧雷翁一下。她总是抱怨他,说他只是因为有钱,才达到了他的目的。从他们的婚姻生活一开始,她就表现出对他的某种优越感,而他,也找不到任何办法来反对她提出的分房睡的要求,于是,每天晚上,她都会关上自己的房门。她想到,他不是娶了我,他是买了我。她本不是冷酷无情的人,但是,我们得明白,那还是女人们普遍遭到轻视的一个时代。

至于雷翁,看到自己还不得不经常跟亨利打交道,因为要合伙做生意,他就觉得自己的尊严大受损害。这就仿佛,他们的夫妻关系还不够多灾多难似的!他憎恨普拉代勒到了用言语难以说得清的地步,以至于,假如他们跟政府部门之间的奇妙合同最终遭到失败,他也不会动一动小手指头的—他所失去的东西根本就不会导致他破产—他甚至会很开心地任由他的合伙人走向败局。总之,这不仅仅是一个金钱的问题,事关他的名誉。而他从各处听到的传闻让人变得十分不安。放弃奥尔奈-普拉代勒,那兴许就是跟他一起轰然倒下,而这,是绝对不能够的!人们拐弯抹角地提及那一切,没有人真正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但是既然人们提到了法律,那就是说,这里头有人做了不法的事……不法之事!雷翁想起来一个同届毕业的同学,因为不得不有一份工作做,在省政府里当了一名公务员。他就去找他问。

“我亲爱的朋友,”那位同学曾带着一种不安的语气对他说,“这一切,似乎并不太好……”

他指的究竟是什么呢?雷翁没能弄清楚,甚至连这位在省政府工作的同学也不知道。或者,情况要更糟糕,他是不想告诉他。雷翁想象自己被法院传讯。一个要面对法官的雅尔丹-波利厄家族的人!这让他着实心神不安。更何况,他可是什么都没干呢!但是,要证明这一点……

“为难,”亨利平静地重复道,“是什么让你感觉如此为难呢?”

“这个嘛,我不知道,……应该由你来告诉我的啊!”

亨利抿紧了嘴唇,我可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有人提到了一份报告……”雷翁接着说。

“啊!”亨利嚷嚷起来,“你说的是这个呀?不,那可什么都不是,都已经解决了!一个误会而已。”

雷翁还不准备就此罢休。他坚持道:

“据我所知……”

“什么,”于是,普拉代勒吼叫起来,“你都知道一些什么啊?嗯?你都知道一些什么啊?”

连一个招呼都没有提前打,他就毫无预兆地从表面上的和善转向了猛烈对抗。雷翁最近几个星期里仔细观察了他,他还给自己编了一大篇故事,因为他发现普拉代勒疲惫不堪,他情不自禁地想到,德妮丝在这里头可能扮演了什么角色。但亨利实际上也有一些麻烦,因为,一个疲惫的情人同时也是一个幸福的情人,而他,他总是很紧张,比以往更暴躁易怒,更直截了当。因此,这突如其来的勃然大怒……

“假如问题都解决了,”雷翁反驳道,“那你为什么还要生气呢?”

“因为我实在是受够了,我亲爱的雷翁,受够了时时处处承担责任,什么事都得我自己一个人去做!因为,费迪南和你,你们都拿到了你们的红利,但是,是谁在花时间做筹建,下指令,在监督,在管理,在计算呢?你吗?笑话,哈,哈,哈!”

这一阵大笑让人很不舒服。雷翁一边想着事情的后果,一边做得像是看不见对方,他继续道:

“我没有别的想法,只是想帮帮你,是你自己不愿意的!你总是回答说,你不需要任何人帮忙!”

亨利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怎么回答呢?费迪南·莫里厄是一个傻瓜,而雷翁则毫无才华可言,你对他根本不能有什么期待。说到底,如若不是因为他的姓氏、他的社会关系、他的金钱,以及所有那些跟他个人毫无关联的东西,那么,他还稀罕他什么呢,这个雷翁?一个戴绿帽子的家伙,仅此而已。两个钟头之前,亨利还跟这个人的妻子泡在一起呢……此外,这也是一件相当难处理的事,在分别的那一刻,他总是得用双手去挣脱她的怀抱,那样装腔作势,简直是没完没了……他开始对这家人受不了了,真的。

“这一切对你来说太复杂了,我亲爱的雷翁。复杂当然是复杂,但你放心好了,没什么太严重的。”

他的本意是想要让对方安心,但他的行为举止却道出了相反的意思。

“可是,”雷翁强调道,“在省府,有人对我说……”

“还有什么?在省府,人们都说了什么?”

“说是发生了一些令人担心的事!”

为了搞清楚,为了弄明白,雷翁决定好好地争斗一番,因为,这一次,事情无关乎他妻子的那些无聊事,或者他在普拉代勒的企业中股份的可能下跌。他担心自己会无可奈何地卷入一个更要命的旋涡之中,因为政治问题已经掺和进了生意中。

他补充道:

“这些墓地是一个很敏感的领域……”

“哦,是吗?居然,而且还是‘很敏感’啊!”

“正是,”雷翁继续道,甚至,有些动怒。“如今,稍稍处理不当,就会导致丑闻!有这么一个议会……”

啊,这个新议会!去年十一月的选举,那可是停战以来的第一次啊,在选举中,国民联盟[2]赢得了压倒性的胜利,而它赢得的票数,几乎有一半来自于老战士。它是如此爱国,如此民族主义,人们甚至给了它一个“蓝色地平线议会”的外号,这一颜色,恰恰就是法国军队制服的颜色。

就像亨利所说的那样,雷翁根本就不用“把鼻子贴在柏油路面上”,他瞎猫碰上死耗子啦。

这一多数派使得亨利能在政府的市场买卖中捞得最肥厚的一块利润,以近乎于光速的速度积累起财富来,短短四个月期间,拉萨勒维埃他家老房子的重建就完成了三分之一多,某些日子里,现场干活儿的工人竟然多达四十人……但是,那些议员同样也是最大的威胁。一番如此的英雄聚会,肯定会表现出对涉及“亲爱的死者”的问题吹毛求疵。人们会浓墨重彩,大吹大擂!啊,我们曾经无法像模像样地支付那些退伍士兵的复员费,为他们找到职业,而今天,我们将好好地满足一下我们的道德情感。

这就是人们让他在战争抚恤部听到的话,亨利被要求去那里走了一趟。不是传唤他,而是“请”他去一下。

“我亲爱的,一切进行得像你希望的那样吗?”

他是马塞尔·佩里顾的女婿,人们得戴上手套,礼貌对待。跟一个将军的儿子以及一个议员的儿子合伙,人们恐怕还得再带上镊子,更加小心翼翼地对待了。

“省长的那份报告,瞧瞧……”

人们假装在记忆中搜寻,然后,突然,像是一阵大笑爆发:

“是啊,省长普莱泽克写的!没什么,小菜一碟!你又能如何,反正,政府部门里到处都有一些小人,始终抓住人家的小辫子不放,这种麻烦是无可避免的。再说了,报告已经归档了!你想象一下,省长几乎都已经道了歉,当然啦,当然啦,我亲爱的朋友。这都是过去的事了,真的。”

于是,人们采用了说悄悄话的语气。甚至,是分享秘密的口气:

“但是,还是应该谨慎一点儿,小心为妙,因为部里会派一个小公务员来检查的,一个吹毛求疵的人,一个古怪的人。”

至于如何“小心为妙”,那就不得而知了。

那位梅尔林,迪普雷早已为他描述过形象了:一个爱打听人家隐私的家伙。一个老派的家伙。很肮脏,疑心很重,看来是那样。普拉代勒实在想象不出他到底跟什么相像,总之,跟他所熟悉的任何东西都不像。一个身处底层的小官僚,没有像样的职业生涯,没有光辉的未来,最糟糕的是,他们还总是想着要报复。他们通常没有任何发言权,没有人愿意听他们的,人们蔑视他们,甚至在他们的部门里也一样。

“没错,”部里也有人补充说,“但是,尽管如此……他们有时候还是具有一种破坏能力……”

随之而来的沉默持续了很长很长时间,就像一根快要被拉断的橡皮筋,已经扯得很长很长了。

“现在,我亲爱的朋友,最要紧的是做得快,做得好。‘做得快’,因为我们国家需要转向别的事,而‘做得好’,是因为,凡是涉及我们英雄的事,这一届议会都会很苛刻的,我们对此是可以理解的。”

一次免费的告诫。

亨利只是微微一笑,接着,做出一副明白了的样子,但立即打电话给他在巴黎的所有工头,首先就是那个负总责的迪普雷,他威胁每一个人,给出很坚定明确的指示,发出了一些警报。另外,他还承诺了会发放奖金。但是,要前去检查这样一个工作应该不太可能,因为,在此之前,他公司参与生意的乡村墓地已经超过了十五个!而作为后续工程,有七个大型公墓正在兴建,第八个也亟待上马!

普拉代勒观察了一眼雷翁。从上往下看过去的时候,他突然回想起了士兵马亚尔,当时,那个士兵落在炮弹坑里时,他也是这样从上往下俯瞰他的,而几个月之后,他又一次以同一个姿势瞧着他,那是在一名无名士兵的坟坑中,他让这个士兵马亚尔把那具尸体挖出来转移,以讨好玛德莱娜。

那个时候,离现在已经很久了,他却觉得给他印象依然很深,因为其中有一份从天而降的恩宠:莫里厄将军把玛德莱娜·佩里顾派给了他!真是个奇迹。那次相遇,真的是一个难以置信的机会,是他整个成功的开端:善于抓住机遇,一切也就水到渠成了。

亨利的目光狠狠地盯住了雷翁。他跟当年那个正在陷落的士兵马亚尔十分相像;他真的就是那一类人,还没来得及发出一声呜呼,就被生生地活埋了。

眼下,他还有用场。亨利把手搭在了他的肩膀上。

“雷翁,没有任何问题。即便是有问题,你父亲只要跟部长递个话,就……”

“但是……”雷翁声嘶力竭地喊道,“这是不可能的!你知道得很清楚,我父亲是自由行动派的议员,而部长则是共和联盟派的人!”

果然,亨利想道,除了把老婆借给了我,这蠢货对我真是一点儿用处都没有。